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腹里乾坤
夜愈發深了,王換將煙抽完,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他很隨意,一點都不擔心,因為他知道老斷就在附近,而且,老斷會把所有試圖趁夜跟蹤的人都放倒在夜色里。
月光下的小巷,一條連着一條,低矮的小院一座連着一座,王換和黑魁走了很久,在一條巷口,王換停下腳步,打了個響指。很快,後面一片連綿的青瓦屋頂上,便傳來了一陣啾啾的鳥鳴。
“走,老斷把事都辦妥了。”
黑魁推着小車,走到小巷裏第五個院門,兩人推車走進去。小院是西頭城最常見的民居,一般都有三四個卧房,王換和黑魁步入最里的那間卧房時,卧房的窗子從外面被打開了,老斷輕飄飄的翻窗而入,兩隻大的離譜的手掌先着地,跟着用力一撐,半截身子便跳到了床榻上。
黑魁又拿出個酒瓶,拋給老斷,老斷品酒,黑魁很吃力的鑽到床鋪下,拿掉了兩塊地磚。
床榻下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地洞口,老斷將小酒瓶中的半斤酒喝了,從床榻一躍而下。他抖了抖半截身軀,骨頭噼噼啪啪響了響,身子像漏了氣的皮囊,癟下去一圈。
老斷從那個看起來根本鑽不進人的地洞口鑽下去,黑魁就拿了貨,一件一件朝下遞。這條巷子相連的四個小院,都是王換盤下的,老斷親手打的地道,貨從這兒進去,被轉移到巷尾的院子那邊,就算真有人跟到這裏,也搞不懂貨倉究竟在什麼地方。
王換在床邊坐了,心裏慢慢盤算,血鬼和黃三響會不會善罷甘休。花媚姐出頭做了一次和事佬,卻不能次次都讓花媚姐來替他壓住血鬼。十三堂在西頭鬼市立足這麼多年,根深蒂固,平時有些小過節便罷了,若有殺頭流血的仇,十三堂擰成一股繩子,那力量是極可怕的。
王換覺得,有機會的話,是要和苦田幫還有道人聊一聊。苦田幫和道人被十三堂壓的最狠,他們心裏的火氣,怕是小不了。
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老斷將貨帶到了巷尾的小院中。等老斷鑽出來,黑魁就小心的用混了雞蛋清的土灰,把地磚縫隙填滿。
“老斷,走一趟。”王換站起身,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裏那隻從花媚姐那兒帶回的小木匣。
老斷朝黑魁伸手,黑魁又拿了瓶酒給他,老斷收了酒之後不依,仍舊在要。
“從昨天到今天,你要了十瓶了。”黑魁無可奈何的再遞過去一瓶:“莫要真把你的腸子再喝斷了。”
王換和老斷從院子走出,老斷又攀上牆頭消失在夜色中。王換一個人走,走了很久,才從這片連綿的民居中離開。
遠處的西頭城,像是被黑暗完全吞沒,看不到什麼光亮。王換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時間,走到了西頭城南。西頭城南住着一些菜農,還有餵養家禽家畜的人,雞鴨魚肉外帶新鮮蔬菜,每日供應到西頭城去。王換一直走到城南的最南端,再朝前,便算出了西頭城了。
前面是一片圍牆低矮的豬圈,豬糞豬食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化作一陣比芥末還要衝鼻的氣味,千絲萬縷的朝鼻孔中鑽。王換像是嗅慣了這種氣味,渾然無事,推門便走了進去。
養豬人的屋子黑燈瞎火,只能聽到兩旁的豬舍里大豬小豬發出的哼哼聲。走了幾步,漆黑的小屋裏陡然有人說道:“你前面兩步遠,鋪地的石頭鬆了,污水藏在石頭下面,一踩便會濺出來。”
王換收回腳,低頭看看,果然,前面兩步遠的地方,有一塊鬆動的鋪地石。
王換繞過這塊石頭,走到屋檐下,養豬人的屋門沒有關嚴,透過門縫,一陣一陣的肉香撲鼻而來。
“什麼肉,這麼香。”
“兩天前,那頭老母豬下崽了,下了四隻,有一隻身子弱,死了便可惜了,我拿來燉了吃,肉皮都是粘牙的。”屋子裏有人回道:“把燈點上吧。”
王換用洋火摸索着點燈時,老斷也進了屋子。油燈點亮,一個半躺在地鋪上的老頭兒咳咳的咳嗽了兩聲。老頭兒看着身體不太好,很瘦,是個瞎子,他慢慢從地鋪上坐起時,老斷拋過來一瓶酒。瞎子隨手便穩穩的接住,打開瓶塞,喝了一口。
作為回報,瞎子把吃剩的乳豬拿給老斷,細皮軟骨的乳豬,幾乎燉成了一鍋粥,老斷用勺子舀出來就着酒喝。
