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慢性毒藥
()四姑娘扶着老夫人在床上躺下,親手端着茶水喂她,神情恭順。老夫人瞅她一眼,感慨地說:“若是二丫頭有你一半的德性就好了。”四姑娘心花怒放,面上卻越發地恭順謙卑,說:“二姐姐只是任性一點,並沒有什麼壞心眼兒。”老夫人說:“你也不用替她說話,她那德性,我心裏清楚,就是讓她娘給寵壞了。”四姑娘覺得自己不能再多說了,沉默着。老夫人喝完茶,神情睏倦地靠在枕頭上,說:“我乏了,四丫頭、曼雲你們先下去了,阿瑤你陪我一會兒。”四姑娘和曼雲應了一聲,退了出去。鄭嬤嬤在床邊坐下,說:“你這是何苦?不過是兩個小輩鬧彆扭,隨她們鬧騰去。”老夫人睨她一眼,說:“你當我是為了這事?”鄭嬤嬤怔了怔,問:“那是為了何事?”老夫人從枕頭下抽出一封信遞給鄭嬤嬤。鄭嬤嬤小時候陪她上學,也認識了一些字,粗淺的都能看懂。信是揚州菱塘田莊的管事金福寫來的,說是大夫人新派來管事接了他的位置,卻沒有再給他安排差使,所以特別寫信給老夫人,求她恩典,給安排個出路。鄭嬤嬤心裏一沉,菱塘田莊是阮家最大的一處田莊,金福是老夫人自娘家帶過來,原本是府里的管家,從前救老太爺的時候受過傷,跛了一足,派到田莊上當管事,已近二十個年頭。“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她都沒有跟我商量一聲,就派了人過去。要不是金福寫信來,我還被蒙在谷里。”鄭嬤嬤把信折好,斟酌着言詞說:“老夫人,這兩年你確實憊懶了,府里的大大小小事情全是大夫人作的主,她如今翅膀硬了,也難怪生出想法。”“阿瑤你說的是,確實是我的錯,太由着她了。”老夫人眉毛一挑,目光里露出幾分凌厲,“不過,她要是真認為自個兒的翅膀硬了,那就錯了。這翅膀是我給她的,我也能扳斷它。”“老夫人說的是,到底你才是阮府的主人。”話是這麼說,但是鄭嬤嬤知道,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兩年府里老人都同她一樣,只領個虛銜兒在府里走動着,各院管事、大小管家都是大夫人安排的,老夫人要想重新管起家,可不容易。最重要的是老夫人沒有從前那精力了,而身邊又沒有個得力的助手。許是起了興緻,老夫人一掃剛才的睏乏,精神抖擻地坐了起來,叫小丫鬟去請二夫人。鄭嬤嬤知道她是想用二夫人來克制大夫人,必定有體己話要說,因此等二夫人過來,識趣地退了出來,回到自己的屋子。午時剛過,冬雪回來了,臉有喜色地說:“乾娘,方才我去見過五姑娘了。”鄭嬤嬤皺眉說:“你也太過大膽了,如今還沒有贖身呢,萬一惹惱了大夫人,不讓你贖身怎麼辦?”冬雪說:“乾娘你放心,湯婆子和槐花都讓五姑娘支開了,守門的婆子我給了好處,也不會說出去的。”鄭嬤嬤搖頭說:“這府里大大小小多少眼睛,你怎麼可能全瞞過?別的不說,四姑娘肯定是知道的。罷了罷了,你還是早點贖了身,也免得我提心弔膽。”冬雪見她不高興,收斂喜色,本來想說的一些話也縮回肚子裏了。鄭嬤嬤又說:“我已跟老鄉說好,就這兩天,你把東西收拾好,明天我去跟老夫人說一聲。”事情沒有定下來之前,冬雪滿心期待,可真定下來,想到離開呆了六年的阮府,特別是鄭嬤嬤,她又捨不得了,眼圈一下子紅了,巴巴地看着鄭嬤嬤說:“乾娘,我……捨不得你。”鄭嬤嬤心裏一軟,摸摸她的頭說:“傻丫頭,乾娘也捨不得。不過,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乾娘,我會回來了,到時候接你出府去養老。”鄭嬤嬤只當她說好聽的安慰她,敷衍地說:“行,乾娘等着你。”冬雪拉住她的胳膊說:“乾娘,我可不是說好聽的糊弄你,我真是要回來的。五姑娘說的,她會接我回來的。”鄭嬤嬤詫異片刻,搖搖頭說:“她如今是有手段,但到底全無根基,又是個女兒家,保全自身就不錯了,說什麼接你回來?你也是個傻的,也信了她。”冬雪默然片刻說:“乾娘,不知道為什麼?如今五姑娘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特別相信。”