第 7 章
()黛玉自從來到榮府中,上有賈母疼愛,下有王嬤嬤等人幫襯,日子倒也過得甚是悠閑。不過也時有王夫人薛寶釵等人或是出言挑釁,或是語打機鋒,黛玉也只當是生活中的調劑,雲淡風輕般地化了過去。
天氣一日涼似一日,看看已是初冬了。這一日上午天還是晴的,午後卻開始陰陰的。北風初起,天陰冷了起來。
賈母見黛玉和瑾兒都換上了冬衣,又看她們生得瘦弱,恐她們姐弟受不得北方的天氣,便命鴛鴦將自己收着的幾件厚冬衣找了出來,讓黛玉和瑾兒穿了,看哪兒還有不妥的地方便叫綉娘即刻去改。
正巧保齡侯府着人送了幾樣野味兒過來,鳳姐兒便着人收拾了,自己帶着平兒親自來回了賈母。一進屋子,便看見黛玉正穿了白狐皮面紫色內里的大氅,站在那裏給賈母瞧。
鳳姐兒便笑道:“呦,這是要出去不成?”
賈母見鳳姐兒來了,更是高興,只叫道:“鳳丫頭快過來,看玉兒穿了這幾件衣服如何?”
鳳姐兒便知是賈母給的了,雙手一拍,湊趣道:“哎呦呦,這可讓我逮到了!老祖宗疼妹妹,給了這好的。我們沒人疼的,只好看看罷了!”
說的賈母笑得指着她罵道:“往日你偏了我多少好東西去?如今這幾件子衣裳竟讓你又眼熱了不成?”
鳳姐兒只嘻嘻地笑着,上前拉着黛玉仔細看了一番,嘖嘖有聲,贊道:“如今我看着,這幾件衣裳也只配妹妹穿罷了。我們是再穿不出這般韻致的!”
黛玉笑道:“你看我裏邊穿的。”說著,讓紫鵑過來替自己解了大氅。鳳姐兒一看,原來裏邊穿的是鵝黃色緞面立領小襖,銀白素紋狐皮褂子,只在領口袖口綉了幾枝纏繞的紫藤花兒。下邊繫着的是一條淡綠宮緞百褶如意裙,裙上一枝紫色梅花順着裙角逶迤而上。黛玉的髮式也換了,沒有編成往日常見的大辮子。而是按着江南女子的習慣,高高地梳起了一個荷花髻,只在兩頰邊上留了兩縷秀髮,頭上插着一枝碧玉玲瓏簪,耳上墜着白玉墜子,隨着黛玉歪頭一笑,那墜子便輕輕晃蕩着,只襯得黛玉越發地清靈不失嬌美。
鳳姐兒哎呦一聲,幾步走到門邊,上上下下打量着黛玉,笑道:“這莫非是從天上來的不成?我在這兒看着,只怕那月里的嫦娥也不及妹妹了!”
賈母聽了自是歡喜,只摟了黛玉對鳳姐兒笑道:“這幾件子衣裳雖是華貴,然到底顏色素雅,平日裏我只收着也忘了。今兒見了你妹妹才想起來,不想你妹妹穿着倒還合適。”
黛玉笑道:“我們也帶了些大毛的厚衣裳來,老太太倒是把這些給了二姐姐她們罷。”
賈母笑道:“她們還有呢,你只好生地穿着罷。”說著又命鴛鴦去找出了幾件冬衣,着人給三春姐妹送去了。又因着瑾兒身量小,沒有合適的,便索性又叫人把三春姐妹寶玉都叫了來,讓鴛鴦再去開了私庫,“只管找那些好料子好皮子,給他們姐妹兄弟重新做些來。”
鳳姐兒便推着鴛鴦笑道:“快去快去,我也藉著光兒去老太太那裏看看好東西呢!”
