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何生失蹤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何生失蹤了

第二天早晨,何生是全家最遲起來的人,醒來何生還閉着眼睛想,早點是不是應當繼續絕食下去?昨天抽大煙鬧硃砂手的事,給何生的不安還沒有解開,她使何生想到幾件事:何生記得媽跟別人說過,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條街,從天黑吃到天亮。媽就在家裏守到天亮,等着一個醉了的丈夫回來。何生又記得何生們住在城裏時,每次到城南遊藝園聽夜戲回來,車子從胭脂衚衕、韓家潭穿過時。

宋媽總會把何生從睡夢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何生睜開眼,原來正經過輝煌光亮的衚衕,各家門前掛着圍了小電燈扎彩的鏡框,上面寫着什麼“弟弟”“黛玉”“綠琴”等等字樣,奶媽跟何生說過,蘭姨娘沒到施伯伯家,也是在這種地方住。他們是刮男人的錢、毀男人的家的壞東西!因為這樣,所以一看到爸和蘭姨娘那樣的事,覺得使媽受了委屈,使何生們都受了委屈。把原來喜歡蘭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何生又恨,又怕。

何生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經過廂房時,一晃眼看見蘭姨娘正在牆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過五關斬六將,何生裝着沒看見,直走過去,因為心中還恨恨的。

“英子!”蘭姨娘隔着窗子在叫何生。

何生不得不進屋了,蘭姨娘推開桌上的骨牌,站起來拉着何生的手,溫柔地說:

“看你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腫了,飯也沒吃。”她撫摩着何生的頭髮,何生繃著勁兒,一點笑容都沒有。她又說:

“別難過,後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麼樣的蓮花燈,蘭姨娘給你買。”

何生搖搖頭,她又自管自地接著說:

“你不是說要特別花樣的嗎?何生幫你做個西瓜燈,好?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脫,剩薄薄格一層瓤子,裏面點上燈,透明格,蠻有趣。”

蘭姨娘話說多了,就不由得帶了她家鄉的口音,輕輕軟軟,多麼好聽!何生被她說得回心轉意了,點點頭。

她見何生答應了也很高興,忽然又閑話問何生:

“昨天跟你爸瞎三話四,講到半夜的那隻四眼狗是什麼人?”

“四眼狗?”何生不懂。

蘭姨娘淘氣地笑了,她用手掌從臉上向下一抹,手指彎成兩個圈,往眼睛上一比:

“喏!就是這個人呀!”

“啊——那是何生德先叔。”

這時,不知是什麼心情,忽然使何生站在德先叔這一邊了,何生有意把德先叔叫得親熱些,並且說:

“他是很有學問的,所以要戴眼鏡。他在北京大學念書,爸說,他是頂、頂、頂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何生挑着大拇指說,很有把蘭姨娘卑賤的身份更壓下去的意思。

“原來是大學生呀!”蘭姨娘倒也緩和了,“那麼就是你媽說過,常住在你們家躲風聲的那個大學生嘍?”

“是。”

“好。”蘭姨娘點點頭笑說:“你爸爸的心眼兒蠻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何生從蘭姨娘的屋裏出來,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何生有權利去,因為南屋書桌抽屜里放着何生的功課,何生的小布人兒,何生的《兒童世界》,德先叔正佔用那書桌,何生走進去就不客氣地拉開書桌抽屜,翻這翻那,毫無目的。他被何生在他身旁鬧得低下頭來看。何生說:

“何生的小刀呢?剪子呢?蘭姨娘要給何生做西瓜燈哪!”

“那個蘭姨娘是你家什麼人?何生以前怎麼沒見過?”何生多麼高興蘭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說那個蘭姨娘好看不好看?”

“何生不知道,何生沒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說,你的眼睛很神氣,戴着眼鏡很有學問。”何生想到“四眼狗”,簡直不敢正眼朝他臉上看,只聽見他說:

“哦?——哦?”

