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烏篷船
血鬼這兩句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個手下立刻拿了一隻黑黝黝的哨子,放在嘴裏使勁的吹響。
哨子的聲音很大,像一群烏鴉在叫。哨聲穿過一片一片飄蕩在上空的霧,傳出很遠。
烏鴉哨的哨音飄過了食坊,飄過煙欄,也飄過了雞籠。正在板屋外面仔細磨指甲的粉蘇抬起頭,目光有點茫然,他在回憶,因為有個歲數很大的老人好像說過,十三堂的烏鴉哨上次在西頭鬼市吹響的時候,還是前清。
鬼市有些騷動,很多人在朝哨聲響起的地方跑,有十三堂的人,更多的是看熱鬧的人。
王換站着沒有動,黑魁到板屋裏拿了一把刀出來,是鄉下用來鍘草用的鍘刀拆掉的刀片,六七寸寬,四尺長。黑魁每天除去吃飯睡覺,就在用磨刀石磨這把刀。
十三堂在西頭鬼市的分量,王換不會不知道,但他不能跑。一旦現在跑了,以後就永遠不要再想回到西頭鬼市。
大約就是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平常冷冷清清的鬼市南柵欄這裏,聚起了很多人。血鬼手下二十多個快腳都到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十三堂的快腳,這些人暫時沒有動手的打算,這是血鬼的事,除非到了迫不得已,十三堂其餘的盤子才會幫忙。
血鬼的手下用的全是四寸斧,二十來把斧子,映着月光和燈火光,化作一個扇面,在逼近王換的板屋。黑魁雙手掂着鍘刀,朝前走了走。他晚上吃了六七斤羊雜,現在也想活動活動手腳。
王換沒有動,血鬼的人都到了,暫時也沒有動。十三堂沒有傻子,尤其是領堂的人,個個都是粘毛比猴子都精明的角色。這兩年,王換的生意做的大,且很穩,若是沒有一點根基和依仗,很難有這樣的大手筆。血鬼到現在還不知道,王換背後是不是有人。
血鬼是抱着試探的心,但他絕對不怕,黃三響說過,早就想平掉王換的盤了,若血鬼動手,真碰到了刺,黃三響會幫忙。
血鬼微微朝後退了一步,這是示意動手的信號。他做好了打算,今天就算平不掉王換的盤,被逼到這份上,王換背後的人,也要露面。
二十來把雪亮的四寸斧都已高高舉起,血鬼退後一步,持斧的快腳剛要衝上前去,人群后突然傳來了花媚姐尖利的叫聲。
“等等!!!”
花媚姐是被人用滑竿抬來的,她腳上穿着上海買回來的女人鞋,走不快。花媚姐下了滑竿,粉蘇就在前面開路,其實這完全多餘,熙熙攘攘的人群,用不着粉蘇驅趕,人一瞧見粉蘇的樣子,便都自覺閃到一旁去了。
“西頭鬼市的人都知道,我很少管閑事,可今天,就非要當一次和事佬了。”花媚姐穿過血鬼手下二十多個快腳,站到他們和王換中間,喘了口氣,先對王換說:“阿弟,你莫惹事,這個面子,給不給阿姐?”
“我一定給。”王換也擋在黑魁身前,說道:“看他給不給。”
“你給面子,那就好了,他的事,我來同他講。”花媚姐轉過身,壓下兩個快腳手裏的斧頭,走到血鬼身邊,血鬼頭頂的癩痢又在流血,血跡順着眼窩流到鼻尖,花媚姐皺起眉頭,丟了塊手帕過去:“擦了再說話。”
“阿姐,這塊手帕,你用過沒有?你要是用過,我就拿來擦臉,你要是沒用過,我也不用。”血鬼接過手帕,放在鼻尖聞了聞。
“你要死啊?”花媚姐罵了一句,小聲說道:“把人帶走,今天這事,算了。”
“阿姐,手帕你沒用過,還你。”血鬼把手帕還了回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道:“阿姐,咱們十三堂,就像我身上這塊皮肉,本來嘛,好好的,現在像是插了根釘子進來,不僅難受,還要流血啊,比流血更要命。真要流血,老子天天流,阿姐你月月流,沒所謂的,吃幾碗血紅湯就補回來了,這可流的是白花花的大洋,你說我肉疼不肉疼?”
“血鬼,我不同你打嘴官司,這事你聽我一句。”
“我的人都到了,退了不妥,阿姐,你是怕我走眼,踢了包着石頭的布?實話講,黃三響的人在這裏,有什麼,他不會看着不管。”
“血鬼,你真是想死么?”
“你都喊我血鬼了,我本來就是鬼,鬼會怕死?”
