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鐵飯碗,誰要去打工
春節前,老家某著名公園辦活動,面向全市徵集公園的老照片。我想起家中有幾張公園舊照,便想拉着母親一起找一找,讓他們也去參加活動。
“這不是咱和小趙叔叔一家嗎?”我翻出一張照片,問母親。
“是啊,那時多好,唉……”母親也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照片上高大帥氣的小趙叔叔,剛剛去世一年。
1
去年年初,母親回廠里領退休員工的春節福利,說看到了廠里公告欄上的訃告,上面寫着:
我廠職工趙XX因病醫治無效,於2018年2月X日在省腫瘤醫院去世。遵家屬意願,喪事從簡,定於2月X日在XX殯儀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有意參加者請聯繫廠工會……
我們是在前一年10月得知小趙叔叔肝癌確診的消息的,沒想到僅僅過了三個月,他便去了,人才52歲。
原本我們打算坐廠里的班車一起去殯儀館送小趙叔叔最後一程,但臨行前夜,工會的人給母親打來電話,說報名前去的人太少,廠里不派車了,讓我們自行前往。
母親向父親抱怨了幾句廠里人情淡薄,不該這樣對待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職工。父親也跟着嘆氣。
小趙叔叔的遺體停放在殯儀館一個很小的告別廳里,稀稀拉拉幾個花圈靠在牆邊。
我看到母親以前的幾個同事,都是從前一起住在家屬院裏的,母親指着其中一個給我說,那人已經當上了廠里的領導。幾個人站在告別大廳外的台階上抽煙,看到我們過來,有人向母親打招呼,寒暄兩句“孩子這麼大了啊”“退休之後還好吧”之類的套話。
母親埋怨了那位領導幾句,說小趙叔叔畢竟在廠里幹了這麼多年,現在人沒了,偌大個廠子就來這幾個人,把告別儀式搞得如此寒酸。
領導無奈地笑笑,說這有啥辦法,大過年的都不願來這種地方,他自己家親戚都沒來幾個。況且廠里的年輕人和他也沒啥交情,上了年紀的和他關係又不好,就現在這幾位,還是被硬拉來幫忙的。
我環顧周圍,相比另外幾個告別廳前的熙熙攘攘,這偏廳顯得尤其冷清。玻璃棺旁邊有一個女孩兒,胳膊上帶着黑紗,應是小趙叔叔的閨女,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看到其他戴孝的人。
“唉,其實現在想想,他這輩子也真是可憐……”身着黑色西裝的工作人員出來通知說告別儀式的時間差不多了,領導踩滅了煙頭,發出一句感嘆。
2
我很小便認識小趙叔叔。
1982年,16歲的他就進了廠,先干搬運,後來在車間當學徒工,成了我母親的同事,也是我母親在車間帶的“徒弟”之一。他小我母親4歲,一直喊母親“李姐”。
那時廠里住房很緊張,我們家一直排不上單元房,只能在廠宿舍的“單身樓”里周轉,小趙叔叔結婚前也一直住在那裏,我家跟他做了好幾年的鄰居,父親常把他叫來一起吃飯喝酒。因為關係處得好,平素遇事便少不了相互幫忙。
小趙叔叔的老家在遠郊鄉下,有很多親戚。他家裏很窮,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常年養病在家。可在他們家親戚看來,他作為家裏唯一一個“邁出農門”進城掙工資的人,相比在老家靠天吃飯的人,已經是非常發達了。因此,他不僅要負擔父親治病的全部費用,還得應付有事沒事就來省城的老家親戚。
小趙叔叔的親戚,經常一來就是一大家子,有時還會長住,餐具、椅子不夠用了,就來我家借。我依稀記得,他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侄子曾來省城治病,一家三口在他的小屋裏實在住不開,便讓侄子借住在我家,和我在一張小床上足足擠了半個月的光景。
這些親戚吃了住了,有時還要“借”點東西回去。小趙叔叔好面子,覺得自己是“工人”,拿“非農戶口”,是同輩人中最有出息的,也不好意思拒絕。可那時,他自己剛參加工作不久,在廠里也沒幾個熟人,只能跟我母親開口。我母親時常勸他:你本就工資不高,哪裏經得起老家人隔三岔五來“打秋風”?他卻不以為意。
而我父母麻煩小趙叔叔,主要是因為我。
那時我年紀尚小,家裏老人去世又早,父母收入有限,也請不起保姆,每到幼兒園放假時,我便成了“留守兒童”。
母親擔心我一人在家中惹禍,只好上班時把我也帶去廠里,可又不放心讓我獨自在堆滿各種鋼鐵物件的車間裏待着,每隔一會兒就要過來看看我。車間領導為了此事,幾次點名批評母親工作時開小差。
後來一次開會時,領導又因我在車間亂跑,當眾訓斥母親,還說要扣發母親當月獎金。母親很生氣,但又說不出什麼,沒想到小趙叔叔卻站出來頂撞了領導:“你兒子放假也被帶到辦公室里,還把鋼筆水潑到新制的圖紙上造成工期延誤,是不是該一起扣工資?”
