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南返

第二十章 南返

()寒風夾着雪粒,打得身上的鎧甲叮噹有聲。這是來極北之地的寒風,據說可以凍死走在路上的牛羊。傳言是否屬實,斛律雲不太清楚,但他曾經有一天親眼看到一隻傻半斤兒(注1)因為被雪凍壞了翅膀從天空中栽下來,脖子當場折成了兩段。

那隻摔斷了脖子的倒霉鳥兒被斛律雲揀回了自己的氈帳,當晚做了他和雄闊海二人的下酒菜。比起粗糙的馬肉和膻腥氣十足的羊肉來,烤鳥肉簡直是天下第一奇珍。只是此物實在難得,平素他有心去獵也獵不到。

草原上的雪給人的感覺和中原完全不同,四周無遮無攔,呼嘯的寒風帶着大片的雪片砸在人的臉上,生疼。夾雜着雪粒兒的狂風颳得人睜不開眼,甚至無法呼吸。巴掌大的雪花只要挨着人,眨眼間便緊緊的貼在身上,給本來就不輕的盔甲增加一些分量,直到厚的積不住,才成塊的落到地上。

大軍已經在雪地里走了幾個時辰了,前方至少還有五分之一的路要走,雪卻越下越大。在任青伶聽父親說過的傳說中,即便是以耐凍著稱的党項人也不敢在雪地里像這樣不間斷地行軍。她知道,如果沒有自己相公帶着姐妹們做出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眼下這近千人的隊伍至少會有一半倒在這南返的路上。

“還要很遠么?這鬼天氣,連個太陽的影子都看不到!”在斛律雲的身邊,雄闊海嘀嘀咕咕地抱怨。生於邊地五原郡的他,卻似乎跟本不適應這樣寒冷的天氣。胡姬營做出來的那些厚厚的皮手套被他一隻手上套了三隻,頭上也戴着厚厚的狗皮帽子,可就算是如此的全副武裝,他還是所有人中抱怨最多的一個。

“照這個速度,恐怕還得走一個時辰。虧得東子謹慎,在咱們南返的路上安了不少的行營!”斛律雲右側,花木力一邊抹着臉上的雪水,一邊回答。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他們打下了大小十幾個營地,每走半日的行程,斛律雲便會着人在偏僻處安營紮寨,將多餘的乾糧馬匹都存在裏面,為南返做準備。

“還有一個時辰么?這種鬼天氣,趕什麼路,要是我們將搶來的輜重集中起來,未必不能找個偏僻點兒的部落貓一冬天,反正這種天氣也不會有人來找咱們的麻煩。”雄闊海將沾在發梢上的冰凌拽下來丟到地上,大聲的抱怨着。

“這種天氣南下,咱們一樣不容易被敵人發現!你難道還想在這草原上吃羊肉,喝奶茶奶酒么?”斛律雲轉過頭,笑呵呵地回了一句,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埋着頭繼續趕路。

他也不是沒想過在這草原上找個犄角旮旯貓起來,等來年春天再回去。可是自從半個月之前開始,各部落就開始不斷派人在草原上游弋,那些人都是一人三騎,來去如風。

知道對方來者不善的斛律雲趕忙揮軍南下,若不是他們現在身上都穿着草原牧民的胡服,再加上有會說突厥話的胡姬營姐妹在外圍放牧,偽裝成普通遷徙的牧民,說不定早就被對方發現了。

“胡哥兒,胡哥兒…”幾聲熟悉的呼喚從身後響起,斛律雲用手遮住風雪向後看去,只見好色旅帥王渾顛顛兒的騎着馬趕了上來,呵着白氣招呼道:“胡哥兒,這天兒真冷呵。”

他吃吃的笑了兩聲,看斛律雲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趕忙用眼睛四下打量一番,然後低頭輕聲說道:“胡哥兒啊,那個突厥公主誰也不理,每天除了喝點兒馬奶啥都不吃,眼瞅着一個好好的美人兒就要這麼玩兒完嘍,多可惜啊。”說完砸砸嘴,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

“怎麼個可惜法?明說,別彎彎兒繞。”斛律雲對着他胸口捶了一拳,沒好氣的說道。這個王渾不知道是天生好色,還是確實喜歡上了那個突厥公主,反正自從見過對方之後,是見天兒的磨,磨完了斛律雲磨雄闊海,磨完了任青伶磨花木力,直惹得眾人不勝其煩。

“俺…”王渾遲疑了一下,一咬牙,惡狠狠的說道:“聽說這女孩子啊,最看重貞潔了,你說咱要不把這生面烙成熟餅,到時候…”

“誰去烙?”斛律雲翻了個白眼,一口打斷了他的話。

“除了俺還能有誰?”王渾使勁兒的挺了挺自己的草包肚子,

“滾!”

