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別離(六)
香卉只搖了搖頭,看着玉珍,一時間竟是尷尬。
“你怎麼也是大腳?”她挑了眉眼望過去,看着玉珍,像是看到了什麼新鮮玩意兒。
“怎麼了?大腳怎麼了?纏腳那麼疼,我爹娘疼我,自是沒有幫我纏!再者前幾年革新的時候,不是已經提議廢除纏腳?!一看你就是土包子,什麼都不懂!”玉珍癟了癟嘴,望着香卉,眼中充滿了鄙夷。然而卻突像是想到了什麼,竟然又叫嚷了。
“你不是也是大腳?怎麼還這般說我?!”她有些不平地說道,然後朝着香卉的腳啐了幾口。
“呸呸呸,土包子!”
正在這時,那門裏的李嬸似乎聽到外間的動靜,開了門走了出來。
“香卉?!”她大驚,左瞅瞅,右看看,這才開口問道:“你不是回千福鎮了?怎麼……怎麼傷成這樣……”李嬸喃喃。
香卉見李嬸親切,不禁便覺得眼眶濕潤。好似自己深埋在心中的細小委屈的種,終於遇到陽光,盡次勃發了。
身旁,那玉珍終於又想到了自己方才的疑惑,不禁也是盯了香卉的面容,想聽她說下去。
香卉見躲不過,便將自己在千福鎮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說了。
“嬸子,就是這樣,我……我回不去了……”香卉坐在李家的堂屋中,對着面前的李嬸說出一番話。一張臉上,儘是遍佈的淚水。如同噴涌不止的泉。
李嬸見香卉敘述,又見她臉上的傷痕,不覺感慨。
“孩子,是我家希堯害了你啊……”
“不,嬸子。李大哥為了救我都受傷了。若不是他……我便就死了吧……”香卉說得動容。連帶着那流淌而出的聲音,竟也是一陣顫抖。
坐在一旁榻上盪着雙腿的玉珍聽香卉說完,不覺臉上現出陣陣生氣。
“果真是你害了希堯哥。你這個討飯的災星!”玉珍不留情面地說。這樣的話,卻終究惹了面前李嬸的不滿。
“玉珍,這天色不早了。你還是回去照顧你爹吧。他腿腳不好。你娘上街賣小木活,也不知何時回來……”說罷,便將玉珍從榻上拉起來,往門外趕了。
“回去吧,你這麼大的姑娘,也該幫着父母分擔!”
“嬸子,我爹雖然腿瘸了,可是一頓飯還是會做的!”玉珍說著,便推開了李嬸的手,“再說了,我還要在這兒等希堯哥來呢!”說著便要回去,卻被李嬸阻攔。
“那你就去尋你娘,讓她今日來嬸子家吃飯。然後再把你那快癱瘓的爹叫上,嬸子給你們炒雞蛋!”李嬸有些生氣的言語,倒是有些帶了毛刺。可是眼前的玉珍卻彷彿沒有聽出般的,只眨了一雙好看的丹鳳眼。
“嬸子,這可是你說得!我要吃配蔥花炒的!”說著,也不等李嬸答應,便拉開房門,興高采烈地出去了。
房門甫開,一陣寒瑟的風便順着木門裂開的罅隙鑽了進來。呼嘯的風聲,如同那要吃人的老虎,發出聲聲撼動人心的咆哮。漾在那門外小院中被掃成堆的雪花,帶起的風浪,竟將那污穢的一切,都吹得瑟瑟發抖了。
玉珍大步地走出院子。方一出門,卻看到一身戎裝的李希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玉珍大喜,便急沖沖地向李希堯奔去。
“希堯哥!”她大叫一聲,像只跳兔一般的蹦到李希堯面前。正專心走路的李希堯顯然沒有注意到她朝自己的而來的腳步。只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就將他嚇得猛然一震。
“什麼?”他抬起頭來。倉皇的眼一見是玉珍,竟立馬地黯了下去。“原來是你啊……”
玉珍見李希堯與自己不計前嫌地說話。彷彿自己昨日與他的矛盾,僅在他這樣突如其來的言語中,便土崩瓦解了。
她笑了笑,盯着他的臉細瞅。然而入眼,卻看到李希堯本是白凈的面容上,竟是呈現了一塊塊青紫的圖案。如同一道疤一般,橫在她的眼前。
雖然,李希堯為了不讓自己的母親擔心,在督軍府已對自己的儀錶稍作整理。然而那臉上被人強加諸的仇視,卻終是讓他呈現出一方不易察覺的頹然。
他蹙了蹙眉頭,閃避了玉珍的目光。正想甩開玉珍逕自走掉,卻不料,那身旁的玉珍倒是先開口說話了。
“希堯哥,我先回去叫爹娘,一會兒再來!”
