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異類

第十一章 異類

曾虎說話時,王換在看他。王換忽然覺得,跟阿苦還有道人聯手的事情,要拿一件大事來看待了。

西頭鬼市沒有什麼公平可言,賭檔所謂的誠信,也是有價碼的。

“虎爺。”王換把煙頭丟在曾虎面前的地上,用腳踩滅了,說道:“你撒網之前,能跟我說一聲么?”

曾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一個字未再說,轉身走遠。

直到曾虎走了,薛十三才晃着腦袋走過來,在王換身前重重的嘆了口氣。

“咱們做過生意,總算是有些交情的,你搞這麼一出,以後再跟十三堂打交道,叫我怎麼幫你說話?”薛十三又嘆了口氣:“血鬼那事,剛剛過去,現在沒來由的,又把曾虎惹了。”

“願賭服輸,不是么?”王換拍了拍薛十三的肩膀:“許久之前,眉尖河這裏沒有西頭鬼市,也沒有十三堂,西頭城的人,不是一樣活的好好的?”

說完這話,王換丟下薛十三,帶着黑魁走了。

回到卦攤時,鬼市裡已有板屋被拆掉,大半人打算收攤了。王換和黑魁一起,把自己板屋拆掉,大大小小的木板堆到柵欄一側。做完這些,他回過頭,便看到小茶碗怯生生的站在兩丈外。

“小茶碗,今天的生意如何?”

“賣掉了一大半,天氣熱,喝茶的人多了些。”小茶碗和王換說話時,總要臉紅,她捏着衣角,猶豫了片刻,將另只手舉起來,隔着兩丈遠,對王換說道:“換哥……我自己買的布料,縫了件衣服,事先沒量過,不知合不合你的身……”

“給我的新衣服?”王換笑了笑,走到小茶碗跟前,接過衣服,抖開了披在身上。

料子軟軟的,貼身穿也極舒服,衣服大小和量過的一樣,再沒有那麼合身。王換很滿意,捏了捏小茶碗的臉蛋,順手掏了塊大洋出來。

“不,換哥,我真的不要,不要……”小茶碗連連擺手,腳步搓着地朝後退卻。

“你不想要,我偏要給。”王換拉過小茶碗的手,將大洋放在她手心裏。

“換哥……”小茶碗拿了錢,神情便更不自在了,一雙眼睛不知該望着何處。

王換突然有點心酸,似乎在替小茶碗心酸,又在替自己心酸。他忘不掉,自己剛剛來到西頭鬼市的時候有多難,牙齒打碎了朝肚子裏吞,渾身骨頭都要累散了,卻依然得硬着頭皮挺直腰身。

“你爹的身體,最近怎麼樣?”

“還是那樣子,總是吃藥,卻不見好,兩個弟弟都在讀書,我爹說他們讀書苦,我每天收攤回家,洗一洗衣服,再替他們把早飯做好。等睡到上午,又要做午飯……”小茶碗低着頭,說道:“總之,我是撿來的,我爹將我養了這麼大,如今他老了,我要擔些擔子。”

“熬一熬,等兩個弟弟讀完了書,就會好起來。”

王換和小茶碗說了會兒話,等小茶碗走了之後,他才自己問了自己一句,這世間的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在熬?

王換收拾妥當,和黑魁一起回到住處。老斷喝了酒,正縮在床下的地洞口酣睡。黑魁總有些愧疚,不敢拿正眼看王換。

“睡覺吧。”王換自己躺下,翻了個身,面衝著牆。他不是不惱火黑魁,黑魁的賭性上來,多少錢都敢輸。可這麼多年打拚下來,王換明白一個道理,事情既發生了,便是將黑魁打死,也於事無補。

王換狠狠的睡了一覺,等起床時,黑魁已經買了飯回來,粳米飯,還有兩個菜。

“三羊鄉的人,快要送貨了,若我們手裏沒有現錢,放人家一次鴿子,人家就會棄了我們的盤,另找下家,十三堂的人都想接他們的貨,不能把三羊鄉的人硬推給十三堂。”王換吃着飯,頭也不抬的對黑魁說道:“今晚我們不出攤了,你和老斷在家裏,我要跟阿苦還有道人講些事情。”

“道人的脾氣很怪,跟他不好講的。”

“怪人,其實才靠得住。”王換瞥了黑魁一眼,說道:“人家不屑騙你。”

吃完飯,王換獨自出了門,慢慢的走到了西頭城的澡堂。等到了的時候,澡堂門外聚了一堆人,不知在看什麼熱鬧。

擠到人群里聽了一陣,才聽清了來龍去脈。有個小孩兒,四五歲的樣子,父親在外頭跟人下棋,小孩兒跑到池子裏泡澡玩水,多半是暈池,周圍又沒人,最後死在了澡池裏。小孩兒的父親喊了人,堵澡堂的門,兩邊打的滿臉是血。

澡是洗不成了,王換又調頭回去,走到眉尖河畔。眉尖河的水是混的,上游那些人家平時洗衣洗菜,都用河水,皂角沫子和青菜葉順水漂下來還不算什麼,可家家戶戶的馬桶也都朝河裏倒。

