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賢妻

第一章 賢妻

()中秋剛過,這天氣卻依然像三伏天兒般炎熱。新媳婦兒青伶戴了個斗笠遮着日頭,沿着自家的田壟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奮力割着麥黍。

連着幾日沒有下雨,這毒日頭一直曬到骨子裏頭不說,連吸進腔子的氣兒都火辣辣的,仿若一把烈火般自舌尖兒燒到心口。田壟邊上的幾顆槐樹下,三三兩兩席地而坐的農人端着盛水的泥碗,惡狠狠的咒罵著這見鬼的天氣,和這見鬼的日子。

任青伶左手攏起一把麥穗,右手鐮刀輕輕一帶,‘嚓’的一聲輕響,早已沉的彎腰的麥稈便整齊的斷了開來。她將手中的麥穗兒堆到一旁,直起身子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腰肢,手臂上細密的汗珠結成了束滾了下去,沿着白皙的手指攀上光滑的鐮桿兒,又順着新月般的鐮刃砸在地上,蒸起一團水氣。

她用滿是血痕的左手將粘在額前的幾縷亂髮攏到腦後,低頭看了看手裏稍顯生鈍的鐮刀。磨刀的砥石張有些日子沒來村裡了,也難怪,正是秋收農忙的時節,像永豐、九原那樣的大城裏有的是人需要磨刀,要是趕上好光景,一天賺上半匹絹布也不是不可能。有那樣好的地方,人家又何必專門翻兩道崗子來這隻有幾十戶人家的木耳村呢?

聽老人們說吶,早先年的木耳村,那也是十里八村響噹噹的集鎮,村裡村外不下百戶,就連縣裏的縣令老爺,都在村外五里的矮坡上蓋有鄔堡(注1)。那時候全村人都是縣令老爺家的莊客,雖然年年的收成大半都要交上去,可是交完租子后,大家便可以守着剩下來的糧食過一個省心年。萬一年景不好,碰上點旱澇胡災什麼的,好心的縣令老爺還會減租,甚至讓大家進鄔堡幫傭換點糧食。日子雖然不富裕,可也樂得自在。

可惜好景不長,這日子眨眼就到了武平元年。北齊和北周在邊境上掐來掐去,這年號和皇帝換起來也讓人揪心的緊。自任青伶出生到現在,短短十二年的時間裏居然換了七個年號。大家不光記不住年號,就連手裏的大錢,也是五花八門好幾種,今天還能換來斗米的一串大錢,明天沒準就成了廢銅一塊兒。

聽說這年號代表了皇帝和朝代的氣運,你說咋就換得這勤快呢?換年號就換年號,這些剛登基的皇帝不論大小,偏偏都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英明神武。這個大赦天下,那個索籍均田。春天這土地還是你自己個兒的,到秋天眼瞅着地里的麥子熟了,卻又被朝廷收上去分給了別人。今天東村的王三麻子剛因為偷雞摸狗進了縣衙,明天沒準就因為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再給放出來。

好心的縣令大人經受不起幾乎每兩年交一次‘新皇賀儀’(注2),索性拍拍屁股跑到江南的陳國去了,聽說那可是個好地方,人人綾羅綢緞,家家碗裏有肉。縣令大人到南方享福去了,把這一堆爛攤子丟給了新來的張縣令。要說起來,這張縣令也是大家出身,讀過聖賢書的人,那吟出來的詩詞歌賦連皇帝老爺都是親口讚賞過的。可就這麼一個讀聖賢書的人,搜颳起人來咋就比那劫道兒的響馬還厲害呢?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這張縣令一來,本來就地貧民苦的九原縣更是雪上加霜,家破人亡,易子而食的事情時有發生。村子裏稍微年輕力壯點兒的,不是做了響馬,就是都逃到了外邊,本來熱熱鬧鬧的一個村莊現在望去,殘屋敗瓦,滿目的凋零。

