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富貴在天
“你闖什麼禍了?”王換看着黑魁,他本不想抽煙,可現在又覺得板屋裏沒有那麼悶了,隨手拿了支煙出來,點燃了叼在嘴裏。
“我……”一滴一滴的汗水順着黑魁的額頭流淌下來,他回頭朝身後的牌九台看了一眼,兩片厚厚的嘴唇輕輕顫動:“輸了錢……”
“輸了……一千四百多……”
“那是把我們現在能拿出來的現錢全都輸掉了?”王換叼着煙,順勢也朝牌九台那邊望了望。
他渾身上下的血,似乎從腳板急速的匯聚到腦殼裏,堵的有些喘不過氣。一千四百多大洋,放到窮人那裏,是幾輩子都掙不到的。
“我……”黑魁心裏急,一急便說不成話,他的臉憋的很紅,咬了咬牙,湊到王換耳邊,小聲說道:“這幾天,南古口的土龍要跟黃三響走貨……我和老斷去搶……搶兩件……能抵得過今天輸掉的就行……貨丟的少,黃三響……該不會……不會太在乎……”
“錢不是黃三響贏去的。”王換搖了搖頭,又指了指牌九台:“從這裏跌倒的,就從這裏爬起來。”
“沒有本錢了。”黑魁的眼睛,很罕見的有一絲怯生生的目光,似乎不敢直視王換:“現下也沒……沒地方去拆兌……”
“來。”王換叼着煙,帶黑魁回到牌九台前。
牌九台是賭檔進出最大的,有些豪客輸急了眼,一把能下幾百大洋的注。王換對面,是一個莊家,一個幫龍(幫忙洗牌發牌的夥計),兩角還站着兩名盯千(防止出千的夥計)。
王換不動聲色,先看了兩把。有兩個台州口音的賭客,手氣很旺,連下連贏,莊家不動聲色的賠,賠了六七百。
莊家重新洗了牌,牌剛剛洗好,王換從腰裏拔了把刀子出來,在指尖一劃。刀子沾了一滴血,王換把沾血的刀子重重拍在自己面前,對莊家說道:“不講道,見光死,誰大誰贏,一千四百大洋。”
王換的話音一落,從莊家再到周圍的賭客,一起將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在鬼市的賭檔里,拿見血刀下注,是要賭胳膊腿腳乃至賭命的。一般來講,只有不拿自己命當回事,又輸急眼的人才會這麼做。
更要緊的是,下這種注的人,都要有本事,碌碌無為的市井閑漢,吃了賭錢喝酒吃煙土,屁本事沒有,賭檔的莊家除非腦殼生鏽,否則絕不會接這樣的注。
三個月前,有個關中的刀客,在西頭城喝了酒,跑到鬼市的賭檔來玩,一口氣將身上六七十塊大洋輸光了。刀客押了見血刀,一把翻了本,捧着一百大洋志得意滿離開賭檔。
或許是這樣來錢極快,過了幾天,刀客又來,一分本錢沒帶,上來就押了見血刀。這一把,刀客輸了。
押了見血刀,又輸掉的人,賭檔肯定要借他的力,指派他去做些事情。這些事情,必然都是臟活,掉腦袋的活,然而,輸的人沒有選擇。
那個刀客再沒有出現在西頭鬼市,食坊賣餛飩的阿發說,刀客好像被指派去戒西頭城黃老爺的貨,死的很慘,十根手指都被削掉了,腦袋也掉了半邊,屍體丟在眉尖河下游的七孔橋。
“錢輸完了,替你兄弟來翻本?”莊家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王換這張面孔,莊家認得,就算從前不認得,血鬼要拆王換盤的那一次,鬧的沸沸揚揚,西頭鬼市的人,沒有不知道王換的。
“注我下了。”王換將煙頭扔掉,問道:“接不接?”
“一千四百大洋,我做不得主,等等。”
莊家對站立在桌角的盯千使了個眼色,盯千匆匆忙忙的去了。
“諸位,這把有大注,開牌遲一些。”莊家對其餘的賭客說道:“等大註定了,諸位要下的,依然能下,虎爺的賭檔,多少注都吃得下,賠得起。”
賭檔的賭客接二連三的圍攏了過來,就連幾個已經出了板屋的人,聽到有些押了見血刀,也都調頭回來看熱鬧。
黑魁站在王換身後,輕輕扯了扯王換的衣角,貼着他的耳朵說道:“你很少賭錢,把見血刀收回來,我寧可自己拼了命去劫貨。”
“黑魁。”王換搖了搖頭:“我押了命在賭桌上,其實也是押在了你身上,若你以後再賭,那就先把我的命拿去。”
黑魁不言語,退後了一步。王換在心底嘆了口氣,黑魁嗜賭的毛病,已有很久了,說了多少次,始終不改。
又過了一支煙的功夫,那名盯千引着薛十三,還有一個低矮粗壯的漢子來到賭檔。
薛十三跟王換熟識,就是後頭那名低矮粗壯的漢子,與王換沒打過什麼交道。這漢子就是十三堂的曾虎,西頭鬼市的人喊他虎爺。
“你開什麼玩笑?”薛十三一看到押了見血刀的人是王換,臉色一變,快步上前,要去抓桌上的刀子:“你不知道,這賭檔有我一成股。”
“我知道。”王換按住薛十三的手,拿掉嘴裏叼着的煙,夾在薛十三的兩根手指間:“刀子見了血,又押了出來,再收回去,不吉利,不光破財,還要遭災。”
“你輸了多少錢,還值當押見血刀?”