領導無言以對,最終也沒好意思扣發母親的獎金。但事後領導私下找母親說,把我放在車間,違反制度是小事,關鍵是安全沒法保證——車間裏都是鐵傢伙,萬一不小心傷到了孩子,責任算誰的?
可母親真是沒辦法。領導只好嘆了口氣,說:“那你只能自己小心了,出了事情廠里可負不了這個責。”
後來,還是小趙叔叔主動找到我母親,說把我交給他帶着。母親說,這可不行,你也得上班,哪裏忙得過來?況且被領導知道了,會扣你工資的。小趙叔叔卻說不要緊,反正自己一直干學徒工,也沒多少事情要做,況且學徒工干多干少都是那點工資,“怕領導個球”!
從那以後,我就成了小趙叔叔的小跟班。開始是在廠里跟着他,後來幼兒園開學了,他也會接送我,有時我父母下班晚,他還會帶我去不遠處的公園玩。
時間久了,廠里的同事都跟我母親開玩笑說:你必須負責給小趙介紹對象,不然他整天帶着你兒子出去,人家女同志都以為那是他兒子,不敢和他處了,這樣下去,不得打一輩子光棍?母親笑着說沒問題,還讓小趙叔叔多留心,說只要相中了誰,她就負責去說媒。
3
我5歲那年,母親踐行了她說媒的承諾。女方是剛分進車間不久的女工小劉,聽說還是個大專生。
那時小趙叔叔也結束了三年的“學徒”生涯,正式被分配到“下料”工段工作。論長相,正當年的他一表人才,身材魁梧,經常戴着墨鏡,騎着一輛嘉陵摩托,像極了電視裏的明星。
我母親為了保險起見,把小趙叔叔的家庭情況全部告訴了小劉阿姨,小劉阿姨說不要緊,都是普通老百姓家庭出來的孩子,只要他人好、肯上進,她都可以接受。
很快兩人就舉辦了婚禮,廠里去了一大群人,酒席上,小趙叔叔帶着小劉阿姨向我母親敬酒,換了個大玻璃杯,一飲而盡,說,我有兩個哥哥,就是沒有姐姐,李姐就是我親姐姐,以後你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我母親也很高興,讓小趙叔叔結婚之後趕緊要孩子,“小子(指我)明年就上學了,不需要那麼操心了”,到時可以幫他帶孩子,“小趙你自個兒也好好工作,爭取當上領導,我這當姐的也沾沾光”。
小趙叔叔和小劉阿姨滿面紅光,一個勁兒點頭說:姐你放心,絕對不讓你失望!
那時我家已經從單身樓搬走,小趙叔叔結婚後也從廠里分得一室一廳。但我們兩家的走動並未因此減少。婚後一年,小趙叔叔就有了個女兒,節假日時,我們兩家還會常常聚在一起。小趙叔叔經常給我買禮物,有些玩具父母不給我買,我就偷偷告訴小趙叔叔,過不了多久,他準會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來送給我。
我找出的那張與小趙叔叔一家的合影,是1995年大年初五兩家人一起去公園遊玩時的留念。照片上,小劉阿姨抱着兩歲的女兒,依偎在小趙叔叔懷中,小趙叔叔帥氣的臉上蕩漾着幸福的笑容。
“你看那時多好,那年春節前,你爸和你趙叔還一起去家電城搬了兩台21英寸彩電回來,咱兩家成了家屬院裏為數不多的看上大彩電的人家,你趙叔還和你爸商量,過一年再一起去買兩台電冰箱……”母親一邊回憶一邊說道。
4
可惜,買冰箱的計劃最終還是落空了。
1995年年初,國家取消了對母親他們工廠的扶持政策,本就效益一般的廠子一夜之間陷入生死攸關的境地。還未到年底,已經有“破產改制”的風聲在廠里流傳。
1996年春節,廠里已經發不出獎金,購置電冰箱的計劃被迫推遲。小趙叔叔再來我家時,大人們聊天的內容也從“買冰箱”“換洗衣機”變成了“裁員”“減福利”“降工資”,家裏充斥着壓抑和不安。
“那時候誰也想像不到,兩千多人的大廠,三十多年歷史,沒了國家政策,一年之內說垮就垮了。”母親說。
1996年7月,母親收到了廠里的“息崗通知”,雖然領導開“散夥會”時信誓旦旦地說:“企業只是‘改制’,短則數月,長則不過兩年,肯定會成功的。大家要沉住氣,到時不但能回來上班,工資和各種福利待遇還會提高!”但台下工人們的臉上卻依舊佈滿了疑惑、憂慮甚至怒火。
小趙叔叔早我母親三個月接到“息崗通知”,“光榮”成為第一批為企業“輕裝前進”做出“巨大貢獻”的“先進個人”。記得那天在酒桌上,他當著兩家人的面,將臨走前廠里發給他的“先進”獎狀撕得粉碎,然後痛罵廠領導“不是東西”:“我‘下力’時,他坐在辦公室里,口口聲聲誇我幹得好,騙我使勁兒干,現在遇到改制,他依舊在辦公室里,以前的好話絕口不提,大筆一揮就讓我息崗。憑什麼?王八蛋!”