“這才一個半月,日子緊了些,若是這樣,那頭豬會被折騰死的。”瞎子嘆了口氣,拿過一根盲杖,篤篤的探路朝前走。
屋子兩邊都是豬圈,養了十幾頭豬。三個人來到一個圈欄前,瞎子用盲杖朝一頭將近三百斤的大肥豬身上捅了捅,小牛犢子般的肥豬被捅了兩下,居然不聲不響的就歪倒在地。
老斷雙手撐地,到了肥豬跟前,豬肚皮上有一道剛長好不久的刀口。老斷的指頭間,又亮出那把小刀,將豬肚皮上的刀口重新劃開。
“流出的血都接好。”瞎子拄着盲杖,在後頭交代道:“等下做豬紅,去隔壁菜地里偷幾個辣椒炒一炒,我們喝酒。”
老斷出刀和用尺子量過一樣的准,在豬肚皮上劃開的刀口剛好能容他的手探進去。他伸手在豬肚子裏面翻,一下就抓出了一團血糊糊的東西。王換端了盆清水在旁邊等,東西從豬肚子裏逃出來,便在盆中清洗乾淨。
這東西外面裹着一層油,三層油紙,王換這邊清洗,老斷那邊仍然在掏,一共掏出了三包。
“這主意,虧你想得出。”瞎子端了一小盆豬血去做豬紅,一邊走一邊說道:“用豬肚子藏東西。”
“能藏東西,又能放點豬血給你做豬紅下酒,一舉兩得的好事。”
王換拿了三包清洗過的油布包,朝屋子裏走,老斷給肥豬的傷口止了血,肥豬還是未醒。
瞎子的屋裏,有一道暗門,王換帶着油布包鑽到暗門裏,點燃了油燈。
三個油布包被他小心翼翼的打開,油布包里,全是一截一截的骨頭。
骨頭宛如黃金打造,在油燈的映照下,折射着點點金芒。王換的眼睛,瞬間便被這一點點的金芒充斥。他戴上一副麂皮手套,將一截一截的骨頭慢慢取出來,放在一塊白布上拼湊。
黃金般的骨頭,全是人骨,三根斷成幾截的肋骨,幾截臂骨正好拼出一條完整的手臂,手臂上只有兩根指骨,王換取出木匣,把木匣里那根中指指骨拼上。
殘缺斷裂的骨頭看起來很多,卻遠拼不出完整的骨架。王換有點興奮,又有點失落,每多一塊骨頭,離自己的目的便近了一分,可缺失的骨頭依然還有許多,他不知道,要找到什麼時候。
怪異的黃金般的骨頭,在王換眼中,不啻於絕世奇珍,他彷彿連多看一眼都不捨得,重新將拼湊好的骨頭分包放好,拿出來走回豬圈,交給老斷。
三個油布包又被塞到肥豬肚子裏,老斷的手很大,卻靈活,用細麻線將豬肚上的傷口縫了,裹藥包好。
做完這些,他們一起回了屋,豬紅還未做好,瞎子的酒癮上來,就着乳豬和老斷一起喝酒。
王換不想喝酒,坐在一旁抽煙。煙的氣味,燉肉的氣味,還有豬糞的氣味,好像化作了煙土的煙氣,讓他的腦子從腦殼裏跳出來,飄飛在半空。
他突然忘記自己今年多大歲數,二十五或是二十六?他拍了拍額頭,打算靜下心好好想一想,一個人若連自己的年紀都給忘了,會讓人笑話。
可他又覺得,沒這個必要,自己多大歲數,二十五歲或五十二歲,區別真的不大。因為他後半生的時間,或許一直都要尋找那些黃金骨頭。
對一個後半生始終做一件事的人來說,歲數,已經是個無關緊要的數字,僅此而已。
老斷和瞎子喝完酒,瞎子躺在地鋪睡了,王換帶老斷回到剛搬的院子,黑魁正在用磨刀石磨刀。
混跡鬼市的人白天要補覺,三個人一直睡到半下午。
入夜時,王換那個算卦的小板屋已經搭好,幌子剛剛掛起,王換便看到昨天來算卦的張老實一路小跑,朝這邊奔來。
張老實就是個老實人,心裏一激動,話也說不利索。王換卻聽的出,他是誇讚自己卜算如神。
張老實昨天按照王換指點,果然就找到了自己的兒子。張老實一下又有活着的希望了,他專門賣了家裏的稻穀,把欠下的卦資送來。
王換掂了掂張老實拿來的破錢袋,裏面都是銅角子。張老實害怕耽誤王換做生意,留下錢,千恩萬謝的要走。
“錢拿回去吧。”王換叫住張老實,把錢袋還了回去:“我算卦只是動動嘴皮子,把錢帶上,那邊食坊有熟牛肉和醬鴨,買些回去給你孩子吃。”
張老實只差跪下磕頭了,眼淚汪汪的捧着錢袋,他說自己一定好好種田,將來有錢,要給王換蓋生祠。
王換目送張老實走遠,等回過頭時,便看到身後站了兩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
兩個小男孩是雙胞胎,長的虎頭虎腦,都理了光頭,穿着麻袋褂子,小和尚似的,一人拿着一塊麥芽糖在吃。
“阿哥。”一個小男孩咧嘴笑了,對王換說道:“有人想和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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