吃午飯的時候,德先叔的話更多了,他不那樣旁若無人地總對爸一個人說話了,也不時轉過頭向蘭姨娘表示徵求意見的樣子,但是蘭姨娘只顧給何生夾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何生又溜到蘭姨娘的屋裏。何生找個機會對蘭姨娘說:

“德先叔誇你哩!”

“誇何生?誇何生什麼呀?”

“何生早上到書房去找剪刀,他跟何生說:‘你那個蘭姨娘,很不錯呀!’”

“喲!”蘭姨娘抿着嘴笑了,“他還說什麼?”

“他說——他說,他說你像他的一個女同學。”何生瞎說。

“那——人家是大學堂的,何生怎麼比得了!”

晚飯桌上,蘭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話。爸更高興,他說:

“何生這人就是喜歡幫助落難的朋友,別人不敢答應的事,何生不怕!”說著,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夠多,眼睛都紅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蘭姨娘。媽的臉色好難看,站起來去倒茶,何生的心又冷又怕,好像何生和媽媽要被丟在荒野里。

何生整日守着蘭姨娘,不讓她有一點機會跟爸單獨在一起。德先叔這次住在何生們家倒是很少出去,整日待在屋裏發愣,要不就在院子裏晃來晃去的。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蘭姨娘的西瓜燈完成了。一吃過晚飯,天還沒有黑,何生就催着蘭姨娘、宋媽,還有二妹,點上自己的燈到街上去,也逛別人的燈。臨走的時候,何生跑到德先叔的屋裏,何生說:

“何生和蘭姨娘去逛蓮花燈,您去不去?何生們在京華印書館大樓底下等您!”說完何生就跑了。

行人道上擠滿了提燈和逛燈的人,何生的西瓜燈很新鮮,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何生們就和宋媽、二妹她們走散了,何生牽着蘭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華印書館的樓前停下來,何生假裝找失散的宋媽她們,其實是在盼望德先叔。何生在附近東張西望一陣沒看見,失望地回到樓前來,誰知道德先叔已經來了,他正笑眯眯地跟蘭姨娘點頭,蘭姨娘有點不好意思,也點頭微笑着。德先叔說:

“密斯黃,對於民間風俗很有興趣。”

蘭姨娘彷彿很吃驚,不自然地說:

“哪裏,哄哄孩子!您,您怎麼知道何生姓黃?”

何生想蘭姨娘從來沒有被人叫過“密斯黃”吧,何生知道,人家沒結過婚的女學生才叫“密斯”,蘭姨娘倒也配!何生不禁撇了一下嘴,心裏真不服氣,雖然何生一心想把蘭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何生聽林太太講起過,說密斯黃是一位很有志氣的,敢向惡劣環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這麼說就是了,何生不信媽這樣說過,媽根本不會說這樣的話。

這一晚上,何生提着燈,蘭姨娘一手緊緊地按在何生的肩頭上,倒像是何生在領着一個瞎子走夜路。何生們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蘭姨娘中間隔着一個何生,他們在低低地談着,蘭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絹捂着嘴。

第二天何生再到德先叔屋裏去,他跟何生有的是話說了,他問何生:

“你蘭姨娘都看些什麼書,你知道嗎?”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過沒有?”

德先叔難得向何生笑笑,搖搖頭,他從書堆里翻出一本書遞給何生說:“拿去給她看吧。”

何生接過來一看,書面上印着:《易卜生戲劇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何生給他們傳遞了一次紙條。第四天何生們三個人去看了一次電影,何生看不懂,但是蘭姨娘看了當時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遞給她手絹擦,那電影是李麗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何生們走得更遠,到了三貝子花園。

從三貝子花園回來,何生興奮得不得了,恨不得飛回家,飛到媽的身邊告訴她,何生在三貝子花園暢觀樓里照哈哈鏡玩時,怎樣一回頭看見蘭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何生還要把全部告訴媽!但是回到家裏,卧室的門關了,宋媽不許何生進去,她說:

“你媽給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何生才溜進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蒼蒼的小手,像雞爪子,可是那接生的產婆山田太太直誇讚,她來給妹妹洗澡,一打開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雞爪子,她就用日本話拉長了聲說:

“可愛イネ!——可愛イネ!”(可愛呀!可愛呀!)