我父親問他今後的打算,他氣呼呼地“哼”了一聲,說,有啥打算?咱是正兒八經國企職工,不是“大集體”,也不是“臨時工”,只要不坐牢,誰也不能把咱開除,“領導不是說了,改制完了還要叫咱回去上班嗎?我就等着,權當給自己放個長假休息休息了”。
我父親勸他還是做好兩手準備:“改制時間短還好,萬一真拖個兩三年,怎麼辦?又萬一,改制雖然成功了,新領導不讓你回去,你又能咋辦?”
想不到這句話激怒了小趙叔叔,他“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煙灰缸都震到了地上摔碎了——
“他敢!到時看我不幹死他全家!”
1997年年初,久等“回廠上班”的消息不至,我母親和幾個同樣息崗的老同事開始琢磨着找點事情做。
“一個月100多塊錢的下崗補貼,你爸單位那邊情況也不樂觀,你又要上學,處處需要錢,不想點辦法不行啊……”後來,母親回憶道。
於是,我母親和幾個同事一起去西市場批發了一些襪子、毛巾、內衣,趁晚上拖到宿舍區外面的夜市上賣。夜市原址曾是周圍幾個國營工廠共同興建的“職工俱樂部”,以前有舞廳、卡拉OK和小電影院,後來企業紛紛倒閉、破產、改制,俱樂部無以為繼,職工們更沒錢去消遣,逐漸變成了小攤販的聚集地。
夜市上,我母親常遇見同樣息崗在家、出來擺攤的老同事們。有些人就算不認識,稍一搭話,回答無外乎是“肉聯廠的”“酒精總廠的”“造紙公司的”,再一深聊,大家說的也都差不多:“唉,沒辦法呢,單位不行了,咱還得過日子,混口飯唄……”
小趙叔叔會開車,息崗之後小劉阿姨就勸他出去跑出租,他不願去;我母親也勸小趙叔叔和她一起干,小趙叔叔只說需要進貨了就叫他,隨叫隨到,但就是不願一起賣貨。我母親的老同事攬到給飯店送菜的活,通過母親聯繫小趙叔叔,說想一起搞,算他一份錢,但小趙叔叔仍舊對此嗤之以鼻。
一開始,我母親以為小趙叔叔另有打算,便也沒再多問。可一次和我父親酒過三巡后,小趙叔叔終於說出了真心話——他之所以不參與,是因為我母親他們在外找的這些活計,在他眼裏統統都是“閑篇子”。
“那是些什麼工作?擺攤?賣襪子?倒騰蔬菜?咱是國營大廠鐵飯碗啊,我還連續三年是廠里的‘優秀職工’,很快要提乾的,像他們那樣在街上被人呼來喝去?丟人!”他伸出三根手指頭,先沖我父親揮舞幾下,又沖坐在一旁看電視的我比畫。
“閑篇子?人家閑篇子能掙錢養家,你倒不是閑篇子,拿錢回來啊!”小劉阿姨氣得摔門而去。
5
小趙叔叔和小劉阿姨的婚姻沒有持續多長時間。1998年,我讀小學四年級時,他們突然離了婚。我父母怎麼都不肯跟我細講他們離婚的原因,我也就再沒見過小劉阿姨和他們的女兒。
那段時間小趙叔叔幾乎天天來找我父親喝酒,我在他醉酒後的隻言片語中大體聽出,小劉阿姨從廠子的車間去了廠辦子弟學校當了老師后,就看不上他了,“傍”上了學校的領導,把他甩了。
小趙叔叔時常醉酒後趴在我家餐桌上痛哭。一邊哭一邊對我父母抱怨說:“當初那個女人口口聲聲說不嫌棄我的家世,要跟我過一輩子,結果到底還是嫌我窮,為了能‘上位’,去給校領導當小三,把我甩了不說,還把我女兒也帶走了……”
有時他還會突然把我叫到他跟前,瞪着通紅的眼睛,拍着桌子沖我喊:“小子,你給我記住一句話:女人就是狗,誰有本事誰牽走!”
