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簾開
侯聰兒時也去過常府坐席。如今,常贏投敵,又在去歲被侯聰陣斬,這座宅子成了圈禁成國皇子的監獄,也真是世事滄桑,富貴難常。慕容行一個人侍立在侯聰身後,聽到侯聰替莫昌細細解釋了間諜回報的成國暗殺計劃。任憑再好的涵養,聽完這種事都不免憤慨,但是莫昌喝着茶,紋風不動。
“這也是常情,帝王家事,向來如此。但卻因此給理國上下,尤其是小侯將軍添了麻煩,我心裏很過意不去。小侯將軍一定都預備好了,我知道我不便過問,一切有勞了。”
侯聰上下打量莫昌,發現對方是真的淡定,也就不再猜測,“是都準備好了。尤其是最後一步,殿下只需要知道,您有一個替死者,武功蓋世。會在最關鍵的時候舍掉性命保住殿下。所以殿下只管放心就是了。等大典之後,敝國將會全力站在殿下一邊,以替死者的屍體為關鍵證據,指控成國君臣謀害先帝嫡子,不仁不義,不配尊位,然後,支持你登上寶座。”
莫昌終於收起了微笑,臉上儘是凄惶。他欲言又止,最後說了一個字:“嗯。”然後,直直地看着侯聰。
這就是他深陷如今的境地,全部的抗議了。頭頂皇子的光環,身為至貴之人的尊嚴和驕傲讓他顯得不可欺辱不可侵犯,但也僅僅如同佛像——裝個樣子而已。
侯聰並不以欺凌別人為樂,他執行的這一切也是為國為君。此刻,他不許自己對莫昌有人和人之間的一點真誠產生,因為那樣他會不忍,他會關心則亂。
慕容行隨着侯聰離開常府。他回頭看了看大正午春日耀眼光芒下送客的莫昌,覺得所有人都是孤獨的。
此刻,夜色初臨,小太監回皇宮去了。慕容行懷揣着小藥箱,腦中閃過今天的經歷,連嘆氣的力氣都殆盡,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長空站在父親宇文興的卧房內,對父親描述了這一天。宇文興聽說了莫昌對白衣的態度,一時摸不準是福是禍,令他驚訝的是,兒子一夜長大,會動腦子了,“白衣活下來的希望在侯聰”,這個結論,是他也認可的。一行人南下成國,侯聰把控方方面面,只要他放開一條生路,白衣,就自由了。
“大公子心腸硬,卻不壞。如今之計”,宇文興沉吟了一下,“是我們父子倆就算想破腦袋,也要想出一個萬全之策,讓莫昌不用死,皇上把他當棋子的計策不用落空,這樣,大公子才可能同意,替換下替死者這個計劃。”
長空說了一聲“什麼”,都懷疑自己侯聰附身了。他覺得父親想得太複雜了,連他都聽不懂,“爹爹,皇上那麼詭計多端,”他看了看父親的臉色,連忙改口,“那麼英明神武,也不過想出了替死者這個計劃,難道咱們能有更好的辦法嗎?如今只有兩條路,第一,高價買一個嘴巴又嚴實、武功又好的人,把白衣替出來。我看不太可能,且不說會不會成功,擅自篡改皇上的計劃,哼哼。”
“說到皇上,要心存敬意,你別哼哼唧唧的,好好說話。”
“是。第二條路,最簡單了。就在侯聰這個人身上做文章啊!”
