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7娘親舅大之禍起蕭牆
郝滿堂一連幾天都在嘆氣,不知道是為什麼。穆嬰看着舅舅這樣,說不出來的心疼。
不過,嘆氣歸嘆氣,種莊稼的時令卻不能錯過。兩天前剛剛挑水澆過的村前的那三畝麥田,麥苗長勢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喝足了水分的苗子一天一個樣,眼看着“啪啪”往上拔節瘋長。這情形隔往年,郝滿堂一準得樂得眉開眼笑,覺得當年的收成又穩了。
但今年不行,雖然莊稼綠油油地看着挺舒服,可郝滿堂心裏卻怎麼也樂呵不起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煙,也不說話,默默地在地頭上坐了足足有兩個時辰,直到村裡中午做飯的炊煙升起來,他才有些落寞地在鞋底上磕盡煙袋窩的煙灰,扛着鐵楸低着頭往家裏走回去。
挑水澆麥子的勞動主要是由郝滿堂和郝糧倉、穆嬰協作完成。糧囤和糧瓮兩兄弟被樊桃花安排去打豬草。樊桃花一般不主動干農活,她說自己從小沒幹過重活,娘家五個哥哥,從來沒有讓她下過莊稼地。嫁給郝滿堂以後,地里的農活也是郝滿堂一個人干,她只負責在家裏做做飯,然後抽空給地里幹活的人送點茶水喝就行了。
郝滿堂也不想和她計較:懶和饞是樊桃花的標配,這一點在他剛和她結婚的時候就知道了。她不想干就不幹吧,免得和她在一起幹活,活多幹不了多少,耳根子卻不能清靜片刻。樊桃花會一邊幹活一邊不停地在田裏扯着嗓子抱怨罵人,還不夠鄰居們看笑話的。
挑水澆麥子澆了兩天。
大兒子郝糧倉只幹了半天就撂挑子了。理由是繼父罵了他。原來,考慮到穆嬰年紀還小,挑不了兩隻大水桶。郝滿堂就自己挑水,而讓穆嬰和糧倉二人抬水。可誰知道糧倉那小身板竟然連穆嬰也比不過,半大個男人抬水半天不到,就嚷嚷着要歇息。穆嬰把大半扁擔讓給糧倉,水桶恨不得就掛在自己肩上。可糧倉還是牙疼一般地嚷嚷,歪着膀子弓着腰,歪歪扭扭地走在麥田裏,一腳就踏倒一簇麥苗。疼得郝滿堂心裏像着火一般火急火燎。
“好了,不想干就滾回家!不要在這裏糟蹋麥苗。吃飯一個頂倆,幹活還不如一個丫頭。老子雖然不是你親爹,但也架不住你這樣坑爹呀!”
郝滿堂只罵了兩句,糧倉就撂挑子走了。留下穆嬰一個人提着大水桶往麥田裏艱難提水。
郝滿堂想讓穆嬰也一起回家歇息,但穆嬰看着大汗淋漓的舅舅,還有那隻裹在衣袖裏的有暗傷的右胳膊,說什麼也不回家,一點一點地和舅舅一起提水澆麥。
幹了一天活,晚上回到家,郝滿堂一眼就看到郝糧倉斜靠在門外的核桃樹下,啃着一個剛剛紅腚的西紅柿,乜斜着眼,有些挑釁地望着疲憊不堪的繼父和表妹走進家門,神情猥瑣又囂張。
郝滿堂額上的青筋一抖一抖的,氣的有些說不出話來。
“哎,我告訴你啊,男孩子大了,以後少在外面教訓他。‘兒大是客’不懂嗎?你劈頭蓋臉地在外面吼他,讓別人聽到還以為我兒子多麼不堪,以後還想不想讓他找媳婦?”
郝滿堂還沒開口,正忙着做飯的樊桃花聽到丈夫回家的動靜,從廚房衝出來,倒先給了丈夫一個下馬威。
郝滿堂一肚子本來想憋回去的火氣,瞬間爆發了。他一使勁,把挑水的水桶扔了老遠:
“樊桃花,你說話有點根據行不行?你兒子馬上就過十六歲生日了,隔以前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齡。他倒好,吃飯搶大碗,幹活還不如個小姑娘。在地里澆水,專撿着麥苗踩。你說這是個正經庄稼人該乾的事嗎?我就說了他兩句,他立碼撂挑子不幹了。將來找個媳婦,這樣過日子能靠譜嗎?”