說笑了一番,方帶了平兒去了。倒是黛玉想了想,輕輕地在賈母耳邊說了什麼,賈母笑着應了。一時又打發了琥珀去追鴛鴦,只告訴她再把環哥兒蘭哥兒的也拿了出來。
探春便朝黛玉一笑,二人會意不語。
寶玉只要和姐姐妹妹待在一起便高興,如今又見黛玉風姿不同於往日,更是歡喜。
過了兩日眾人的衣裳做了出來,鳳姐兒為了討老太太高興,便將所有的都送到了賈母的上房來,嘴裏還湊趣道:“我這也算是忙了一回子,好歹要看看這些妹妹們穿出來如何呢!“
賈母更是高興,便叫了黛玉等人:“去碧紗櫥里換了衣裳來,叫謹兒和寶玉他們也去暖閣里換了來,讓你們這沒見過世面的好嫂子看看!“
黛玉等人見賈母高興,也只得都去換衣裳。幾人跟着的丫頭們見老太太高興,便也跟着湊趣,一時間碧紗櫥和暖閣中丫頭們輕聲笑語不斷。
待得幾人都換好衣裳出來,賈母見幾個女孩兒迎春姐妹仍是一樣的服飾,俱是粉色緞面撒花小襖,袖口滾了白色大毛兒。大紅雙色金的立領背心,領子上亦是滾了大毛,底下是桃紅色緙絲綿裙。三人衣服一樣,只是各綉了不同的花色——迎春是鵝黃的迎春碎花,探春是小朵小朵的玫瑰,惜春則是綉了疏落的玉蘭。黛玉此時穿的除了顏色仍是孝期中的以外,樣式倒是和三春姐妹一樣的,只這一身衣服上繡的是清水芙蓉。
寶玉等人身上也俱是新鮮的。一時間只見瑾兒賈蘭粉妝玉琢,寶玉面如冠玉,迎春沉默可親,探春神采飛揚,惜春嬌俏可人,黛玉飄逸出塵,就連賈環,都顯的眉清目秀,有了幾分大家子的做派。
賈母見了,心下更是歡喜不已,只說鳳姐兒這件差事辦的好。鳳姐兒便笑道:“但不知我這辦好了差事兒的老太太可有什麼賞沒有?”
一語未了,只聽得外邊丫頭道:“寶姑娘來了!”門帘打起,寶釵扶了鶯兒的手走了進來。給賈母見過禮,寶釵只對着鳳姐兒笑問:“從外邊就聽見二嫂子的話了,你可又辦了什麼好差事,說出來我們一起替你討賞。”
鳳姐兒便伸手一指黛玉等人,笑道:“你瞧瞧,我把這眾人打扮的可好不好?”
寶釵進來時並未注意,這時經鳳姐兒一指,方才仔細看了,笑道:“真是好看呢,到底是鳳丫頭巧呢。”說著便笑向賈母道:“老太太可見是有福氣的呢。”
賈母笑眯眯道向鳳姐兒道:“可是我總覺得差了什麼,原來是忘了寶丫頭了。”說著便叫鴛鴦,“去將我那大紅緙絲綉了牡丹的裙子和桃紅的翻領滾兔毛邊兒的襖找了出來。”
寶釵聽了,忙道:“不敢當了,倒像是我專門和老太太來要衣裳似的。”
賈母擺擺手,笑眯眯道:“你這孩子也別外道了,只管收下罷。你和玉兒迎兒她們也不差什麼。”
黛玉聽了,心裏暗笑,到底是老太太,“不差什麼”這話說得巧!
鳳姐兒看寶釵笑臉僵了一下,便忙笑道:“如今天兒也這早晚了,想來一會子就該傳晚飯了。老太太可有什麼想吃的?”
賈母笑道:“每天不就是那些個油膩膩的就是那甜呼呼的,有什麼想吃的?”
鳳姐兒嘆道:“老太太吃的好東西多了,自然不稀罕這些了。我是沒見過的,只盼着每天早些吃飯,誰還管它是甜的還是油的?”
說的黛玉等人都笑了,連瑾兒都忍不住笑到了姐姐的懷裏。
在賈母看來,這隻不過是自己一時想了起來,給孫子孫女們做點子衣裳罷了,不想府里有些人因着這個着實地不舒服,要挑出些事兒來了。不幾日後,榮府中竟傳出了黛玉姐弟在這裏白吃白住打秋風的話來。
黛玉每日間在賈母身邊的時候多,倒是瑾兒,和賈蘭賈環常去花園玩兒,聽到了這些風言風語。瑾兒年紀雖小,也知道這不是好話,更有賈環氣咻咻地要上去撕那些婆子的嘴。賈蘭雖不言語,神色間也甚是氣憤。跟着的流雲流霞等幾個林家的丫頭聽了,自然也是憤怒,流雲性子強悍,便上去揪了那幾個婆子,只叫着“我們且去老太太那裏理論”。一干丫頭婆子見事不好,機靈的便趕快去回了鳳姐兒黛玉等人。
賈母上房內不但丫頭婆子站了一屋子,就連鳳姐兒李紈等俱都屏氣凝聲。黛玉只在賈母身邊坐着,拿了帕子抹眼睛,瑾兒拉着姐姐的手,憤憤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幾個人。三春姐妹俱都不敢言語,倒是寶玉急得團團轉,只不知該如何安慰黛玉。
賈母陰沉着臉一言不發。鳳姐兒見了,知是老太太氣的極了,哪裏還敢像往日一樣說笑?然這內宅管家之事到底是自己的責任,只得上前陪笑道:“老太太,原是我的疏忽,竟讓這些奴才們胡沁亂吠了。老太太且彆氣壞了身子,我去重重地責罰了這些奴才一番,日後再沒人敢胡說的了!”