“哦?難道侯聰也和莫昌一樣,對白衣有些……”作為養父,宇文興對於女兒這些撲面而來的桃花運,有些不太適應。但長空又問了一句“什麼”,根本不懂父親在說些啥。
“爹爹,你不知道大公子天下第一傲嬌嗎?他對皇上又忠心耿耿地,天天想着以死報君。他那天還說呢,自己才是最合適的替死者。我們外頭找一個,哪有那麼靠譜兒。如果我在隨行南下的過程中,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使勁兒,就讓侯聰一門心思去和我妹妹搶奪這個任務。嘿嘿,到時候,任務也完成了,也神不知鬼不覺,這一路上也沒多出什麼人來,惹得皇上查詢。再說了,最後皇上一看,咦?怎麼替死的人是侯聰?怎麼改了計劃?嘿嘿嘿,真要計較的話,那也是侯聰改的,和咱們就沒什麼關係了。”
宇文興看著兒子,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個臭小子怎麼如此奸詐呢!他怎麼一心想讓大公子死呢!
“不妥,不妥。你把這些都藏在心裏爛掉。等我再斟酌。”
“還有一個事兒您也得斟酌,那個莫昌興許真要來請您允許,要帶白衣去賞花呢!”
“知道了知道了!”
長空撇着嘴巴,給父親請了晚安,走出了正院,穿花渡月,來到了後花園。白衣的閣樓上還亮着燈。長空嘆了口氣,“我妹妹的傻氣,獃氣,其實像父親啊,都怪父親。唉。”他因為太惆悵了,就沒有進妹妹住的小樓,直接爬后牆出去,找樂子去了。
白衣的小書桌上,點上了宮裏剛分發出來的白蠟。她按照舊時平都的規矩,長跪在桌前,用奶媽子研好的墨,就着一張空白的牙白色藤紙寫着什麼。白衣的字不好看,因為宇文興心疼女兒,沒逼着她練。她越寫越多,藤紙漸漸滿了,都是對侯聰的疑問。
比如,第一次斬常贏那次,如何判斷的衝鋒時機?比如,敵陣中出現的縫隙並不可控,如何決定是否進攻?比如主帥與親兵脫離,也造成了敵人的機會,如何是好?
她最近在讀兵書,可是她臨陣少,見過的聽過的,都離不開侯聰那幾戰。侯聰已經是理國冉冉升起的新一代戰神了,這些問題他該懂的吧。但是看他那副樣子,似乎對自己打敗他記恨到如今,似乎厭惡着自己,似乎總想讓自己不舒服。
哥哥說自己不出門,所以有些呆傻,白衣此刻深以為然。因為她看着一整張紙上的問題,又產生了新的問題:常人的話,該在什麼情況下去問侯聰這些問題呢?她模擬了幾個與侯聰說話的樣子,可是想像的蝶翅扇動得太近太低,左不過就是侯府花園、桂香殿內、皇宮門外那幾個真正發生過的場景而已。
藤紙上的墨,漸漸幹了,暈進歲月的冰屑里。這閣樓的夜,漸漸和墨色溫吞到一起了。一起一伏的,只有白衣的呼吸,只有窗外的花香,只有白蠟燭的光,只有藤紙上暗暗的轂紋,彼此應和着,又擺脫着。像極了當日初見大公子,他黑色緞袍上的暗綉。
春風吹着新換的湖綠色布簾,開了,又飄落。
白衣對奶媽子說,可以準備歇息了。接着,她親自地,用了極大的認真地,把藤紙疊了起來,放在白日衣裳的袖中。
第二天一大早,白衣梳洗完畢,正要去給父親請安,就被忽然衝出來的長空嚇了一跳。長空穿着一隻睡鞋,手裏還拿着一隻,一蹦一跳一瘸一拐、但是速度又極快地奔向前方,口裏大聲喊“給我攔住他!”
白衣追隨着哥哥的身影,迎面看見大門二門外昂然站着一個人。整個身姿完美地嵌在晨光里——侯聰。
“你憑什麼攔我?”
“這是我家!而且,這是二門!裏面就是女眷!”
侯聰輕輕一撥,把因為昨夜偷歡、剛睡了一刻鐘不到的長空推出幾丈外,徑直進來了,站到了白衣面前,“我來找的就是女眷。宇文白衣,你——”
侯聰想了半天,說出來的話,竟然是:“你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