穆嬰注意到故意吃着西紅柿氣人的郝糧倉對着繼父罵了一句,雖然沒聽清楚罵的是什麼,但看嘴型可以很容易地讀出來,是“死瞎子”三個字。
“嘿,郝滿堂,老娘嫁給你十幾年,你老小子今天終於說出了心裏話,你不就是嫌棄糧倉不是你親兒子,白吃你十年乾飯嗎?當初我帶他嫁進郝家,那可是你點頭同意了的。怎麼的,現在後悔了?晚了!”
暴脾氣的樊桃花像一頭髮怒的雄獅,頭髮都豎了起來,厚厚的上下眼皮也好像被玉米秸撐開了似的,比平時的間距大了不止一個牙籤棒的距離。自從結婚以來,郝滿堂一直像一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從來都是樊桃花呼來喝去,說一不二,今天怎麼了,吃錯了葯,想造反?
“說我兒子吃白飯,我起碼還是他的親娘,他就算白吃飯也是吃的我的飯。我樂意白養着他!可是你這個外甥女算什麼?有爹有媽的非跑我們家來蹭吃蹭喝。怎麼,你家是地主老財,富到可以養閑人了?本來我可憐你整天念叨你姐對你的恩情,才接受這個外甥女吃住在我們家。現在好了,你以後再敢對我兒子不客氣,當心我把你外甥女攆出家門去!”
郝滿堂屬於那種一生氣就口舌結巴的老實人,聽到樊桃花開始擠兌穆嬰,他立碼說話不利落了:
“樊桃花,你,你說話可要憑良心啊,穆嬰什麼時候白,白吃過你的閑飯?自從她來到咱們家裏,哪天不是家裏地里的幹活?省了你多少力氣?再,再說,讓穆嬰來咱們家,我也是事先和你商量過的,我姐待我如再造父母,如今我不能孝順我姐,難道想好好善待一下我外甥女也不行?”
這話等於是“拍拍”打了樊桃花的大肥臉。因為當初穆嬰要來以前,郝滿堂確實和她商量過。而樊桃花當時急於趕郝滿堂出去掙錢,也就痛快地答應了。沒想到今天在這裏被郝滿堂截了胡。
樊桃花心虛了,但氣勢並沒有低下來。她借口罵了一句在旁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兒子,又瞟了一眼有些手足無措的穆嬰,繼續懟丈夫:
“雖然今天這事是狗日的糧倉引起的,但你也不是省油的燈。今天咱們在這兒說好了,以後我兒子你不用管,你外甥女我也不管。你數落我兒子我心疼,我說你外甥女你心疼。所以咱們各管各的,誰也別越界。穆嬰,過來燒火,做飯!”
其實樊桃花把晚餐說成是和早餐午餐同規格的“飯”,實在有點牽強,因為她的晚飯往往就是一碗清水蘿蔔湯,外加一個地瓜面的干煎餅而已,當地人也叫“喝湯”。魯中地區的風俗,自古以來就是早餐和午餐兩頓飯。除非過年過節或者是麥收秋收的農忙季節,才會加餐成三頓飯。因為這樣就可以節省下一頓飯的糧食來。這也是大家自欺欺人地渡飢荒或者餬口的不是辦法的辦法。
……
澆完麥田,郝滿堂又馬不停蹄地開始拾掇後山上的那片開荒地,準備過了穀雨就種上點花生和芝麻,以求來年有油吃;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去年花生和芝麻的價格超了歷史最高水平,大家都想着能藉著去年的行情,爭取今年也能在這兩樣農作物上掙上一筆。
郝滿堂本來不是那善於擺弄農活的人。當年郝老爺子在世時,心比天高的郝滿堂還從心裏有些看不上整天泡在莊稼地里忙活的老爹,覺得他老腦筋:乾死幹活地一整年,最後落到自己手裏的糧食還填不飽肚子,比不過自己出去算卦落得清閑,收入還高。
不過結婚這些年,隨著兒子們的長大,給孩子掙錢娶媳婦成了郝滿堂壓力山大的奮鬥目標。而且隨着年齡的增長,郝滿堂也漸漸理解了老爹對土地的感情:作為一個佃農來說,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輕易背叛自己勞動的,似乎就只有腳下的這片土地了:只要你肯付出汗水,撒下種子,土地里就會結出你想要的糧食。