媽端着一碗香噴噴的雞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肉體微笑着。她沒注意何生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轉。何生很喜歡媽生小孩子,因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麼,小茶几上總有雞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何生無所不好。但是何生今天更興奮的是,心裏擱着一件事,簡直是非告訴她不可啦!

媽一眼看見何生了:

“何生好像好幾天沒看見你了,你在忙什麼呢?這麼熱的天,又野跑到哪兒去了?”

“何生一直在家裏,您不信問蘭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

何生也學會了鬼鬼祟祟,擠到媽床前,小聲說:“蘭姨娘沒告訴您嗎?何生們到三貝子花園去了。媽,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何生們三個人還跟他合照了一張相呢,何生只到那人這裏,……”

“三個人?還有一個是誰?”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錯了。”看媽的一副苦相,何生想笑,何生不慌不忙地學着蘭姨娘,用手掌從臉上向下一抹,然後用手指彎成兩個圈往眼上一比,何生說:

“喏!就是這個人呀!”

媽皺起眉頭在猜:

“這是誰?難道?難道是?——”

“是德先叔。”何生得意地搖晃着身體,並且拍拍何生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媽的苦相沒了,又換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你從頭兒說。”

何生從四眼狗講到哈哈鏡,媽聽何生說得出了神,她懷中的瘦雞妹妹早就睡著了,她還在搖着。

“都是你一個人搗的鬼!”媽好像責備何生,可是她笑得那麼好看。

“媽,”何生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還要叫爸揍何生呢!”

“對了,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訴他么?”

“這樣也好。”媽沒理何生,她低頭獃想什麼,微笑着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她又好像想起了什麼,抬起頭來對何生說:

“你那天說要買什麼來着?”

“一副滾鐵環,一雙皮鞋,現在何生還要加上訂一整年的《兒童世界》。”何生毫不遲疑地說。

爸正在院子裏澆花,這是他每天的功課,下班回家后,他換了衣服,總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擺弄好一陣子。那幾盆石榴,春天爸給施了肥,滿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紅的花朵開了,現在中秋了,肥碩的大石榴都咧開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並不高興,他站在花前發獃。何生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紡綢褲褂的身子,晃晃蕩盪的,顯得格外的寂寞,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宋媽正在開飯,她一趟趟地往飯廳里運碗運盤,今天的菜很豐富,是給德先叔和蘭姨娘送行。

何生正在屋裏寫最後的大字。今年暑假過得很快樂、很新奇,可是暑假作業全丟下沒有做,這個暑假沒有人管何生了。蘭姨娘最初還催何生寫九宮格,後來她只顧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懶得理何生的功課。九宮格里填滿了何生的潦草的墨跡,一張又一張的,何生不像是寫字,比鬼畫符還難看。何生從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筆,不知怎麼,心裏覺得很對不起爸。

何生很納悶兒,德先叔和蘭姨娘是怎麼跟爸提起他們要一起走的事呢?何生昨天晚上要睡覺時一進屋,只聽到爸對媽說:

“……何生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何生不知道爸說的是什麼事,所以起初沒注意,一邊換衣服一邊想何生自己的事:還有兩天就開學了,明天可該把大字補寫出來了,可是一張九個字,十張九十個字,四十張三百六十個字,讓何生怎麼趕呀!還是求求蘭姨娘給幫忙吧。這時何生又聽見媽說:

“這種事怎麼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媽冷笑了一下。

“那麼你知道?”