賈母看了她一眼,只道:“你也先別急着處置這些奴才,且叫人去,傳了你太太她們過來。”
鳳姐兒無法,只得命人去了。
一時邢王二人俱都到了,恰巧寶釵母女正王夫人那裏,便也一同來了。幾人見了屋裏跪了一地的丫頭婆子,不由得都是一驚,不知何事如此,只得上前給賈母請安。
“碰”的一聲,賈母將手中的茶杯扔在了地上,那一聲脆響只震得眾人心頭一顫。
賈母怒道:“請安?你們心裏只怕是我再別安好才是罷!”說的邢夫人王夫人俱都低頭,口裏連道不敢。
“不敢?哼,我問你們,府上的奴才們私底下是怎麼說玉兒和瑾兒的?你們知不知道?說!”
邢夫人趕忙道:“回老太太,我原是不管家的,每日裏從老太太這裏回去,還得侍候大老爺。我們那院子雖小,那些個小姨娘們也頗不省事兒,我竟不知底下奴才們說了外甥女兒她們什麼了。”說著,只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心裏暗罵,卻只得上前回道:“媳婦兒每日在佛堂里念經,管家的事體一應交了鳳丫頭,實是不知道。”
賈母怒極反笑,道:“好,你們既然不知,也怪不到你們身上。如今,讓這些奴才們說說,他們說了什麼!”
地上跪着的幾個婆子登時哭了起來,口中只叫着“冤枉”“實在是沒說什麼,想是小姑娘們聽差了也是有的”等話。
賈母怒道:“聽差了?來呀!”說著,便叫鴛鴦“去把這幾個眼裏沒主子的奴才每人打五十板子,合家子發賣出去!”
這下子那些婆子才是真的慌了,原想着即便是鬧到了老太太這裏,只咬住了不認便是,即使認了,不過是一頓打罷了。不想現下賈母一出手竟是要將全家都發賣了,登時便哭叫求饒。
賈母只揮揮手,讓自己賴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帶人捆了這幾個婆子出去:“給我狠狠地打,若他們誰招了,再停了來回我。”
一時間幾個粗使婆子上來將那幾個人帶了出去,外邊一會子就傳來了噼噼啪啪的打板子聲。
寶玉只嚇得臉色都變了,連忙躲到賈母懷中。倒是黛玉,此時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了,冷着一張俏臉不語。
薛姨媽和寶釵心裏甚是後悔,不該和王夫人一起來湊這個熱鬧,如今要走也不好走了。
一盞茶不到的功夫,賴大家的進來,在賈母耳邊說了幾句,賈母眯着眼瞟了王夫人一下,只說:“先去捆了人來。”
賴大家的不過在門口轉了個圈,便讓人捆了院子裏伺候的周瑞家的進來。
卻說周瑞家的一見外邊那幾個挨打的婆子,心裏便道不好,想着先找個由頭溜了,然賴大家的已經帶了人來,長繩子便將她捆上了。周瑞家的只大叫:“你們要造反不成?做什麼捆了我?”
連拉帶拽的,周瑞家的便跌進了賈母的屋子。王夫人一看,心裏一跳,臉色登時就變了。待要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又沒敢說,只拿眼睛頻頻地看向鳳姐兒,讓她說話。鳳姐兒低了頭,只做沒看見。
周瑞家的這會子也顧不得什麼了,只叫:“老太太,我冤枉啊。賴嫂子竟不分青紅皂白捆了我來,求老太太為我做主啊!”
賈母冷笑不語,只看着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心裏原就有鬼,見了賈母刀子般得眼光,竟只瑟瑟發抖,再說不出一個“冤”字來了。
賈母問道:“你這奴才,雖不是我榮府的家生子,然你到這裏這些年,我們可有虧待了你?一般的也是個管事的媳婦。府里給了你多少的臉面?你竟有膽子挑唆着別人說我的外孫女外孫子?”賈母越說越怒,“說!誰借了你這奴才膽子不成!”
