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萬買來的重點錄取通知書

二十萬買來的重點錄取通知書

2013年9月的一個下午,一對父子快步走進派出所。父親一邊打電話一邊直奔樓梯口,兒子則背着書包,拉着拉杆箱,在樓下報案大廳站住。

我趕緊伸手攔那位父親,告訴他二樓辦公區有門禁,要報案的話跟我說,要找人的話提前打電話。那人沖我揚了揚手中的電話,說自己是所長的朋友,正在跟所長通話。

我看屏幕顯示的號碼確實是所長的,又聽男人在電話這頭,一口一個“大哥”地喊着,很是親近。值班同事中有認識他的,沖他擺擺手算是打招呼。

看來真是所長的熟人,我便給他開了門禁。不多一會兒,那個男人就又走了下來,所長跟在他身後。

“有事你就報案,又不是不認識我就不給你查。”所長的語氣中略有些不滿。

男人尷尬地笑了笑,依然打着哈哈說:“陳姐真是我小學同學,我這就給她打個電話……”

男子所說的“陳姐”是所長的妻子,所長聽了他的話,臉明顯更黑了,撂下一句:“該報案報案,你扯她做什麼!”說完扭頭回了二樓辦公室。

我詫異地看着那個男人,他也看了我一眼,又把自己和所長妻子是小學同學的事情重複一遍。我不便打斷他,還是按部就班地問他有什麼事情。

男子就把一封EMS郵件放在我面前,說要報案。我打開信封,裏面是一份武漢某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一份新生入學說明和一張繳費銀行卡。

我拿出來看了一遍,也沒看出什麼特別,問他報什麼案。男人高聲說:“這錄取通知書是假的!”

他說他被一個叫王傑的人騙去了20萬。

1

報案人名叫陳橋,44歲,轄區個體工商戶,同來的兒子小陳,18歲,市某高中應屆畢業生。

陳橋稱,兒子今年參加高考,但只考了300多分,勉強能讀個專科,他不想讓兒子讀專科,想方設法四處找門路,看能不能“花點錢”“找找關係”讓兒子讀個本科。

找來找去,陳橋通過朋友認識了一個叫王傑的人,那人自稱是省教育廳某領導的侄子,可以搞來“大學指標”,只要陳橋肯花錢,他就能幫小陳去武漢讀個重點大學,而且還是那種免學費、不愁畢業找工作的專業。

聽到這裏,我暗自搖頭,不出所料的話,這應該又是一起典型的“找關係被騙”的案子。

2

按照王傑給陳橋開出的價碼,不同的學校需要花費不同的金額:獨立學院8萬,普通二本12萬,重點本科20萬。

陳橋選了“重點本科”,他覺得反正都是花錢,不如搞個最好的,可又覺得20萬有些高,便跟王傑討價還價。王傑說,價錢沒得商量,想要“指標”的人排着隊,晚了就給別人了。

陳橋很猶豫,20萬不是個小數目,一家人省吃儉用得攢好多年。但那個“指標”,又像是懸在眼前的一塊肥肉——重點大學,既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又是改變兒子一生命運的機會。

陳橋一時拿不定主意,私下裏問了好些人。有人勸他千萬別信,這年頭騙子多,“高招”現在正規得很,根本沒有暗箱操作的空間,也更不存在“買指標”這種事情,別中了騙子的套路。

但也有人勸他一定要“抓住機會”,說“高招”一直都黑得很,潛規則多了去了,“咱小老百姓能有機會沾點光,那是咱的福氣啊,一定不能錯過了”!

陳橋猶豫了很久,其間也打聽了其他“路子”。有人給他出主意,說這分數統招本科基本沒希望,但可以退一步讓孩子讀個自考,也是本科,將來也能考研考公務員的。陳橋想了想,還是否定了,“自考,說出去多丟人”。

也有人提議陳橋把兒子送出國,雖然貴點,但好歹可以對外宣稱是“留學生”,這總不丟人吧。陳橋心中盤算了一番,出國讀書一去好幾年,那個花銷實在有些難以承受,也只得作罷。

思來想去,陳橋決定賭一把,反正他之前關注的那些坊間流言,無不都是“某某花了多少錢讓兒子讀了重點大學”“某某家的孩子托關係拿到了高校‘內部招錄’名額”這類故事,萬一真被自己遇上了呢?