我父親就急忙把我推走,然後吼小趙叔叔,讓他別在孩子跟前胡說八道。我雖聽得雲裏霧裏,但因為從小就跟小趙叔叔親近,那時只覺得小劉阿姨真不是個好女人。
等我上了六年級,想不到竟然又見到了小劉阿姨——那年學校開設了英語課,英語老師正是她。
小劉阿姨當然還記得我,對我也十分照顧,但我卻對她滿懷着恨意。為了報復她,我總是在英語課上故意擾亂課堂秩序,給她找麻煩。終於有一次,我因為帶頭起鬨,被她叫起來批評,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喊了她一句“二奶”。她被氣哭了,我很快被學校請了家長。
那天我母親從學校回來,二話不說就把我往死里打了一頓。然後她打電話給小趙叔叔,在電話里把他也狠狠罵了一頓。
從那之後,小趙叔叔很久都沒再來我家,我母親也沒有主動叫他來。有時我父親一個人無聊,想叫小趙叔叔過來喝一杯,母親就會無緣由地吼父親說:吃飽了撐的,沒朋友了嗎?偏要叫他來?
很久之後,母親才告訴我她那麼生氣的原因。
那天在學校,說完我的事情,小劉阿姨專門找了一間安靜的辦公室,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與小趙叔叔離婚的原因告訴了母親。
早在結婚前,小劉阿姨就是車間唯一的大專生,她不甘心一輩子混在車間,婚後第二年便報了電大,一邊上班一邊考專升本,連懷孕期間都沒停下學習。拿到了本科學歷后,因為廠里的子弟學校正好缺英語老師,她學的又是英語專業,便調來當了老師。
廠子破產改制,子弟學校也被移交給了地方教育局,小劉阿姨轉為了事業編製,工資一漲再漲。而小趙叔叔卻遲遲沒有等來廠里“回去上班”的通知,每月100多元的“息崗補助”讓他在家裏實在抬不起頭來。他其實是個很好面子的人,因為這事,更是成天借酒消愁。
後來,小趙叔叔不知從哪兒聽說了小劉阿姨受學校領導“照顧”的傳聞,更是怒上心頭,酗酒成癮,每天不到中午便呼朋喚友,從午飯喝到傍晚,然後換一家再喝。晚上喝醉回家就找茬跟小劉阿姨吵架,只說讓她別在學校幹了。中間有幾次兩人還動了手,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小劉阿姨這才生出了離婚的念頭。
小劉阿姨對我母親說,她並沒有像傳言中那樣“傍上了校領導”,之所以離婚,就是因為小趙叔叔的不爭氣讓她實在氣不過:“息崗兩三年了,別人都在想辦法賺錢,擺夜市、跑出租,有的乾脆趁年輕辭職南下或北上打工。而他成天就知道喝酒罵領導,或是拿老婆孩子出氣。”
離婚時,兩人都不過三十齣頭,學校也有不少人給小劉阿姨做媒,她都沒答應。她說只要小趙叔叔改了酗酒的毛病,出去找份能養家的工作,她就帶着女兒回去跟小趙叔叔復婚。
那天我母親從學校離開便去找了小趙叔叔,給他轉達小劉阿姨的想法。本以為小趙叔叔聽了會幡然醒悟,沒想到他竟瞪着醉醺醺的眼睛沖我母親罵道:“那個賤女人被領導玩夠了,甩了,這才回來找我,我是好馬,絕不吃回頭草!”