在暑氣中有些扭曲的官道之上遠遠行來兩匹駑馬,馬上的官差緇衣小帽,衣敞半解、顧盼生威,一副小人嘴臉。閭長張虎端着水碗迎了上去,卻被對方一鞭打開,缺角的泥碗和幾枚墊在碗下的大錢騰空飛起,驚起草甸子中幾隻飛蝗。

又要改元了嗎?任青伶自麥穗間抬起了頭,細眉微蹙,眼睛裏滿是擔憂。身下這二十畝薄田是去年隋高祖皇帝登基的時候隨着‘開皇’的年號一起頒下來的,大夥用心拾掇一年,好不容易有了收成,這保命的地要是再收回去了,那可就連大家最後一絲生的希望也收走了。

兩位官差連馬都沒下,交待了幾句便匆匆去了。張閭長收起了諂媚的笑臉,對着二人帶起的塵煙啐了一口,伸手將掛在樹枝上的一口破鑼摘下,鐺鐺鐺的敲了起來。你別看這閭長在官差面前跟個孫子似的,平時可威風的緊,後世里那人人熟知的水滸英雄,晁蓋晁天王,也不過就是個鄉里的里正。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在那個年代,每個村的里正、閭長,那可都是地頭蛇似的大人物。

“張當家的,官府又傳下啥話來了,是改年號啊,還是收地?”正在附近地里勞作的村民停下手中的活計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道。

張虎看看人差不多齊了,便將破鑼掛到一旁,沖眾人拱手道:“諸位父老,託大家的福,不是這些事兒!”

“那是啥事兒啊,張當家的,你可得多替咱鄉里跟官差老爺說說好話。要是縣令老爺再加租子,我王二牛就是出去要飯也不種這地了。”邊上一位黑黑瘦瘦的中年漢子單手撐着樹榦磕了磕破鞋裏面的石子兒,高聲懇求道,頓時引起了一片附和之聲。

張虎揮了揮雙手,喊道:“諸位,諸位父老!大家靜一靜,這回不是縣令老爺的意思,是皇上他老人家吩咐的!”皇上的面子還是比縣令的大,一干村民一聽皇上這兩個字,立馬都安靜了下來。

張虎見眾人靜了,抿了抿嘴唇道:“皇上他老人家傳下話來,今年北境不安,讓咱們吶,一戶出一丁,去北邊築城…”

他這話剛說一半,人群里可就炸了堆兒,住在村東頭的趙寶貴低聲嘀咕道:“咱年中時候不是已經去九原挖了半個月的護城河嗎,怎麼還要出勞役?”

王二年點頭稱是,附和道:“趙兄弟說得對哇,而且咱九原這地方都是些什麼人,又有哪個會築城了,怕是去了浪費半天辛苦,到最後連個土牆都壘不好!”

趙家娘子一個婦道人家,想法和這些大老爺們兒不一樣,聽他們這麼說,也出聲道:“這把男人都拉走了,地里的莊稼誰收哇,要是趕不及收糧食,讓秋雨一拍,非得爛到地里不可!”

看到人們滿腹的牢騷,張虎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不悅,眯着眼睛掃了一圈,揚聲道:“吵什麼吵!剛才官差說了,這次築城乃是將廢棄不用的光祿城重新修繕,補補破牆,修修城門罷了,又不是新築一座城!都給我記清楚了,五日後辰時一刻,全村出勞役的民壯在九原城下集合,遲了的與逃軍同罪。到時候不止咱木耳村,十里八鄉的民壯以及護糧隊的輜重也會一道啟程,大家一起走也算有個照應。當然,朝廷也不能讓咱們白出力,今年的賦稅,免一半兒!”

