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回 故人再面已難識
“保安堂”開張之日,姑蘇至鎮江這道碼頭邊,煞是喜氣洋洋的熱鬧了一番。
因徐宣贊夫妻素日裏來為人寬厚、與鄰里和睦,故雖來姑蘇不久,卻也結下了不少親疏友人。
“諸位鄉親!”現下徐宣贊着了天藍疏袍衫、腰墜瑪瑙淺紅並碎玉束帶,風度翩翩的立於保安堂不高不低的台階處,噙着絲笑抬手作邀,“今日我徐宣贊的藥鋪開張,內里已備下酒席。便讓我與我娘子做東,邀眾鄉親往藥鋪中一醉方休!”
白卯奴與青青各着琉璃白、嫩綠羅裙,立在徐宣贊身後不遠,亦噙笑頷首,對眾百姓謙和作邀。
眾人這般歡呼着湧入店內,這三人分作兩旁客套相迎,正是天明人和好不歡欣!
半晌過後,前來捧場的鄉親父老已進的差不多了,徐宣贊才欲同娘子進門招待,這時忽見一和尚緩步款行,至得徐宣贊處微微傾身口誦一聲佛號,抬手迎前,將一個募緣簿子直抵着他遞了過去。
徐宣贊下意識的接過來,滿腹狐疑的展在手裏翻閱。還沒待看出是些什麼,便又聽那氣息沉穩的方丈緩而開言。
“小僧是鎮江金山寺的法海和尚,循着前緣一段,出寺雲遊。如今七月七日,消災祈福最是妥帖,伏望官人到寺燒香,布施些香錢。”
在同時,白卯奴禁不住往後連連退開幾步,楊柳腰身不受控制的打起了瑟瑟顛抖。
“姐姐……”青青也只覺心悸的發緊,不由死死的攙住白卯奴,斂目低首小聲微怯。
“沒事。”卯奴感知到了青青此時的怯懦,側眸幽幽安慰她。其實她自己亦是禁不住的莫名慌神,現下保安堂前穩穩立着的這個和尚,通身散發出來的若有如無的氣場令白卯奴直忍不住顫粟。
心念一晃,她明白,眼前這俊逸禪師自身傍體的修為,必然不淺。更有甚者,極有可能是哪位仙佛化身而來……這個念頭使她又是一個猝然打抖,只好權且壓住心念不去作想,未動聲色的打算看看再說。
“嗯?”徐宣贊絲毫沒有察覺出任何異樣,只是覺得眼前這三十四、五歲的法師生得好模樣,說話卻怪異!
什麼“循着前緣一段”,什麼“到寺燒香”,他根本無法解得其意:“哦,這樣吧!”略想一下,微笑接口,“不必寫名,我有一塊兒好降香,舍與大師拿去燒罷!”也不待法海開口,即便折步進店,對卯奴點頭示意了一下后,開櫃取了降香出來,遞與法海。
一來一回並沒用多久,法海權且接了那香,又一單手禮:“阿彌陀佛,是日望官人前來燒香。”
這次徐宣贊是當真不明白了,先前只當這禪師說話高深,不想當真那高深之詞是說給自己聽的:“大師啊。”皺眉頓聲,“您又不認識我,為何反覆邀我去燒香呢?”
話音才落,法海哈哈一笑,微搖首道:“施主不認識貧僧,貧僧卻認得施主你。”精細又透着儒雅的雙目里凝着一懷正色,甚至帶些肅穆的味道。
“大師。”
徐宣贊尚未再接口,便聽白卯奴柔柔的語聲從身後傳過來。
二人同時回頭,只見白卯奴邁着穩穩的蓮步已走至徐宣贊身邊,與官人相視一眼后,又對着法海一個欠身謙然:“小婦人有件事情,想要請教大師。”螓首微側,復示意徐宣贊一眼,不再多話,逕自下了台階領走於前。
天光輕晃,法海遲滯須臾,便轉身跟着白卯奴至一旁無人處。
這二人的行徑都太過古怪了些,徐宣贊想發問,又見他二人已經步離。只好權且轉身進店,同青青一併招呼那前來捧場的鄰里百姓。
這邊白卯奴在房檐轉角處停住足步,盈盈軟眸往法海身上一個善睞,聲色頓然冷了少許:“我看得出來,大師絕非等閑。”一挑眉彎,微揚首,“大師也應看得出我非凡人。”又微頓了頓,“我們開門見山。大師今日前來,不會當真只是為了邀我官人,去你那金山寺進香的吧!”一席話言的不卑不亢,神情狠戾、似不善而又留有恰到好處的餘地。
對白卯奴的開誠佈公,法海絲毫不出意料。他睿智內斂的面上未見有紋絲淺淡波瀾,雙手合十誦了句佛號:“貧僧是得了我佛提點,專為度化某些痴執不醒之輩而來。”似比幽潭還要彌深的雙目有了沉澱,往白卯奴身上一層層過去,緩緩看定。
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心裏一慌,白卯奴下意識的將眸子錯落開:“大師指得是我?”方才那股疏狂氣勢全然不見,反倒化成了細碎心虛。
法海沒有回復,只是頷首斂目:“阿彌陀佛。”
卯奴眨了一下眼睛,稍低首,微抿薄唇,沒去看他:“我自有分寸。”言的局促。
這副情態被法海盡收眼底,也不管她是當真有分寸、還是僅只敷衍之詞:“有分寸便好。”略頓,“時今徐施主已經成家、眼下又已立業,你便該儘早了斷人間俗緣,太上忘情、靜心修持,早日登仙。”