當時屋子裏還有幾個小趙叔叔的酒友,一群人藉著酒勁兒起鬨,問我母親到底收了小劉阿姨多少好處。我母親一怒之下摔門走了。
小劉阿姨等了小趙叔叔四年,直到我初二那年,她才徹底心灰意懶,嫁給了市中心醫院的一名醫生,從此與我家斷了聯繫。
6
多年之後,母親跟我回憶起小趙叔叔的往事時,時而埋怨小趙叔叔“不思進取”和“大男子主義”,說他抱着“國營大廠職工”的名頭死要面子,時而又感嘆,如果小趙叔叔早生三十年,沒遇到國企改革那該多好。
“你趙叔叔是個很好的人,做人實在,幹活肯‘下力’,但是有一點不好,懶!”這句話母親常掛在嘴邊。小時候我不明白,一次課上老師讓用“但是”造句,我就把這句話學給老師聽。老師說我的邏輯不對,既然“幹活肯‘下力’”,怎麼還會“懶”呢?我回家問母親,母親說,你趙叔叔的“懶”不是不肯下力氣的“懶”,而是不肯動腦子的“懶”。
小趙叔叔初中只讀了一年便沒再念了,他說自己是榆木腦袋,一看書就心煩。剛上班時,他憑着年輕人的一身蠻力做活,領導覺得他又實在又肯吃苦,有心提攜他,先是連續三年給他評了“優秀職工”、年年發獎狀,後來又把他從搬運隊調到了車間,想讓他學點技術,留待以後慢慢培養。
但小趙叔叔就是不願學技術,說自己學不會。廠里辦的培訓班他總逃課,有一次廠里送青年職工去青島學習,為期五天,他只待了半天便不見了人影,領導罵他,他就說,別人學會了就行,學會了指揮他干,他絕對幹得好。
我母親給小趙叔叔當師父時,曾教他開“行車”(裝在廠房或廠區上空,可以移動的起重機械。又稱天車、航車),小趙叔叔倒是不怕車廂里冬冷夏熱,就怕我母親給他講解操作規程:“就那幾個‘把子’,知道前後左右上下不就行了,管那麼多幹啥?”
結果等他第一次自己上手操作,行車直接就撞到了車間牆上,撞壞了限速器,被廠里罰了2000塊錢,勒令轉崗。
“別人干學徒工,大多一年就能出徒,你趙叔卻足足幹了三年,為啥?他到死都看不懂圖紙,別人不指揮他,他就幹不了活。他說自己學歷低學不會,可是和他一起干‘下料’的小吳,小學畢業就進了廠,人家就是自己學,看書、找技術員問,當年就出了徒,活幹得不比老職工差,人家能學他怎麼就不能學?”
長此以往,小趙叔叔的一身蠻力,不僅無法抵消技術上的無知,反而常給自己惹麻煩。
“有一年車間趕一批急件,按件數給獎金,你趙叔主動請纓,自己一人幹了一宿,搞出來200多個。領導起初很高興,想獎勵他,結果技術員一看就急了,原來他根本沒看懂圖紙,200多個件全乾錯了……”後來,小趙叔叔不但沒拿到獎勵,還被領導罰了款,他為此跟車間鬧了半個月,到頭來還是只能乖乖認罰。
每次我母親勸他學點技術,他就反過來嗆我母親:“咱這可是鐵飯碗,到點兒他們就得給咱發工資,我技術不好又不是不幹活,廠里還能把我開除了不成?”
“國營大廠以前確實是個‘鐵飯碗’,只要你不被判刑,可以在廠里混一輩子。這個幹不了可以干那個,都幹不了還可以去後勤蹲着,工資照拿。你趙叔當年認死了這一點,結果最後還真就死在了這上面……”
正如我母親說的,當國企改革大潮到來、廠子要“輕裝前進,渡過難關”時,小趙叔叔順理成章成了第一批息崗的人。即便他心裏依舊“以廠為家”,但廠子早已容不下他了。
7
老廠子1998年完成了破產改制后,包括我母親在內,以前息崗的工人大多又陸續被召回到了廠里工作,小趙叔叔雖然遲遲沒有接到廠里召回的通知,可他一直把自己當作“廠里的人”,堅定不移。
“當年你趙叔叔雖然息崗在家,但我們還是能時不時在廠里見到他。”母親說,小趙叔叔去廠里就兩件事,一是去找領導詢問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回來上班,二是去廠門口的公告欄,看廠里近期有什麼集體活動。
開始時,領導還是笑眯眯地應付他,說改制還未結束,等有消息了肯定第一個通知他。後來他去的次數多了,領導逐漸不耐煩,有時避而不見,有時兩三句話打發了他。
按慣例,每年年底廠里要開職工大會,即便在改制的日子裏,廠里也會把所剩無幾的“留崗”職工召集起來開會。那時候,小趙叔叔會不請自來,坐在開會的大禮堂里,還專挑靠前的位置坐。每次總公司來的領導讓職工發言時,他都會站起來,說自己代表為企業“輕裝前行”而息崗在家的職工們提個問題:廠子何時能夠完成改制,讓大家回來上班?
最初不明所以的大領導以為小趙叔叔真的是“息崗職工代表”,便一本正經地跟他講解“當前改制的進度”“改制中遇到的困難”或者“企業針對息崗職工的政策”,但後來知道他所“代表”的完全是他個人,便很生氣,直接把他趕出了會場。
小趙叔叔氣得站在大禮堂門口罵娘,說自己雖然息崗在家,但沒被廠子開除,還是廠里的職工,憑什麼不能參加職工大會?是不是廠里準備悄無聲息地“把息崗在家的職工當大鼻涕甩了”?