“300多分花20萬上重點大學,這買賣真要做成了你也不虧哈。”一旁那位認識陳橋的同事插嘴說道。

“當初不就是為了幫着孩子‘改變命運’嘛!”陳橋可能沒聽出我同事話里的意思。

3

按照約定,陳橋先付給王傑4萬塊訂金——這表示,自己已經“預定”了一個“重點大學”指標。王傑要走了兒子小陳的身份信息和高考成績,說讓陳橋在家等消息。

過了幾天,王傑就發來幾張寫有小陳名字的文件圖片,文件上面還蓋着武漢某高校的公章。王傑告訴陳橋說“預定”已經成功了,小陳的招錄走的是學校的“內部通道”,“資料”已經“上報”,讓陳橋準備下一筆錢。

王傑口中的“第二筆錢”是8萬塊,按照約定,陳橋要在收到“領導批複”后打給王傑。轉眼就到了同期高考的學生填報志願的時候,陳橋問王傑,自己該給兒子怎麼填,王傑說不要走學校的那套填報志願程序,他給小陳走的是另外一套“專門程序”。

小陳沒有去學校填報高考志願,班主任老師還打電話來家裏催過,但被陳橋以“準備出國念書”的理由搪塞了回去。

又過了一段時間,王傑說大學招生辦那邊辦得差不多了,讓陳橋付“第二筆款”,陳橋把四下籌到的8萬塊匯過去不久,王傑就發來一張同樣蓋着公章的“紅頭文件”,上面是小陳被錄取到武漢某重點大學的“領導批複”。

8月上旬開始,同年考生都開始陸續收到錄取通知書了,陳橋也時刻關注著兒子上學的消息。他不時上網查詢,但一直沒找到兒子被錄取的信息。對此,王傑給出的解釋是,錄取小陳走的是“內部通道”,信息肯定不能公開,陳橋自己查肯定是看不到的。另一方面,又提醒陳橋,準備支付“尾款”。

陳橋說,那時他的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忐忑,拖了王傑幾天,想着等兒子正式辦理了入學手續之後,再把剩下的錢支付給王傑,但王傑卻斷然說,必須先付款,不然就不給陳橋辦“指標”了。

陳橋終於“硬氣”了一回,說這樣的話自己不辦了,讓王傑退錢,可王傑卻說,之前交的錢也已經“用了”,想退肯定是退不了的。

陳橋無奈,只好就範,把剩下的8萬塊“尾款”轉給了王傑。王傑倒也沒有食言,到了8月下旬,就將一份EMS郵件交給了陳橋,說事情已經辦好,讓陳橋按照通知書上的日期,帶着小陳去學校,找一位姓馬的學校招生辦領導,他會負責安排之後的事情。

王傑又給強調了好幾遍,在報到之前,切勿聯繫那位姓馬的領導,也不要走漏風聲,不然壞了“規矩”,小陳上學這事兒就黃了,錢也不能退。

連專門“接頭”的領導都安排好了,陳橋認為兒子讀重點大學基本算是辦成了,興奮之餘,還帶著兒子去青島玩了幾天。

4

然而,9月7日這天,陳橋興沖沖地帶著兒子去學校報到,卻沒有聯繫上王傑口中的那位“馬領導”,陳橋在招生辦詢問時,對方回復說,這裏壓根兒沒有姓馬的工作人員。

陳橋又帶著兒子去學校統一辦理入學登記的地方,卻被迎新人員告知,學校2013級新生名單里根本沒有小陳的名字,陳橋拿出錄取通知書,對方只看了一眼,便一臉嚴肅地說,錄取通知書是假的。

陳橋不相信,學校方面就拿出其他學生的報到材料,事實證明,的確和小陳所持有的不同。學校工作人員同時解釋說,小陳手裏的錄取通知書是去年的版本,EMS郵件中的物品也都是假的。