這通道理白卯奴自是深諳,可奈何情劫合該,她有時亦當局者迷、難以在領受了這通奧義的同時,真正做到得大歡喜大自在心:“可我時今走不了了。”抿唇抬眸,美麗絕倫的逼人面孔掛着一層煢色,“因為我有了官人的孩子。”
定數如斯,一如當年事……
驟起的微微天風掠過不染纖塵的豆色僧袍,拂不去法海眉梢眼角周匝的那懷若者風範:“白蛇,你如此執迷,當心有朝一日害己又害人。”依舊是極平和的語氣,波瀾不驚間道出了她最初時的本相。
卯奴驚了一下,旋即緩緩神緒,挑起狹眉覆了如霜倨傲:“我如此愛着我家官人,又豈會害他?我一心修行,時今縱是深陷紅塵也只會行善事、積功德。”
“呵……”這話聽得法海委實想笑,最終化成含笑一嘆,沉目穩聲,“天地萬物自有規律,一如日月晝夜交替不可亂卻。無論你出乎怎樣的本原,一旦破壞,後果不堪設想。”
不在一條道上的兩個人,大成道理永遠只會讓另一方覺得不可理喻。白卯奴幽聲不屑,輾了薄訕氳開眼底兒:“身處有情世間,最難放下便是這‘情’。故我行所有事,正是順應這大規章!”
“乖張難馴!”法海一嘆,“可你並非有情世間之物,又怎能順應有情世間的‘情’之規章?”
“姐姐!”幾乎貼着才落的語音,青青在這個時候邁步走來,隔着不太遠的距離喚了白卯奴一句。
她見姐姐與這禪師說話去了,半晌沒有回來。心裏放不下,便跟過來看看。
法海出乎下意識的回頭,在看到青青的一瞬間,似乎已然平靜大成了千百年來的面目,登地有一閃而過的動容。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平靜禪心疏忽一下起了最本能的微動,這樣的情緒來時已不再是轟轟烈烈,只是極和煦的、極溫存的。他剋制住。
是時,一枕黃粱再現,一枕黃粱在夢裏……
便聽他頷首沉目,薄薄唇畔起了清風徐喃。因是不含一絲煙火情態,故而聽來,反倒錯覺那聲音該是黯然苦澀的:“一朝頓醒當年夢,方知恩愛轉頭空。”沒有起伏變化,像說給白卯奴聽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青青亦在一錯目間看到了法海。
未及她反應,法海轉身,已然邁步離開。
心念一牽,誠不知是被什麼情緒唆使的,青青忽然步色匆促的急繞到法海面前,這樣將他截住:“大師留步!”
法海果然停住步子,沒有再走。
才落又起的悠悠天風裹挾着酥土的味道,隱隱芬香闖入鼻息,帶起彷彿極久遠之前的眷戀繾綣。青青微蹙娥眉,軟眸起霧,語氣柔和,卻是天真:“為什麼我看到大師,便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呢……”她皺着眉側了側首,邊思量着,“這種感覺說不出、道不明……很想哭、又似急又嗔。彷彿百感焦急,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碼頭前那一灘江湖之水,似是帶着顏色的。那些倒影在水面的成簇花樹、淺藍晶天、如織白雲,似乎都並非只是一個影,倒像是湖水自己的色彩。
法海一顆禪心沒有再起餘波,神緒平和,這樣的平和會令他歡喜。多少年過去,他已在輪迴的大夢裏熟睡了幾多次、又醒來了幾多次。是真正修得了太上純青的大智慧和大愛、大歡喜心。
目視前方,口吻如素,緩緩的,一頓一停:“心如止水鑒常明,見盡人間萬物情。”不再多話,繞開青青,一步一離。
就着溶溶陽光透過樹梢篩灑下來的一層碎金,白青二姊妹的如雲墨發被染上一縷縷熒光般的華韻。
“姐姐。”青青眉心才展,便又微微蹙起,歪着腦袋,徐徐的,“這和尚好奇怪啊。”心下一縷莫名悸動疏忽而起,飄轉多時、繚繞難散。又終是散去了,只剩下一些莫名的不解。
神緒縈索,白卯奴凝起明眸不語。也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這位法海禪師身上,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可又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覺,亦尋不到這個出處。
但也只是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