李希堯一滯,然後有些不解地回頭。
“一會兒再來?做什麼?”他的眉宇帶了些許疑惑,連帶着那不經意抽動的嘴角,也暈出一陣細碎的疼。
“當然是吃飯!方才嬸子已答應給我做炒雞蛋了!”玉珍說罷,便向他揮了揮手,“那希堯哥,我先回去了!”然後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在這外間有些落黑的天,倒是暈出種種別樣的光彩。
空氣中,是一陣肅蕭的氣息蒸騰的。許是因為昨日還下雪的緣故,讓這天地,只一片晦澀的蒼白。漾在那兒,將吸入肺腑的寒氣,都逼迫成慘淡的模樣。
李希堯看了看頭頂一片灰暗的蒼穹,待鎮定了神色,便邁開大步朝着院子裏走去了。
院中的那顆碩大而蒼老的棗樹,已在寒冷中凋謝了通體的樹葉。只殘存着滿樹的銀花,在那冰天雪地中,似乎與周遭的景色隨大流的融為一體。看起來,倒是毫無新意。
李希堯慢慢地走到堂屋前。開門走進,便看到那淚流滿面的香卉,以及身旁坐着的唉聲嘆氣的李嬸。
那屋中的二人見有人進屋,皆抬頭望了。
香卉與李希堯的目光相交,卻不知為何,只是不自主地撇開了眉目。
李希堯一怔。再望到香卉,眼中含了些許苦澀。
“娘,香卉。我回來了。”他淡淡地說,算是打過招呼。然後伸手解去外間的戎裝,只留下裏間穿着的毛線衫,走過去坐到火爐前。
“外面可真冷。我一路走回來,手都凍僵了!”他笑說著開口,眼眸在不經意瞥過香卉,卻又急急地收回。
身旁,那李嬸看着李希堯這般模樣,只是一陣心疼。
“希堯,讓娘看看你的傷!”李嬸走到他身旁,抬了他的臉,“怎麼給打成這副模樣,那些人可真下得去手……”李嬸撫着李希堯臉上的淤青,不住得掉了眼淚。
李希堯見李嬸這般,心知香卉定是將自己在千福鎮的情況向李嬸說明了。便不再多加解釋,直接深入主題。
“娘,我沒什麼。這點傷過些日子便好。倒是香卉……”他頓了頓,然後便將目光直直地望向香卉,說道:“倒是香卉,她被我害慘了……我沒想到那些人這麼恨督軍府,我以為只是去救她,可是誰知……”他有些語無倫次,然後便重重地嘆出一口氣來。
“香卉,你留下吧。就像我方在車上對你說的,我和娘都是你的親人!”李希堯突然轉過了身子,然後認真地盯了香卉的臉。
他說得動容,倒是讓香卉愣在那裏。
“可是,我畢竟……”
“孩子,你就留下吧!你這般乖巧伶俐,嬸子也是喜歡。反正你回不去千福鎮,便留在這裏,與嬸子做個女兒。咱們一家子,在佳宜好好生活……”李嬸插上話來,然後走過去握了香卉的手。緊了緊。
一陣貼心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