由於事關重大,學校方面又派人專門核實了一下學校高招系統中的記錄,確實沒有小陳的信息。

於是,陳橋父子在眾家長、學生和老師疑惑的目光中,灰溜溜地離開了迎新處。一走出學校大門,陳橋馬上就給王傑打電話,但發現電話怎麼都打不通了。

陳橋又給之前介紹他和王傑認識的那個朋友打電話,朋友說自己和王傑也只是幾面之緣,沒什麼深交。陳橋讓朋友聯繫王傑,但朋友也聯繫不上他。

陳橋感覺大事不妙,但也束手無策,只好打電話給兒子的高中班主任,班主任不明就裏,還以為陳橋找他諮詢兒子出國讀書的事情,上來就問陳橋,你兒子出國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陳橋只好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地把之前託人拿重點大學“指標”的事情簡要跟班主任講了一下,班主任只聽了個開頭,就斷言陳橋被人騙了——他這麼多年的從教生涯,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消息了。

學校也曾在學生高考成績揭曉后,給學生家長發送過有關防範高招詐騙的警示信息,只可惜,那時候的陳橋一門心思送孩子進重點大學,看了一眼便關掉了。

陳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方面,拿了他20萬的王傑不知去向;另一方面,兒子很可能面臨沒有學上的問題。他問班主任現在“報志願”還來得及嗎?班主任說應該來不及了,絕大多數高校都開學了。

陳橋當場氣得暴跳如雷。

5

聽完陳橋的講述,我不禁驚訝於一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近二十年的生意人,竟然被這樣一個拙劣的謊言輕易騙走了這麼多錢。

和同事一起給陳橋做受立案材料時,我問他:“三次付款,難道就沒懷疑過事情的真實性?”

陳橋說,他確實懷疑過,但王傑的一番說辭很快便打消了他的懷疑。

陳橋曾問王傑那些“重點大學”的指標是從何而來的,王傑跟他說:每年省內高校都會給省教育廳幾個“指標”,用來招錄那些分數不夠但想上重點大學的領導子弟——這是省內高校用來和主管部門“搞好關係”的潛規則——當然,並不是每年都有“領導的孩子”需要用到,因此那些“多出來”的“指標”就會被賣掉,而自己正好就是那個負責“賣指標”的中間人。

然後陳橋就信了,他說自己不僅信了,而且那時還很是竊喜——他以為,自己這次終於算是沾了“潛規則的光”。

我又問陳橋,難道一直沒懷疑過王傑“省教育廳領導的侄子”的身份嗎?陳橋說開始肯定懷疑過,但後來接觸了幾次,就信了,因為自己認準了王傑的那股“氣場”。

他說,自己長期在街面上做生意,也算是“見多識廣”,老百姓和“有身份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陳橋一共與王傑見過三次。第一次見面,陳橋就認定,這不是個普通人。

那天,陳橋在朋友的介紹下與王傑在武漢市區某酒店見面。包間裏,王傑不時提起自己和叔叔(即教育廳某領導)之間的關係很是親近。那頓飯由王傑點餐,陳橋買單,加上酒水一共花了3000多塊。送走王傑,陳橋不但沒有心疼,反而興緻很高。他從王傑點菜和聊天的“派頭”看出,王傑絕對是個“見過大場面”“常上大席面”的人。

第二次見面在本地,那次陳橋專門請王傑來本地的“蝦市”吃蝦。那頓飯同樣是陳橋買單,一頓“蝦宴”又花了將近兩千。但陳橋依舊非常高興,因為王傑給他“細說”了“指標”的事情。

第三頓飯,陳橋便在請客吃飯的同時,帶去了4萬塊錢“訂金”和兩件飛天茅台。他說一箱送給王傑,另外一箱請王傑“轉贈”他的叔叔。

我問他為什麼還送茅台酒給王傑,陳橋說當時還以為終於結交了一位“大領導”,想順帶“探個路”,以後難免還有用得到的時候。

6

自從那天開始,王傑就持續失聯。我們首先找到的,還是那個介紹王傑給陳橋認識的朋友張某。張某和陳橋是多年的朋友,對於陳橋受騙一事,張某卻一臉茫然。

張某是做物流生意的,因生意原因,以前跟王傑有過幾面之緣。王傑從事教育培訓行業,好像還是一家教輔機構的老闆,看起來比較“有背景”。當初張某也是看陳橋為兒子上學的事情着急上火,隨口提了一句王傑的名字,沒想到陳橋竟然當了真。

