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浸梅香
寶華殿前殿,百官攜妻兒,陸陸續續入座。
百官鄰座之間高談闊論,從朝堂風雲談到黎明蒼生。
各位夫人則三兩成群,聊聊子女的人生大事,或許紅燈籠微晃間,就口頭約下了一門親事。
小輩們就輕鬆得很。
從前參加過國宴的官家子女早就向熟識的同伴傳遞眼神,趁未開宴偷溜進御花園嬉鬧去了。
第一次參宴的小姐公子則略顯拘謹,安安靜靜的坐在位置上,偶爾小心翼翼的偷瞄一眼附近。
寶華殿外一處隱蔽的亭子裏,一道修長的身影背光而立,他旁邊有一個跪着的人影。
“屬下方才去了……,並未尋到……”聲音壓得極低,走到近處也聽不很真切。
但在習武之人的耳朵里就字字清晰了。
那背光而立的身影開始有些躁動不安。
“主子,該入席了……”
兩抹身影一前一後,融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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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煙身形瘦小,爬起狗洞來倒也不費勁。
楚煙站在沁芳宮的土地上,撣了撣身上的灰,朝梅園走去。
梅園的梅不光多,而且株株都是梅中極品,梅花又香又嫩。
楚煙小心翼翼地掐下梅花瓣,而不是不整朵摘下,偏偏留下那梅花蕊。
她覺得,這樣就能留存一朵梅花存在的痕迹。
楚煙也不是轉盯着一棵樹拈花瓣,她走走停停,每棵樹只掐一兩朵,不會讓人看出什麼。
不到一會兒,楚煙便拈了滿滿一小包花瓣,心滿意足地準備回去。
“你是何人?”一個冷冽威嚴的聲音從楚煙身後響起,配上這寒氣,直惹得人毛骨悚然。
楚煙嬌軀一震,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餘光瞥到那飄飄的明黃色,更加肯定了來人身份——楚煜,大楚的皇上,自己的父皇,本該在寶華殿宴臣的一國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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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宴,皇上沒有到席,而是去了梅園。
楚煜眉頭緊鎖着走入梅園,綿延不絕的梅香稍稍使他舒了舒心。
十年前的今天,他心愛的女人躺在他懷裏奄奄一息,他自己卻無能為力。
梅映雪死前,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對他說:“皇……皇上,臣妾是在梅花盛放的時候走的,以後每年……梅花開的最好的時候,記……記得折一枝梅給我,和我們的皇兒……”
說完,梅映雪便永久閉上了那雙美眸。
今年梅花開得早了些,尤其今天,格外美。。
楚煜並不想讓太監找到自己,所以往裏走了不少。
忽然,楚煜無意中瞥到一抹白影
那抹白影在靠牆的幾棵梅樹下流連,片刻后,采了滿滿一籃子梅花瓣。不錯,是梅花瓣,不是梅花。
十多年前,在梅山初遇那個不染纖塵的女子時,她也是這樣。
旁人都挎一籃滿滿的梅花,獨她一籃子稀稀落落的梅花瓣。
楚煜看到眼前這小女娃相似的動作,終於走近,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楚煙從驚愣中緩過神兒,自己此時還沒見過皇上,可以裝作不知道他是誰,對,不知道他是誰。
楚煙回頭,一臉純真童稚地對楚煜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小手拉着楚煜的大手到牆邊,輕悄悄地說:“不要出聲,引來看園的老公公就不好了!”
楚煜皺眉:“你知道我是誰嗎?”
楚煙一臉天真,怯生生道:“我……不知道,你不會是壞人吧?”
楚煜看了楚煙一眼,尋思着大概是內務府新收的小宮女,十歲左右的樣子,一雙眸子純凈無暇。
他不答反問:“你為什麼只摘梅花瓣?,整朵梅花不是更好摘嗎?”
楚煙頓了頓,答:“留下梅花蕊,人們就會記得這裏開過一朵梅花。”
楚煜原本平淡的雙眸剎那間閃亮起來,好像原本黑暗的屋裏忽然竄出燭光。
當年,自己心愛的女人在梅山上也曾說出過一樣的話。
梅皇后這個答案,只有皇上知道。
楚煙注意到楚煜聽完自己的答話后格外反常,眼睛似乎要把自己看透。
楚煙心裏有些發毛,暗自尋思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等了許久,才聽到楚煜發聲:“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宮的?”
這次聲音放柔了不少。
楚煙道:“我叫楚煙,我只有一個沒名字的院子。”
楚煜微詫,姓楚,莫非是自己的某位公主?可自己似乎從未見過這個孩子。
於是又追問到:“你排行第幾?母妃是誰?”楚煙答:“他們都叫我五公主,我的母親姓姚。”
楚煜微微有點印象,想起那個唯唯諾諾的宮女,一直默默無聞,從不邀寵也不求名分。
楚煜又問道:“既然是公主,為什麼不去參加年宴?你的宮女呢,任由你亂跑嗎?”
楚煙撓了撓腦袋,道:“他們說我沒資格參加年宴,錦姨和紫葉姐姐都去御膳房幫忙了,我一個人太餓了,才來這兒摘梅花做梅花糕的……”
楚煜聽后,面色微沉,一個好端端的公主,竟被欺辱到如此地步,吳氏管理的後宮,真是荒唐!
聽到梅花糕,楚煜又問道:“你會做梅花糕?”
楚煙答:“是……是啊,哎呀,來不及了,我要回去了!”說完便噠噠噠地跑了起來。
楚煙正欲跑得遠遠地,卻感覺脖子一緊,身子一輕,衣領被人攥住了。
楚煜提着楚煙的衣領,不讓她逃竄。
楚煙有點欲哭無淚,這怕是要被問罪了。
本以為接下來就是龍顏大怒,沒想到楚煜卻說:“我也餓了呢,帶我去你的院子好不好?”