“不多,也不少,一千四百塊。我們混鬼市,混古行,掙錢都是拿命掙,把命賣給誰不是賣?”
薛十三皺起眉頭,他在賭檔占股最少,一千四百塊的窟窿,他絕對補不上,也不可能補。
“王換,莫說我不夠朋友,你滿鬼市去打聽,我薛十三是雁過拔毛的人。”薛十三咬了咬牙,說道:“把刀子收回去,你輸了錢,叫賭檔返你兩成水錢,我只有這麼大的鍋,也只能做這麼大的主。你收了水錢,等於輸掉一千一百來塊大洋,我們做古行的,來錢也不是特別難,耐着性子熬一下,一旦有了生意,幾筆就把這個虧空補上了。”
“你的好意,心領了,你在賭檔占股少,那我跟虎爺說。”王換轉頭望向曾虎,說道:“前些天,十三堂血鬼要拆的盤,就是我的。虎爺,這一注,你接不接?”
曾虎咧嘴笑了笑,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動了兩下。鬼市裡傳聞,曾虎年少時,在南少林學過藝,學了六年,總是下山偷人家的雞鴨來吃,最後被趕出了寺廟。十三堂里的領堂中,曾虎的功夫是最好的,性子如炮仗般,一點就着。
“關中來的刀客,把命押了,也只值一百大洋,你要押一千四。”曾虎微微抬起頭,掰着指頭算了算:“一千四,十四個刀客的命,你身邊若是圍着十四個刀客,你打得過不?”
“賭檔後頭有空地,你有興趣,我們到那邊比劃比劃,你再考慮接不接這一注。”
“聽說,你不喜歡賭錢。”
“我不喜歡賭錢,卻敢賭。”
“接了!”曾虎唰的扯掉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還有從后脖頸一直到腰間的下山虎紋身,一把將莊家推開,說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坐莊,接你這一注!”
王換點點頭,旁邊的薛十三眼看着兩邊都攔不住,嘆了口氣,退到桌角。
圍攏在四周的賭客靜了靜,隨即便騷動起來。押見血刀賭命的事,也不常見,有些人拿了錢,全押在王換這一門。
骨牌是莊家洗好的,等賭客都下了注,曾虎操起骰子,砸着骨牌撒了出去。等骰子落定,一旁的幫龍便把牌發了。
四張骨牌擺在王換面前,身後的黑魁兩條腿都有些發軟,他很想看看王換的牌,卻又不敢。
老賭客都是這樣,一把賭身家定生死的牌,在未打開之前,心頭都是畏懼又期盼着的。
王換先拿起兩張骨牌,摞在一起,貼着手掌舉到面前,頭一張是天牌,極好的牌面。他順手一搓,第二張牌露了雙紅,一路搓到底,雙紅也一路紅到底,赫然是張人牌。
身後的黑魁面露喜色,天牌加人牌,便是五道天杠,雖不算太大,卻足以讓人心安。
王換又拿了另外兩張骨牌,照舊摞在一起,貼手掌舉到面前,第一張牌是紅彤彤的人牌,輕輕一搓,第二張天牌便露出了頭。
“天對!人對!”黑魁在身後爆發出一陣宣洩般的歡呼,那些將錢都壓在王換這一門的賭客,也跟着呼號起來。
“天對十五道,人對十三道,二十八道。”王換將四張骨牌攤在面前亮開,沖曾虎伸了伸手,說道:“丁三開門,擺在了牌尾,沒在你手裏。你沒有至尊,這把將牌攤開了讓你選,你也輸了。”
“你運氣好。”曾虎將自己的牌扣了,站起身,沖身後的幫龍說道:“賠錢。”
說完這兩個字,曾虎轉身走了,莊家和幫龍打開地上的錢箱,一五一十的數錢,賠給王換和其餘賭客。
一千四百大洋,沉的壓手,黑魁卻不覺得沉,喜顛顛的扛着錢袋,跟王換朝賭檔外頭走。
“黑魁,我說的話,你不會以為是說笑吧?”王換回頭看了看黑魁:“你若再賭,先拿我的命來下注,等我死了,其餘的那些家底,你隨便輸。”
黑魁收了臉上的笑意,低下頭,默不作聲的跟在王換身後。
從賭檔出來,王換就看見曾虎歪着頭站在賭檔門口。
曾虎走到王換面前,後背那條下山虎活靈活現,彷彿隨時都要從曾虎的身上撲下來。
“十三堂撒出去的錢,其實就是張網。”曾虎對王換說道:“該收網時,你就會比死了還要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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