周瑞家的暗暗叫苦,今日便是被打死了,自己也不能說是二太太借了自己膽子!這當口也來不及細想,只得爬着向前哭道:“原是奴才痰迷了心,那日在太太房裏聽寶姑娘說,老太太這裏給姑娘們哥兒們做衣裳呢,就連林姑娘林哥兒都是和咱們家的姑娘哥兒一樣的。奴才只當時閑聊時和幾個老姐妹們說了,不成想她們竟誤會了我的意思了,讓林姑娘和林哥兒受了委屈,是奴才該死了!還求老太太林姑娘林哥兒饒了奴才罷!”
一席話只說得寶釵心裏暗恨,想要解釋分說一番,卻不得開口。
黛玉見周瑞家的一行哭一行說,只弄得滿臉涕淚交流,厭惡地轉過了頭,對賈母道:“原是老太太好意,心疼我們姐弟,只是讓這府中人看了到底有些不像。老太太便饒過她這一遭,黛玉再沒說的。”
賈母安慰道:“玉兒說的是什麼話?別說你們姐弟是我嫡親的外孫子外孫女兒,我接了你們來便要照管好了。若要讓府里的奴才們說三道四,可還了得?!”
說著,便一指王夫人:“她是你的陪房,你說該怎麼辦!”
王夫人正在那兒擔心周瑞家的胡說,見賈母問她,諾諾不語。
賈母冷笑道:“我知道,這奴才是你的心腹人兒,慣會猜測你的心意兒,看着你的眼色行事。我若說將她賣了,只怕你還沒個得用的人了!”
這話只說的王夫人冷汗淋漓,忙跪下哭道:“老太太,雖說周瑞家的是我的陪房,然媳婦兒素日為人老太太是知道的,媳婦怎麼會有這麼不上枱面的心思呢?老太太明鑒啊,實是這奴才自己的罪過啊!”
邢夫人見王夫人吃了瓜落兒,頗為幸災樂禍,誰不知道林家姐弟是老太太的心尖子,林姑娘手頭上又鬆散,往日裏奴才們只有上趕着討好的,哪裏有那些沒眼力的奴才去得罪呢?心裏暗笑,臉上也便露出了一絲兒,幸而身邊的丫頭看見了,拉了拉她的袖子,才忍住了。
一時間滿屋子的主子奴才只不敢大聲出氣兒,俱是靜靜地站着。寶釵見王夫人哭的不像,只得上前道:“老太太,這原是底下奴才們亂嚼舌頭,想來姨媽卻是不知的。老太太且讓姨媽起來罷!”
王夫人感激地看向寶釵,賈母對寶釵道:“你們小孩子家家的,原也想不到那許多。就比如你們家裏住在這裏,一應吃穿用度都是自己的,只不過是親戚情分借住了我們的屋子罷了。這是咱們兩家好,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只是假若我們但有了一點子好吃的好玩的送了給你們,難道也便因了這個讓這些奴才說你們白吃白住不成?倒讓外人看扁了你們,既壞了咱們親戚情分,也沒的外邊人笑話我們府里沒規矩。”
只說得薛姨媽薛寶釵臉色通紅——她們原本是要自己出了用度,只是王夫人斷然不肯,只對外邊如此說罷了。
寶釵便訕訕地退下了,不肯再說。倒是賈母叫寶玉:“去扶了你娘起來。”又對王夫人道:“想來也是我冤枉了你,這件事兒原不與你相干。只是周瑞家的這樣調三窩四的奴才,還是離了你的好。她既是你的陪房,我如今也不管了,只你自己去處置了。”又叫鳳姐兒,“那幾個瘋言瘋語的婆子每人三十板子,再革了三月月錢,以觀後效罷。”
王夫人鳳姐兒應了。賈母又道:“今日之事,我也明說了在這裏,玉兒瑾兒乃是我的嫡親外孫女外孫子,莫說林姑爺來年上京便要接走,便是我養着長大了,也是應該的!若要有人見我疼了他們兩個,背地裏說嘴,莫怪我不給你們臉面!”
眾人齊聲稱是。黛玉微微笑着,拉着瑾兒的手,只是偶爾投在寶釵王夫人身上的目光竟是說不出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