楚煙心裏怒吼:您餓了去寶華殿裏啊,那兒一大堆山珍海味呢,跟我走幹嘛呀這是……
面上還是有禮貌地說著:“那你把我放開,跟我走吧……”
楚煜放下了衣領,手背在身後,默默跟着楚煙走着。
走着走着,楚煜察覺到不對:“這不是出去的路。”
楚煙轉過頭:“的確,我是從沁芳宮的牆角爬洞進來的,梅園前後門都鎖的死死的,我只能這樣進來。”
楚煜聽后,竟板起臉,聲音威嚴了許多:“誰允許你到沁芳宮裏的,你不知道這是禁地嗎?”
楚煙剛剛和皇上走了一路,平靜了許多,此刻應答自如:“我不知道,沒有人教過我宮規。”
楚煙眸光清亮,瘦弱的身軀在寒風裏勉強站住。
楚煜明了,自己對這個女兒虧欠了太多了。
楚煜方才的一絲怒氣消散,柔聲告訴楚煙:“沁芳宮是不允許宮內所有人進入的,我帶你走門吧,不要再經過禁地了。”
楚煙點了點頭。
到了小院。
方才楚煙給楚煜的所有震驚都比不上這一刻強烈。
如此破敗的小院,石桌磕了一角,隨時都會劃破手。
窗戶一個洞接着一個,根本擋不住晚間的寒風。
房頂還有好些個洞,只蓋着稀稀的茅草湊合。
屋內的景象楚煜不敢看了。
怕是睡通鋪的太監宮女都比住在這兒舒服。
楚煙察覺到楚煜的異樣,並不言語,簡單招呼他坐下,就熟絡地拎着一籃梅花進小廚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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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華殿內,眾官有些摸不着頭腦,吉時將至,皇上為何還不入席?
最焦灼的莫過於皇后了。
“紅綉,皇上還沒找到嗎?”吳玉秀偏頭問向後方的貼身宮女。
宮女答:“娘娘別急,林公公已經帶人去找了,吉時前一定能尋到的!”
“娘娘吃吃這糕點,慢慢等着就好!”紅綉端起桌前的糕點碟。
好巧不巧,恰是一碟梅花糕。
吳玉秀好似忽然想到了什麼:“今日按舊曆算是幾日?”
紅綉答:“冬月十七。”
吳玉秀頃刻冷笑出聲:“怪不得,怪不得,原來是死人拖住了活人的心啊……”
冬月十七是梅皇后的忌日,舊曆和楚歷換算不同,今年舊曆的冬月十七剛好和楚歷的除夕夜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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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宮內————
惠妃這一整天一直待在側殿裏,直到晚間,才出來進食。
靈玉端上溫熱的素粥和幾個素菜。
梅皇后死後的十多年來,舊曆的每個忌日,惠妃都是如此過的。
靈玉小聲說到:“娘娘,除夕吉時將至,皇上還沒露面入席,皇后急的團團轉了。”
惠妃用膳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大概猜到楚煜今天也不會順心,但沒想到會因這影響國宴。
在她心裏,楚煜深情是沒話說,但江山社稷一定會先於兒女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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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個多時辰,梅花糕才做好了。
楚煙揭開鍋,梅香很淡,混雜在白煙里飄了出來。
楚煙知道,濃郁的梅香都悶在了糕里
楚煙夾出五六個到盤裏,端出去給楚煜。
因為缺少模具,這梅花糕做的略微有些隨意,只一小塊方方正正,中間勉強嵌了四瓣梅花。
楚煜接過楚煙遞來的筷子,夾起一塊,放入嘴裏。
梅花糕香軟絲滑,入口即化,方才若有若無的梅香頃刻間被放大了數倍,溢滿口鼻,咽下嚼碎的糕點,彷彿把香也咽下去了。
楚煜嚼着嚼着,居然閉上了眼,似是在追憶什麼東西。
許久,他才捨得咽下糕點。
待他睜眼,楚煙才發現他眼眶居然變得通紅。
楚煜啞聲喃喃:“梅,梅兒……”
其實楚煙猜到了楚煜的反應。
前世,自己為了討好惠妃學做了梅花糕,惠妃吃后,也是這個反應。
後來惠妃告訴楚煙,她做的梅花糕,口感、口味都和梅皇后做的梅花糕一樣。
梅皇後生前是極擅長做梅花糕的,而且她親手做出來的梅花糕總是與眾不同。吃出來的感覺不同,口味也有獨特的香甜。
宮裏許多御廚都曾在梅皇后的親手指導下試過,但沒一個做出來的梅花糕有那種獨特的滋味。
皇上自梅皇后逝世后,也曾尋遍世間名廚,想再找到那獨一無二的梅香,但無一人能制出那種味道的梅花糕,也許,那是只屬於梅皇后的味道。
前世,楚煙這一手奇異的梅花糕沒能用在皇上身上,這一世,楚煙是想好好在皇上面前表現來着,但她不想這麼快。
本來今晚只想做份梅花糕送去清華宮的。
楚煜將盤子裏的幾塊梅花糕吃得渣都不剩,似乎還想問楚煙再要些。
楚煙雙眼睜得圓圓的,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沒有了!”
楚煜輕笑,這小丫頭是怕再給,她自己今晚沒飯吃了。
楚煜愛撫地摸了摸楚煙的頭,說:“你把剩下的梅花糕都給我,我帶你去吃山珍海味。”
楚煙微驚,楚煜這是要把自己帶去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