至於自己的算卦行當,旺季時可以輔助種地來掙錢。但一旦到了生意淡季,那就成了喝西北風的行當,更別提養家餬口了。
現在有句話叫做:你終於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其實這句話如果穿越到三四十年代的中國,真的可以很貼切地形容以郝滿堂為代表的大批農村手工業者在身份轉變過程中的無奈和掙扎。
和郝滿堂搭伴在開荒地里賣力幹活的,仍然只是自己的外甥女穆嬰一個人。做飯是樊桃花逃避下地幹活的永遠的借口;郝糧倉借口繼父欺負他,竟然跑到親爹家裏去和爺爺奶奶搞感情聯絡了;糧囤和糧瓮繼續搭伴打豬草。不過調皮搗蛋的糧瓮沒有哥哥糧囤的實誠,鬼主意一腦袋,幹活卻不踏實,糧囤一眼照看不到,糧瓮就跑到村頭菜園子裏偷村民的小黃瓜吃了。
於是郝滿堂還沒回家,小黃瓜的主人就找到地里來告狀了:
“滿堂,你家三小子是真不像你的種,又皮又壞。你說一個小孩子,真偷根黃瓜吃了,我也不會來找你,畢竟小孩子偷吃也是人之常情。咱家也有小孩子,咱也能理解。可你的三小子,偷吃完我的黃瓜,還要把黃瓜秧給我連根拔起。你說這不是作孽嗎,我費勁巴力地養了幾個月的苗,剛剛作了黃瓜紐,連根拔它還怎麼活呀?這小子根本就不是你們老郝家的種,你們家祖上什麼時候出過這種活物?”
郝滿堂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白聽着村民數落也不好搭話:說什麼呢?郝糧瓮確實有着和年齡不相稱的壞心眼。自己平時在家也沒少嚇唬了他,可是糧瓮仗着母親樊桃花的庇護,依舊有恃無恐地隨心所欲。郝滿堂不想整天為了個未成年的孩子生氣,索性就不管他了。平時糧瓮闖了禍,郝滿堂就讓樊桃花出面解決,自己樂得心靜。
可是今天,人家竟然找他這個當爹的找到莊稼地里來了,他也不好再借口推託給樊桃花處理了。
“老哥,你先別生氣,我也不嫌丟人了,實話給你說吧,那個死孩子我也管不了,苦口婆心地教育不頂用,動手揍吧他媽又不願意。我也沒有辦法。你下次再逮住他作業,你就狠揍,我這裏絕對沒有二話!”
村民顯然對郝滿堂的答覆不滿意,就冷笑了譏諷到:
“滿堂,不是哥哥笑話你,你這輩子還真是窩囊,以童子之身娶個二手老婆不說,還那麼丑;丑也就罷了,還不講理;不講理也就罷了,還給你戴綠帽子。你呀,全世界都知道你老婆的醜事,就你還傻乎乎地蒙在鼓裏。你也不想想,你隔三差五吃的那些豬下貨是從哪裏來的?憑你老婆的尊容,買肉不花錢?再看看你家那個三小子,有哪一點和你長得一樣?你不是人家的老子,人家憑啥讓你管?”
“滿堂,你別怪老哥今天不給你留情面,我並不完全是生三小子的氣,我是看你被老婆蒙在鼓裏欺負不順眼,就當給你提個醒了。兄弟,別再整天傻乎乎地拚命了,說不定是為別人養兒子呢!”
村民走了,郝滿堂就像是一個突然遭到雷擊的木樁,在穆嬰的驚叫聲中,直挺挺地一頭栽到了剛剛翻過的土地上。他雖然早就從村民們遮遮掩掩的話語裏聽出了一點貓膩來,但像今天這樣被人赤裸裸地當面羞辱,卻讓郝滿堂胸膛里那顆清高柔軟的內心,受到了一萬點雷霆暴擊。他就像是被人當眾扒光衣服打耳光,一種難以下咽的屈辱讓他在穆嬰跟前抬不起頭來。
嚇呆了的穆嬰驚慌失措地去扶舅舅。
郝滿堂突然如喪考妣般地大哭起來:
“爹媽呀,你們快來救救我吧!穆嬰呀,舅舅今後還有臉面嗎?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