王換點了支煙,皂角,青菜,馬桶,這才是人間煙火。

他在河邊一直坐了很久,小時候,他見到在河邊釣魚的人,就覺得那些人很會享受,坐着什麼都不用干,望着河,瀏覽風景,到了晚上收桿回家,還有魚吃。但年齡愈大,王換才愈發覺得,坐着不動,比每天幹活還要累。

入夜之後,鬼市上燈,一大堆人散在鬼市裡,各搭各的板屋。王換直接去了煙欄,苦田人是鬼市中最勤快也最能吃苦的,每天上燈時,煙欄的板屋都已經搭的整整齊齊。

阿苦該是跟下面的人打過招呼,苦田人看到王換,比之前更親熱。王換抽了支煙,阿苦便拖着一條瘸腿出來跟他見面。

“每天這個時候,道人還算清醒的,若再晚些,他喝多了酒,便什麼都談不成了。”

阿苦點點頭,和王換一起離開煙欄。

道人的地盤,和花媚姐的板屋隔的不遠,兩人走到板屋跟前時,王換遠遠的看到粉蘇正坐在花媚姐的板屋外,細心的磨着自己的指甲。

道人的板屋是整個西頭鬼市中最邋遢的,道人本身就不講究,手下的人也有樣學樣,懶勁兒上來,就算豬圈也能直接躺進去。

道人的生意,在西頭鬼市獨一無二,他養着一幫人,平時就在西頭城幫忙給鬼市的各家堂口拉買賣。這活兒其實並不好做,瞧着只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卻千難萬難。拉來了主顧,生意成了,道人抽一點引錢(介紹費)。

說起來,這只是道人生意的小頭,生意的大頭,是在幾個關中刀客身上。刀客都是道人養的,平日裏很閑。遇到有人在鬼市買了些較為貴重的貨,多半就會來找道人。西頭鬼市的規矩就是,在鬼市裡出了任何麻煩,十三堂的人負責擺平,但離開鬼市一步,再有問題,十三堂便不管了。

這些臟活,便都由道人接了過來。他的人負責護送貨主和貨物,中間要是有麻煩,導致貨物丟失,被搶,道人這邊會按價賠償。

所有人都懂,這是拿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混飯吃的營生。道人接活,要價要的狠,保人保貨,大概要值貨物總價的一成。不過,要價狠歸狠,還是有人來找道人保貨,肯花一千大洋買貨的人,就不會在乎多掏一百大洋以求萬全,尤其是外地來的買主,都認道人的招牌。

道人的板屋,在最後面,王換和阿苦走了一路,也沒人攔。一直到了目的地,板屋外面兩個坐着抽煙的人,才懶洋洋的站起身,伸手攔住他們。

“跟道人說,卦攤的王換,還有苦田的阿苦來找他。”

阿苦跟對方交談時,王換抬眼看了看,板屋瞧着歪歪斜斜,破爛不堪,誰都能自由進出,可就在不易覺察的角落中,王換髮現了幾個關中刀客。

刀客默不作聲,好像睡死了,只是每人手裏,都握着關山刀的刀柄。沒事便罷了,一旦有事,這幾名刀客,連同腰裏的關山刀,就會化成暗夜中的殺神。

進去跟道人報信的夥計回來,歪了歪頭,對王換和阿苦說道:“身上帶着傢伙,自己拿出來。”

阿苦從腰裏抽出一把殺豬刀,交給對方,王換攤了攤手,那夥計也沒多說什麼,拉開板屋的門,放兩人進去。

道人的板屋比較長,一進板屋,先看到的是三個狗籠。狗籠里的狗牙齒很長,眼睛看着也凶,但道人不發話,三隻狗連一絲聲響都未發出。

鬼市眾人皆知,道人喜歡養狗。

穿過狗籠,到了板屋第二段,迎面是一張很大的桌子,上面擺着零零碎碎雜七雜八的吃食,時令水果,點心蜜餞,醬鴨滷味,包子饅頭,滿滿的一桌子。

桌子後面,是一張大床,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半倚在床頭,兩個雞籠桃娘手下的狐媚子,正伺候男人吃水煙。

這就是道人,西頭鬼市中為數不多的敢跟十三堂橫眉豎眼的另類。

有人說,道人之所以叫道人,是因為他以前真在武當山呆過,和十三堂的虎爺一樣,道人也是被趕下山的。

道人的奢侈,讓王換和阿苦自愧不如。道人吃煙,只吃關中台片,時令水果,一定要從西頭城的南果倉去買,包子饅頭,是面魚李親手做的,肉食滷味,非八珍居的不吃。

道人吃飽了煙,咂咂嘴巴,打了個響指,枕邊一條只有一尺來長的小狗顛顛跑到桌前,叼了只滷雞腿回去。道人並不嫌臟,從狗嘴裏捏了雞腿,一邊吃,一邊透過尚未散盡的煙氣,望着王換和阿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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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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