“真真是主人痴丫頭傻。”鄭嬤嬤嘴上這般說著,其實心裏也隱隱覺得,阮碧不是說空話的人。心思百轉,忽然想到,要是阮碧能助老夫人,倒也不錯。可是老夫人對她成見極深,定是不會同意的。兩天後,冬雪贖了身,隨商隊南下。她這一走,最失落的莫過於茶妹,每天都跟阮碧來一句:“不知道冬雪姐姐這會兒走到哪裏了?”阮碧說:“這才三天,連泗州都沒有到呢,到她家鄉還得半個多月。”她跟冬雪並沒有跟茶妹說是去廣州,只說是回冬雪的老家湖南湘潭。茶妹悵然片刻,說:“真羨慕冬雪姐姐。”阮碧好奇,說:“你老家不是更近?等役期滿了,也可以回去。”茶妹搖搖頭說:“回去做啥?連飯都吃不上,倒不如在府里,還能混個溫飽。”阮碧默然,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哪一朝哪一代都無法解決的問題。外屋忽然傳來噠腳步聲,跟着槐花挑開帘子,挾着一股風走進屋子,嚷嚷着:“姑娘,羅大嫂子說了,紙筆墨是給少爺們備下的,一個姑娘家哪裏用得着這麼多紙墨。”說著,眼神灼灼地看着阮碧,滿是探究的味道。羅大嫂子是管着各院給養的,是大夫人的心腹之一,她的態度通常也就是大夫人的態度。茶妹也看着阮碧,面帶探究。阮碧心裏一沉,卻並不意外,這些管事婆子的嘴臉早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沒有想到來的這麼快。接下去,怕是很難再糊弄住槐花和湯婆子一時,只是不知道茶妹會如何呢?此後,槐花漸漸地故態復萌,看着阮碧的眼神不再恭謹,侍候她更不經心,還常常指桑罵槐地擠兌她。阮碧不理不睬,對這種性情的人,她從前也沒有辦法。因為這種人只看着眼前的一點小利益,翻臉比翻書還快,跟她談長遠之計,跟她談風物長宜放眼量,都是對牛談琴。茶妹雖有搖擺,但還算恭順,只是話比從前少了一點。又過幾天,槐花越發地放肆,常常跑出去玩,大半天都人影不見。阮碧留意到她每日回來后,常常發怔。一日中午,茶妹拎着食盒要去廚房,槐花卻忽然站起來,搶了食盒說:“茶妹,以後打飯這活就由我干。”不待茶妹答應,她就跑了出去。湯婆子皺眉說:“這小蹄子,指定又是想藉機偷跑出去玩,真真倒霉,咱們這餐飯別想吃上了。”不過這回,湯婆子猜錯了,槐花很快回來了,殷勤地把飯菜端到阮碧面前,臉上堆起笑容說:“姑娘請用膳。”阮碧一時搞不清楚她的居心,淡淡地說:“且放着,我現在不餓。”槐花說:“涼了就不好了,姑娘還是早點用。”她如此的殷切,阮碧更加不敢吃了。想了想,挾起一口飯放進嘴裏,假裝咀嚼了一會兒,說:“飯太幹了,槐花給我倒杯水。”槐花答應的很爽快,轉身就去倒水,阮碧趁機把飯吐在紙上,跟着又把飯碗裏的飯撥了一點到紙上。槐花端着水回來,見飯下去小半碗,眼睛裏掠過一絲喜色,說:“姑娘,慢點吃,水來了。”阮碧一直留意她的神色,自然沒有放過她眼睛一閃而過的喜氣,心裏警鐘長鳴,放下筷子說:“許是天氣熱了的緣故,胃口不開,我吃不下了。”槐花也不再多說,收了飯菜出去。阮碧站起來,把紙上的飯擱在床下,這房子有些老舊了,常有老鼠出沒。黃昏,槐花又搶着去打飯,阮碧自然還是不敢吃,晚上餓的睡不着覺。第二天大早起來,看床下的飯已去大半,但並不見老鼠的屍體,心裏稍微安心了一點。轉念一想,指不定藥性發作的慢,老鼠跑回洞裏去死了,還是等上一陣子,這天氣熱了,要是老鼠死了,很快也就發臭了。仍然不敢吃槐花端來的飯菜,每日只是弄出一點飯菜放在床下。又趁她不在的時候,叫茶妹出去買了糕點,藏在被子,餓了就啃幾口。如此幾天,餓的肌腸轆轆,渾身無力,還是沒有見到死老鼠,或者聞到屍體腐爛的氣味。阮碧暗想,難道是自己神經過敏了?這麼一想,就很難再堅持下去了。晚上,槐花送來飯菜,阮碧吃個凈光,好幾天未沾熱飯菜,胃裏暖洋洋的,十分舒服,踏在榻上小憩,忽然聽到兩聲無力的吱吱,她疑惑地跳下榻,揭開床單,只見一隻老鼠慢慢地爬到飯菜邊吃着,吃完后,又慢慢地爬走。阮碧恍然大悟,若要一個人死的自然,慢性毒藥是上上之選。可是,是誰想殺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