他的話在那個人心惶惶的時期引發了連鎖反應,一些和他同樣息崗的職工也去廠里跟他一起“討說法”,以至於廠里不得不專門把“職工大會”改為“在崗職工大會”。
“他這樣做,也相當於幫助同樣息崗的職工向廠里施壓,應該會有人買他的好,不至於去世的時候那麼冷清啊?”我這樣問母親。
母親說,當時確實有人覺得小趙叔叔“仗義執言”,和他走得挺近,但後來因為一件事,卻讓廠里的人多少埋怨上了他。
1999年,小趙叔叔一次醉酒後和別人打了一架,派出所出警后把他抓了,在做筆錄材料時,民警問他平時做什麼,他酒還沒醒,迷迷糊糊地說“在家閑着”,民警就在“職業”一欄里寫了“無業”。
不想在最後的當事人簽字捺印環節,醒酒後的小趙叔叔看到了“無業”二字,非常不滿,說自己是XX廠的職工,不是無業,還要民警帶他回家拿以前廠里發給他的工作證。“職業”不是什麼重要信息,民警懶得跟他跑,便給他改成了“XX廠XX車間職工”。
對於民警來說,這是一個無關痛癢的信息。但對於國有企業來說,這卻是一個相當敏感的問題。因為兼并了廠子的上級總公司對下級分廠有一個考核指標,叫作“治安穩定獎”。按照總公司的管理章程,下屬分廠如果全年內無任何職工因違法犯罪被警方處理,年底便能獲得一筆獎金,分發到個人,領導幹部可以拿到幾千元,一般職工每人也有幾百元。
而小趙叔叔,是那年整個廠子裏唯一因違法被警方處理的人。年底,當全廠幹部職工都在眼巴巴盼着這筆獎金的時候,總公司突然下達通知:“據舉報,XX廠職工趙XX在1999年X月X日違法被警方拘留,經總公司核實,取消該分廠治安穩定獎的評選資格。”
母親說,後來在全廠職工的要求下,廠領導去總公司說明情況,但總公司領導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廠領導啞口無言:息崗職工也是你的職工,沒有解除勞動合同,他做的事情你們就要擔責。
這明顯是總公司不想給分廠發放獎金的託詞,但小趙叔叔卻記住了總公司領導的前一句話——“息崗職工也是你的職工”。他很高興,逢人便說還是總公司的領導覺悟高,還記得他。
但全廠職工卻記住了后一句話。
“現在看幾百塊錢不多,但那時對於普通工人家庭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數額,很多人已經計劃好年前用這筆錢干點什麼,結果因為你趙叔叔,計劃全落空了……”母親說。
當時廠里罵聲一片,有人甚至說要“收拾”小趙叔叔,從那以後,便沒有人願意和小趙叔叔走近了。
8
也是在1999年,我父親也在原單位辦理了停薪留職,下海創業。那年是小趙叔叔息崗在家的第三年,他每月仍舊拿着微薄的補貼,偶爾打些零工,日子已經有些難以為繼了。
我父親身邊缺少人手,便問小趙叔叔願不願意跟着自己一起干,小趙叔叔同意了。
父親是搞技術出身,創業做的也還是技術類工作。我母親有些擔心,怕小趙叔叔幹不了,父親卻說沒關係:“我可以帶着他,慢慢學。”
但我父親的願望最終還是落了空。2000年剛過,他就和小趙叔叔大吵了一架,吵到兩人差點兒動手干仗,最後小趙叔叔拂袖而去,說再也不跟我父親打交道。
提起那次吵架,父親只是對我嘆氣,說自己真的想幫一下小趙叔叔,但最後卻幫出了仇人:“教什麼都不願意學!一個很簡單的活,我給他演示了八遍,每一遍他都看兩眼就說會了,然後給我搞得一塌糊塗……”
小趙叔叔依舊喜歡喝酒,卻不再找我父親喝。在酒桌上,他經常向酒友抱怨,說自己當年好歹是國營大廠的正式職工,一天工作八小時,一周工作五天,工資到點就發,“現在可好,變成給私人老闆幹活的打工仔了”,經常加班加點不說,還要時不時看老闆臉色,“想起來窩囊得很”。
這話傳到了我父親耳朵里,他生氣極了。我父親覺得自己開給小趙叔叔的工資已經很“夠分量”,遠超過小趙叔叔為自己創造的價值,於是就找小趙叔叔談了次話。不想小趙叔叔火氣更大,藉著酒勁和我父親大吵了一架,新賬舊賬全翻了出來。
“一天工程上出了事,我帶他去搶修,提前一晚通知的他,他第二天中午才來,酒都沒醒。到了施工現場,我和帶去的工人都在幹活,就他在一旁抽煙看戲,回來之後我說了他幾句,沒想到他脾氣比我都大!”
