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鷓鴣天(二)
程逸之本是緊繃著的臉面,此刻漸漸鬆開,而後表情變得有些悲沉起來。這施默青在上海所扮演的絕色,恐怕從前沒有人能看的明白,也就只有他自己心下才懂,他究竟在為哪一方做事。
“先前游擊隊緊缺的那批消炎藥物,聽說都是德國貨,應該也是你送去的罷?”逸之隨口問了一句。
施默青笑了笑,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不過說道:“但是幫忙承接的人,聽說是懂德語的,我想那個人是你,對么?”
程逸之望了施默青一眼,而後兩個人跟着無奈笑了笑。從前相互提防,相互揣測,結果臨頭再看,原來真的是同道中人。
逸之想了想,起了身來,從後頭的紅木架子上取下一個玻璃盒子來,這盒子底部是用紅色的絨面襯托着,上頭放了一塊指甲片大小的瓷片。
程逸之將盒子放置到茶几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推到施默青跟前:“從前父親常同我說,這瓷器裏頭,最難的就是這種汝窯的瓷瓶。大的瓷瓶更是難,因為胎薄,若是沒有晾乾,就把東西送進爐子裏烤,那胎就變形了,瓶口更是很難穩住,一下就容易烤壞了。這是我家裏小時候有的玩意了,約莫是我五歲以前的事情。這個汝窯的花瓶,直徑可就有三尺,可是薄的很。坊間都說價值連城,可是實則,這玩意不只連城,是根本就是沒有價!”
施默青點頭:“我也就見過一個汝窯的小瓶,那還是許多年前的南京官邸了。那個小瓶子,很小的一個,可就專門擺在一個架子上,要是挪地方,得好幾個聽差圍起來護着,若是一不小心摔壞了,那可是掉腦袋都賠不起的。”
逸之道:“是了,因而我們程家從前有這樣的寶貝,也是被人惦記。那個時候英國遠東洋行的經理就專程上府來,對着這瓷瓶就說要買。甭說我們程家當時不差錢了,就是差錢也不能賣呀。可是那個時候英國人剛披着官家批文進來做買賣,清廷時候人家就是陣仗很大的,誰都得罪不起。父親再大能耐,那也抵不過他們英國人仗勢欺人,於是一咬牙,說是既然要買,那成,我們就賣。”
“然後呢?”施默青望着這瓷片若有所思問道。
“父親親自上手,說要底下聽差當心了,都小心着給搬出去。他當時是故意倒着走的,眼見着到了門口,英國人嘴上都笑開花了,父親一下就摔倒了,那個汝窯的瓷瓶也就跟着碎了。父親當場心疼得氣暈過去。那英國人見父親暈了,到底也不好追究什麼,也便只得悻然離去。”程逸之一面說,一面腦海中就浮起父親的臉來。
施默青道:“他是故意摔倒的……”
逸之點了點頭:“是了,這就是我們程家的家訓!父親說,寧可心痛得昏過去了,這寶貝也不好給洋人拿走了。這是我們程家的氣節。雖然這件事情這些年也沒什麼人知曉,可是我一直就記在心上了。”
施默青原本垂着的頭,一下就抬了起來,他睜大了眼睛,望着程逸之:“逸之,你是想!”
程逸之道:“這一年裏,我前前後後想了許多事情,這話也實在沒人可傾訴的。今日你既然在這裏,那麼不妨聽我嘮嘮嗑。父親走了,阿娘走了,逸珠也走了……芷若更是下落不明,我簡直夜不能寐,食之無味。上海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可牽挂的了,獨獨這震旦,我實在放不下來。我聽聞,鄒海這些日子接到日本人的指令,已經在瘋狂地收編滬上所有的民營工廠了。震旦雖然已經停業許久,但是裏頭由芷若干辦的孤兒院早就被日本人撤消了……”
施默青默然,不過臉色肅然地望着逸之,顯然,程逸之早已經經過深思熟慮有了打算。
“從前我被逼着幹了一陣子偽差事,已經十分憤懣了。可是我們程家人到底是有骨氣的,自然不可能會跟鄒海一樣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發財。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想如果今日父親仍舊在世,應當也會同意我的打算的……”逸之說話的時候面上顯露着痛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