“唉……”花媚姐嘆了口氣,忍着血鬼頭頂癩痢散發的臭味,朝他跟前湊了湊,小聲說道:“跟我來,我帶你看樣東西,看完,你還要動手,就由你。”
花媚姐說完,起身就走,血鬼微微一沉吟,跟了過去,畢竟都是十三堂的人,尤其花媚姐,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花媚姐帶着血鬼,走到了眉尖橋的橋頭。河風很大,花媚姐梳理的整整齊齊的頭髮被吹亂了,她背對着橋下的眉尖河,對血鬼使了個眼色,示意血鬼朝河裏看。
血鬼朝橋下的河面望去,貼着河岸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一艘小烏篷船。船又小又破,船頭掛着一盞氣死風燈。
“阿姐!”血鬼楞了一下,眼睛瞬間睜大了,不知是河風太猛,還是他心裏哆嗦,血鬼猛的抖了抖:“這船!什麼時候來的!?”
“我勸你忍一忍。”花媚姐可能也不想在這裏多呆,徑直順着來路朝回走,一邊走一邊說道:“我想,你該服龍頭的吧?否則,你也不會每年給他交奉例,有事了聽他調遣,對不對?”
“除了你,十三堂誰能不服龍頭。”
“莫說廢話,同你講,那小子剛到西頭鬼市,開始朝古行伸手時,龍頭就盯上他了,他要是顆好拔的釘子,會容他留到現在?血鬼,你真動了他,那條船,會來找你。”
血鬼不說話了,心裏卻在咒罵那條見鬼的破烏篷船。
等回到原處,血鬼的臉色很難看,花媚姐顧着他的面子,讓人先把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給轟散。等人群散去,血鬼帶着自己的人從南邊走了。
“阿弟,沒事了,你做你的生意。”花媚姐不想在外面多說什麼,交代了兩句,轉身要走。
“等一下。”王換回到自己板屋,端了兩隻大玻璃瓶出來:“阿姐,禿黃油。”
花媚姐笑了笑,讓粉蘇去拿。粉蘇鼓着腮幫子,很吃力的抱着兩隻玻璃瓶走了。
血鬼帶着人離開,看熱鬧的人群也散了,但王換沒有走,四平八穩的繼續坐在小桌前。雖然走的走,散的散,暗中卻有很多眼睛在盯着他,現在就走,即便走的從容,也意味着示弱。
一直到過了子時,王換才招呼黑魁收攤。黑魁將板屋拆了,木板都堆到柵欄底下,又把屋裏的東西歸置到大竹筐中,背在身上。兩個人穿過三道街,來到小院,王換掀開那口枯井的井蓋,坐在井沿邊,從旁邊摘了一條小黃瓜。
等到黃瓜吃完,他衝著井口說道:“老斷,搬家。”
一件一件用軟布和草紙包裹着的瓶瓶罐罐,從井底運出,再放到黑魁推出的一輛小車上。這些日子為了湊錢,貨出去不少,只剩下了十餘件。等這些瓶瓶罐罐全都運出,那個雙腿齊根而斷的老頭兒,徒手攀着井壁,快的像一隻壁虎,蹭蹭的躥了上來。
月光明亮,黑魁拋了個酒瓶給老斷,老斷也順手摘了條黃瓜當下酒菜。他沒有腿,身子就剩半截,但兩條手臂粗的嚇人,手掌也特別大,蒲扇似的。
老斷吃完了黃瓜,喝了半斤酒,抹抹嘴,一句話不說,用手撐着地面,挪到牆根。沒有腿的人,行動必然不如四肢健全的人快,老斷卻是例外,正因為沒了腿,他的身子很輕,手指扣住牆壁上細小的磚縫,飛快的攀上牆頭。一攀上牆頭,老斷宛如飛檐走壁,瞬息之間,已經消失在夜色中。
黑魁推起小車出門,王換反手鎖好院子,兩個人順着院外那條小巷朝西走。
他們走出去大約二十步遠,一道幾乎融化在夜色中的影子,悄然尾隨了過來。影子移動之間,腳步比貓的腳步都輕,絲毫沒有任何聲音。
王換和黑魁走到小巷的盡頭,朝北邊轉了個彎,影子加快速度,想要跟上,這時,將要轉彎的王換停下腳步,從口袋掏出一包煙。尾隨的影子機敏異常,立刻也停下腳步,緊緊貼着牆壁。
他站的位置很巧,恰好便是月光灑落下來的死角。
王換叼着煙,用洋火點燃,深深抽了一口。那道黑影屏氣凝神,只有眼睛在暗夜中散發一點點微弱到察覺不出的光。
但黑影完全沒有料到,也完全沒有看到,自己身後那面牆壁的牆頭,靜伏着沒有雙腿的老斷。
透過老斷亂糟糟的頭髮,能看到他的眼睛,老斷的眼睛是灰色的,沒有一絲光彩。
王換抽了兩口煙,邁步轉過拐角。尾隨的黑影立刻一動身軀,想要跟上。
伏在牆頭的老斷也動了,一隻手搭着牆頭,另一隻手垂下來,在影子面前輕輕劃過。影子沒有防備,因為他想不到,這世上能有人無聲無息的距離自己如此之近還不被察覺。他僅僅能看見一隻大的有點離譜的手,還有這隻手的手指夾着的一把三寸長的小刀。
老斷收回手,攀着牆頭穿行,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
牆根下,影子倒在血泊中,脖頸被劃開一道恰到好處的傷口,血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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