談話中說到陳橋,張某說陳橋腦子很活絡,做生意在行,情商高,尤其是人際交往方面,特別有一套,能辦成很多別人辦不成的事情,這是朋友圈子裏大家公認的——大到做生意被工商稅務罰了款,小到孩子在學校玩鬧和同學置了氣,只要遇到事,陳橋總能藉助各種“朋友”妥善解決,尤其是三年前他兒子中考,本來分數不夠,也是陳橋不知托到了誰的關係,愣是把兒子給塞進去了。

“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對於陳橋被騙,張某如此解釋,“其實這也不是他第一次上當,兩年前他就被騙過一次……”

那年,陳橋侄女大學畢業考本市銀行,初試沒過線,陳橋的二哥認為弟弟“手眼通天”,讓他幫忙“找找路子”。於是,陳橋“結交”了一個自稱和“市支行領導”關係很好的人,那人承諾可以幫陳橋把侄女“辦進”銀行,但要價十萬塊錢。

陳橋向二哥滿口保證說,那人和自己是“兄弟伙的”,結果二哥給了錢,那人卻跑了,侄女進銀行上班的事情更是沒譜,為此陳橋兄弟倆鬧得很不愉快。

我有些惱火,指責張某說,你明知道陳橋之前上過當,怎麼還給他“介紹”王傑?連你自己都跟王傑不熟,怎麼敢介紹給朋友認識?

張某先爭辯說,當初自己也是好心,陳橋跟他說,自己只是想找人問問高考招生的事情,沒提“買指標”的話。況且陳橋又不是“鐵腦殼”,沒想到他最後竟然真吃了這麼大的虧。

後來張某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又說這事兒自己的確也有責任,願意拿點錢出來補償陳橋。我說現在不是聊這個的時候,先配合警方工作吧,抓不到王傑,你自己的干係也撇不清。

7

一個月後,王傑被抓,訊問室里,他承認自己並非什麼“教育廳領導的侄子”,那個他口中的“叔叔”也純屬子虛烏有,所有的“內部文件”“錄取通知書”,都是偽造的。

甚至,王傑也不是什麼“教育培訓機構”的老闆,只是之前曾在一家教育培訓機構中工作過,擔任總經理助理。工作期間,王傑道聽途說了一些有關高招“套路”的傳聞,不過那時,他也只把這些當成段子。

王傑從那家教育培訓機構離職后,一直沒找到理想的工作,又染上了賭癮,在外欠了不少債,才決定用這個辦法實施詐騙,當我們將他抓獲歸案時,他所詐騙的錢財除了一部分還賭債外,其餘大部分已經被揮霍殆盡。

陳橋也不是王傑詐騙的唯一受害者。除他之外,本市和本省的其他地市還有多名受害者,都被王傑以“購買重點大學入學指標”為由,騙去了數額不等的財物,因為陳橋被詐騙的金額最高,該起系列詐騙案最終被串併到我們單位辦理。

王傑交代稱,去年“高招”期間,自己便試圖以代辦文憑的方法實施詐騙,不過沒有成功,為此他甚至專門找人“求教”過。“師父”告訴他,詐騙這事兒要善於製造“噱頭”,不然哪個信你?王傑問什麼“噱頭”最好用,“師父”說,盡量編造一些普通人感興趣的“權錢交易”“官場黑幕”等,現在人們都信這個。

於是,王傑這才想出了“賣指標”的主意,他將自己偽裝成“領導侄子”,沒想此舉倒真的騙到了不少人。除了現金之外,還有受害人的爭相宴請和饋贈禮品,單是名貴煙酒就收了一大堆。

我問王傑這些受害者為何要另外給他送禮,王傑交代的原因和之前陳橋所敘述的相差無幾——都是希望在此事之外,結交王傑和他背後的“教育廳領導叔叔”。

移送看守所前的最後一次訊問中,王傑問我他這案子大概會被判多久,我說:“你幹這種事真是缺了大德,這些家庭不但被你騙了錢,很多孩子為此還耽誤了正常的高招報名,今年連個學都沒得上,你這是毀人家一輩子的行當。我要是法官,至少判你個‘無期’。”

“他們孩子高考考了多少分,能上什麼學校,他們自己心裏沒數嗎?”王傑卻陰陽怪氣地說。

縱然王傑這樣不思悔改,法律還是會有公正的判決,因為多起案件共處,詐騙數額特別巨大,他最後一共被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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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的故事2: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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