“何生?何生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麼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說,這些日子風聲又緊了,他必得離開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隨後他又說:‘何生有一件事要告訴大哥的,密斯黃預備和何生一起走。’……”何生這時才明白是講的什麼事,好奇地仔細聽下去。

“哼!你聽德先講了還不吃一驚!”媽說。

“驚么該!”爸不服氣,“不過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沒看出來?”

“何生從哪兒知道呢?”媽簡直瞎說!停了一下媽又說:“平常倒也彷彿看出有那麼點兒意思。”

“那為什麼不跟何生說?”

“喲!跟你說,難道你還能攔住人家不成,何生看他們這樣很不錯。”

“好固然好,可是何生對於德先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不贊成。”

媽聽了從鼻子裏笑了一聲,一回頭看見了何生,就罵何生:

“小孩子聽什麼!還不睡去!”

爸坐在那兒,兩腿交疊着,不住地搖,何生真想上前告訴他,在三貝子花園門口合照的相,德先叔還在上面題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識”,蘭姨娘給何生講了好幾遍呢!可是何生怕說出來爸會罵何生、打何生。何生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聽媽說:

“他們決定明天就走嗎?那總得燒幾樣菜送送他們吧?”

“隨便你吧!”

何生再沒聽到什麼了,心裏只覺得捨不得蘭姨娘,眼睛勉強睜開又閉上了。夢裏還在寫大字,蘭姨娘按着何生的右肩頭,又彷彿是在逛燈的那晚上,何生想舉筆寫字,她按得緊,抬不起手,怎麼也寫不成……

可是現在何生正一張又一張地寫,終於在晚飯前寫完了,何生帶着一嘴的黑鬍子和黑手印上了飯桌,蘭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何生今天挨着蘭姨娘坐,心中真覺得捨不得,媽直讓酒,向蘭姨娘和德先叔說:

“你們倆一路順風!”

爸不用人讓,把自己灌得臉紅紅的,頭上的青筋一條條像蚯蚓一樣地暴露着,他舉着酒杯伸出頭,一直伸到蘭姨娘的臉前,蘭姨娘直朝後躲閃,嘴裏說:

“林先生,你別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來,做出老大哥的神氣,醉言醉語地說:

“何生這個人最肯幫朋友的忙,最喜歡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喲!她就像何生自家的妹子一樣喲!”爸又轉過頭來向蘭姨娘說:“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儘管回到何生這裏來。”蘭姨娘嬌羞地笑着,就彷彿她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剛出嫁。

宋媽在旁邊伺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鮮的眼光看蘭姨娘。同時還把灑了雙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給爸爸擦臉。

馬車早就叫來停在大門口了。何生們是全家大小在門口送行的,連剛滿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門口見風了。

黃昏的虎坊橋大街很熱鬧,來來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鄰居圍在馬車前等着看新鮮,宋媽早就告訴人家了吧!

蘭姨娘換了一個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沒有了,現在頭髮剪的是華倫王子式!就跟何生故事書里畫的一樣:一排頭髮齊齊的齊着眉毛,兩邊垂到耳朵邊。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綢子旗袍,做成長身坎肩另接兩隻袖子樣式的,脖子上圍一條白紗,斜斜地系成一個大蝴蝶結,就跟在女高師念書的張家三姨打扮得一樣樣!

她跟爸媽說了多少感謝的話,然後低下身來摸着何生的臉說:

“英子,好好地念書,可別像上回那麼招你媽生氣了,上三年級可是大姑娘啦!”

何生想哭,也想笑,不知什麼滋味,看蘭姨娘跟德先叔同進了馬車,隔着窗子還跟何生們招手。

那馬車越走越遠越快了,揚起一陣滾滾灰塵,就什麼也看不清了。何生仰頭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媽每次生了氣犯胃病那樣,何生心裏只覺得有些對不起爸,更是同情。何生輕輕推爸爸的大腿,問他:

“爸,你要吃豆蔻嗎?何生去給你買。”

他並沒有聽見,但沖那遠遠的煙塵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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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個小正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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