大家一聽免了一半的賦稅,頓時笑逐顏開,剛剛生出來的一點怨氣也消失了。這男人走了,家裏不是還有女人和孩子嘛,就算大家辛苦點,可省下的那一半租子進城可是能換來不少的大錢。有了這些錢,便可以買兩匹布,再掛幾斤肉,全家熱熱鬧鬧的過個好年了。

村民們在感恩戴德的時候,又何嘗知道,這條政令在傳到縣裏的時候,明明就是出勞役的農戶減免全部賦稅,小吏受縣令所命下來傳達的時候,已成了減免七成賦稅,到了閭長張虎的嘴裏,卻僅剩下五成…

人群慢慢散去,露出一臉焦急的任青伶,她上前幾步湊到張虎身邊,低聲問道:“張伯父,我爹他們去塞北販貨,到現在還沒回來,您看…”

“這,任兄他…”張虎也是一臉的為難。任青伶她爹任威,當年和張虎同為一村的獵戶,兩家時常互相照應,有通家之好,任青伶和閭長張虎的女兒張翠,也情同姐妹。

後來時局艱難,任威便帶了兩個兒子棄了老本行,做起了出塞的行商,用中原的錦布、鹽茶去草原上換一點馬匹、皮革。因為為人精明義氣,再加上弓馬嫻熟,這任威幹了幾年,倒還真賺了些銀錢。

不過那時候的商人地位很是低下,就算有幾個錢,也很受別人瞧不起,任威家裏也時常受村裏的里正閭長壓榨。那一年,正趕上村裏的閭正犯了點錯,得罪了新來的張縣令。於是任威便出錢給張獵戶上下打點,最後求來這麼個閭長的肥差,一是全了兄弟之義,二來,也是為了自己能少受點那腌?閑氣。要說起來,這任威啊,對他張獵戶有再造之恩。

張虎眉毛絞在一起,苦着臉道:“么妹兒啊,這事兒,伯父也為難吶!”他搖了搖頭,緩緩道:“這要是其他事兒,我這當兄弟的,說什麼也得幫任家大哥擋下。可這次是皇上下的旨意啊,剛才那個官差都說了,要是有半點差池,可是要掉腦袋的!”

任青伶一下子也沒了主意,她長這麼大,所見過的最大官兒,也不過就是這個抱着自己長大的張伯父,現在連他也沒有辦法,那…

她兩隻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焦急道:“張伯父,我娘那裏還有些余錢,您看能不能到縣裏打點一下…”

“不可能的!”張虎揪起一把草嵩,有些煩躁的扯着道:“這次可是朝廷下的命令,那可是聖旨,不用說他一個小小的九原令,就算是五原太守,并州刺史那些地方大員也不敢有一點忤逆。咱們恐怕,還得從其他地方想辦法!”

“但憑伯父吩咐!”

“恩…你先別急,伯父我自有計較。”他沉吟了一會兒,上上下下打量着任青伶道:“么妹兒啊,你這身子骨也算挺硬實,要不你就藉著你哥哥的名義跟着去一趟。一來呢,幫你家把徭役頂了,二來呢,也正好跟着照顧一下你家那個相公,你也知道他那樣子,呵呵呵…”

說起她相公的時候,這個一直都很和藹的伯父臉上,一絲不屑和惋惜之色一閃而逝。任青伶好似沒有看到對方的表情似的,點了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到時候我與相公出門在外,還望伯父幫襯一二,青伶在此謝過了。”

“哎,么妹兒說得哪裏話,要不是你伯父我家沒有男丁,說啥也不會讓你一個女孩子家干那男人的活計。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於擔心,等到了地方以後,伯父給你安排個輕省點的活兒,臟活累活自有別人去干!”

“如此,那青伶就謝過伯父了!”任青伶也知道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趕忙行禮謝道。

張虎一擺手:“說這些幹什麼,咱們兩家…”他話還未說完,卻見官道之上遠遠跑來一人,那人三四十歲的年紀,樣貌和任青伶有七八分相似,只見她一臉焦急之色,尋着任青伶便喊道:“么妹兒啊!趕緊回家,姑爺他,不行啦!”

(注1:自魏晉南北朝以來,世家大族蓬勃發展,大量的浮戶和客戶都依附在世家大族周圍,形成了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地方社會單位,遍佈北方的鄔堡和遍佈南方的喬郡縣,便是私家權利的典型體現。

注2:各級官員借新皇登基而採取的一種壓榨下級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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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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