小趙叔叔則說,那天是周末,本該休息,天又下大雪,什麼事情不能等到工作日解決?
“按他那說法,他是大廠職工,周末不出工,下雪要休息——我還是立過功的軍轉幹部呢!身份不如他?有單位的時候啥都好說,現在自己出來謀生計,誰管你以前是幹啥的?飯都快吃不上了,還談什麼福利待遇!”
吵完這一架,小趙叔叔就撂挑子不幹了。
當晚,我父親在家跟母親感嘆說:“都是國企出來的,其實我心裏很理解他,年輕時靠力氣吃飯,不求上進也無所謂,廠子不垮咱就有飯吃。結果年紀大了,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準備享受勝利果實了,廠子卻突然垮了。回頭看看,才發現自己啥都不會。但習慣已經養成了,再讓你重新開始,難啊……”
9
時間再往後,當年息崗后離開廠子的職工,有人創業當了老闆,有人炒股發了財,還有人跑貨運開了物流公司。我父親下海后賺到的錢雖不算多,但維持家庭開銷后也能少有結餘。
可是在小趙叔叔眼裏,我們全是“薅社會主義羊毛”的壞人。
直到2003年,息崗五年後的小趙叔叔才得到了“回廠上班”的通知。聽我母親說,那還是街道辦與原單位反覆交涉后的結果——因為小趙叔叔被查出了肝病,需要醫保,可只有上班才有收入和醫保,否則他連治病的錢都拿不出來。
只是,小趙叔叔人雖然回去了,但廠里卻沒有讓他再回車間,而是讓他在保衛處掛了一個名,平時就在家屬區當保安巡邏。
和我父親鬧僵后,小趙叔叔跟我也沒那麼親近了。後來我們家搬離了廠子家屬院,大家見面的次數就更少了,偶爾回去辦事見到他,他也不再喊我“小么子”,而是叫我“小資本家”了。他老得很快,年輕時精壯挺拔的小伙已成了一個接近300斤的謝頂胖子,騎在一台小電動車上,幾乎把車身壓垮。
他會留我在他的門衛室里吃飯,還依舊喜歡喝酒,兩杯酒下肚,拍着胸膛向我炫耀說,現在全家屬區一共有12名保安,只有他是保衛處的“正式編製”,其他都是廠里雇來的臨時工。
可我卻慢慢不願再和他聊天了,因為無論聊什麼,最終都會繞回到同一個話題——國營大廠當年為什麼會垮?“就是因為像你父親這樣沒有集體觀念的人太多,才搞垮的。”
小趙叔叔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以前什麼人才當“個體戶”?都是那些坐過牢犯過事、找不到正經工作的人走投無路了才去當,結果現在反而這幫人賺錢了、出息了,沒人肯在廠里“下力”,最後廠子垮了,他們這些為廠子奉獻了青春的人都被扔到了街上,讓人笑話。
有幾次我忍不住和他爭了幾句,他爭不過,便氣呼呼地說:“要再來次運動,你們這些人都是‘小狗崽子’,要被送去大西北勞教的!”
我把這些話講給母親,母親讓我別跟他一般見識,以後也別和他爭這個。我問母親:“小趙叔叔以前一直在車間,怎麼就去當保安了?”
母親苦笑說:“如今,你趙叔除了保安還能幹啥?改制后廠里上了自動化生產線,全是電子設備,電腦上操作,連行車都用遙控器了。回廠之後他不是沒去找過領導,領導也讓他學了三個月,可他就是學不會。”
“大家都是培訓考證,沒有資格證就不能操作。現在‘下料’用的都是機械臂,他力氣再大能有機械臂大?”母親嘆了口氣接著說,現在廠里都是績效考核制,哪個部門都不想養閑人,他能去當保安不錯了,過幾年,廠里的後勤一旦交給地方物業公司,他恐怕連保安都沒得當了。
大學畢業前,我又見了一次小趙叔叔。他問我想好去哪兒工作沒有,我說還沒,他說:“廠里有政策,正式職工的子女如果有本科學歷,可以優先進廠工作,你媽也快退休了,趕緊去廠里找領導活動活動。”
他把“正式”二字說得很重,還勸我不要過於看重自己的學歷,“現在想進廠工作,要麼當兵,退役後父母一方單位無條件接收;要麼接班,享受大國企在職職工子女就業方面的優惠政策”——至於學歷,“能有啥用?碩士博士也不一定能進得來”!
我說想趁年輕出去看看,讀書也好、工作也罷,不想再走父母的老路。他就說我“沒出息”“不識時務”,“以後可是要吃苦頭的”。
後來聽說我當了警察,他的態度又變了,說我真聽他的話,捧上了“金飯碗”,這輩子不用愁了。再後來當他聽我母親說我回高校繼續深造時,腦袋晃得像個撥浪鼓,說,這孩子廢了,“腦袋被門夾了”。
再然後,我就收到了他患病的消息。
10
其實這些年,我家和小趙叔叔已經漸行漸遠。
2013年年末的一個深夜,我正在派出所值班,突然接到家裏電話,趕忙接起來。母親在電話里說,趙叔叔因為毆打他人和故意損毀財物被轄區派出所抓了。
那天晚上,小趙叔叔在保安室里喝了酒,要去單位領導家裏“討說法”,兩個同事阻攔他,他不但打傷了兩位同事,還將保安室砸了個稀巴爛。派出所民警從警綜平台上查到了小劉阿姨的電話,打通電話,小劉阿姨卻不管,只把我家座機號碼給了警察,讓警察找我們。
電話是我父親接的,他幾番猶豫,最後還是和母親連夜去了派出所。他們在派出所並沒見到小趙叔叔,向民警詢問情況,民警說小趙叔叔砸玻璃的時候自己也被割傷了,現在正在醫院急救,兩個被他打傷的保安同事倒無大礙,已經做完筆錄回家休息了。
我父母剛鬆了口氣,民警又說,小趙叔叔砸壞的保安室監控設備很貴,他可能要被刑拘。母親聽罷,急忙給我打電話,想問一下這種事情派出所會怎麼處理。我想了想說,單位追究的話他肯定要去坐牢,不追究的話賠點錢做個檢討也就算了。“你都退休了,就別管這事兒了,聯繫一下保衛處的領導,交給他們去辦吧。”
我實在不想父母再為這個人操心了。
那晚,小趙叔叔之所以要去找單位領導“討說法”,是因為當天上午他得到消息,小區居民和保安同事多次舉報他上班時間在保安室里酗酒,他4000塊錢的年終獎金可能不保。
他當天下午便去找了保衛處領導,要求領導“給他一個說法”,領導拿出條例說,“上班期間違反規定喝酒”按照規矩就是要處罰。小趙叔叔又跟領導拿“我是全民所有制職工”說事,領導說,扣發獎金已經是看在企業老職工的面子上了,換了其他人,直接就要被開除的。
小趙叔叔越想越氣,當天晚上又在保安室里喝醉了,藉著酒勁搞出了之後的事端。
我父親又去了趟醫院幫小趙叔叔墊了3000塊錢的醫藥費,小趙叔叔說發了工資馬上就還。父親表面上勸他不用着急,先把傷養好,心裏卻明白:這事兒廠里真追究起來,誰知道你還有沒有機會領到下個月的工資了。
小趙叔叔沒有去坐牢,只是被保衛處除了名。母親說,那3000塊錢醫藥費他後來還了,還錢那天他又來我家想找我父親喝酒,我父親沒跟他喝。
當然,即使沒喝酒,小趙叔叔還是在我家抱怨了一通,他說現在改制改得廠里的人就認錢,動不動就“罰款”“扣獎金”,他在廠里這麼多年,年輕時任勞任怨,現在年紀大了,養養老怎麼了?工資低不說,還沒人給他面子,不就是喝點酒嘛,領導給他“上綱上線”……
我父母實在沒有耐心聽他抱怨,便找了個託詞,把他打發走了。
後來我問父母,那晚即便前妻小劉阿姨不管,可小趙叔叔有那麼多親戚,也沒道理找你們啊。父親說,其實那晚派出所聯繫了很多人,但一聽是他喝酒鬧事,都說不管,其中包括小趙叔叔老家的親戚,後來說賠錢的時候,更是沒人出面了。
我父母也是事後才知道,其實他家裏的那些親戚早就不再和他走動了,那個小時候曾在我家借住過半個月的侄子,就在家屬院的鄰街和小趙叔叔的大哥開着一家火鍋店,但他們也躲着小趙叔叔好多年了。有時在街上遇到,最多也就打個招呼便匆匆走開。
“當年廠子效益好的時候,小趙老家的親戚隔三岔五就要上他這兒來,有時在單身樓上找不到他,還找到車間去,你看現在……”母親有些唏噓。
新年過後,小趙叔叔的骨灰被他的女兒送回了老家,那張貼在廠門口公告欄上的訃告,很快就被別的通知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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