應付完每日必到的王旅帥,斛律雲帶着人一路急趕,終於在天黑前趕到了早先安置在一處避風山坳里的臨時營地。營地里剩下的那二十幾人除了防胡人的探查之外,還要防着成群結隊的草原狼,好不容易熬着等來了大隊人馬,這才將一顆吊起的心放回到肚子裏。

斛律雲把眾人安頓下來之後,端了一碗滾燙的肉羹來到關押阿史那燕的營帳外。說是關押,其實就是軟禁,除了不讓她在營地亂走之外,她所享受的待遇比起斛律雲自己來都要好很多。

手上銅碗裏的羊肉羹散發著濃濃的香味,不過斛律雲聞起來則是毫無食慾。用雄闊海的話來說,這天天吃肉的日子也不好過,何況還是膻氣十足的羊肉。連着兩個月吃下來,斛律雲現在一想起新鮮蔬菜和水果來就是一嘴的水。

‘幸好在富庶點的部落里還能找到點茶葉,不然我們這些人恐怕沒出草原就得全死在壞血病上。要是現在誰給我個西瓜吃,就算她比如花都難看我都願意以身相許。’和守在營帳外的兩個胡姬營的女兵打了個招呼,斛律雲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用屁股頂着氈簾倒着走了進去。

溫暖的氈帳內沒有掌燈,只有一個造型粗獷的銅火盆擺在中央。藉著火盆中幽藍火焰發出的淡淡微光,斛律雲將手中的銅碗放在一個小案上,對坐在火盆邊氈毯上的一個身影低聲說道:“吃點東西,總是喝奶沒有營養的。”

看對方無動於衷,斛律雲也混不在意,就像他聽不懂突厥話一樣,這個突厥公主聽不懂漢語也屬於正常。他大刺刺的坐在火盆邊上,一邊兒烤着火一邊繼續說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過話說回來,這種頓頓吃肉的日子我只吃了兩個月就受不了了,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

他前世旅遊的時候也見過不少少數民族的姑娘,這突厥公主看起來有點維族女孩的味道。她的一雙眼睛如秋水般明澈,又似天空般湛藍,眼窩略深,鼻樑比起一般中原人來要挺得多,和那些又粗又黑的草原漢子不同的是,她的皮膚白皙而光滑,這一點讓任青伶都黯然神傷了很久。

她身上的裙子明顯是按照中原的樣式剪裁出來的,除了在衣服的邊緣點綴了一些褐色的皮革之外,那件鵝黃色的蘇綢屈裾外面還罩了件羊皮裁剪的比肩,整個比肩分為四大塊,接縫處金色絲線細細密紋,肩角微翹,腰部收緊,更顯得身材凹凸有致。

“嘖嘖,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這身材,後世里的那些減肥廣告的模特都得自慚形穢,真不知道會便宜誰。”斛律雲一邊打量着對方,一邊肆無忌憚的評價道。俗話說無欲則剛,他對這個突厥公主可是一點非分之想都沒有,再加上知道對方聽不懂自己說什麼,這說話的時候便自然沒有了那麼多的顧忌。

看對方還是那副如萬年冰山的冰冷表情,他也收起了調笑的心思,嘆了口氣說道:“你莫要以為我們把你虜來便是錯,若不是你們胡人南下燒殺搶掠,我現在也不會出現在草原上。你們是狼的子孫,我們卻不是那羊的同類,當你的同族舉起手中彎刀南侵之時,是否想過某一天同樣的命運會落回你們自己的頭上。看看我胡姬營中的姊妹,哪個不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她們本該是相夫教子的年紀,卻被你們虜來做奴隸。你們這些破壞別人家庭的人該殺,當殺,應殺。你應該慶幸,若不是你出身高貴,現在恐怕也早已死去多時了。”

斛律雲這話說得又快又急,如賭氣一般。他在前世的時候連只雞都沒有殺過,這重生兩個月來殺的人卻已數之不清。雖然在殺人之時大腦都處於那種發狂狀態,心中只有嗜血和暴虐,沒有同情和憐憫,可是每每想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死在他的手中,斛律雲心中也難免像堵了什麼一般難受。畢竟這些人都是活生生存在的,他來自現代,和平的現代,根本無法了解任青伶和雄闊海這些人對異族的恨,殺起人來自然也不會如他們那般無所顧忌。

人要是有事情憋在心裏,時間長了就會產生一些心理障礙。斛律雲殺的人越多,這心裏的負罪感也就越強,無處排解再加上他腦海里本身就有那種暴戾的後遺症存在,如果就這麼走下去,沒準哪一天他真的會受不了崩潰掉。沒想到今天話趕話趕到這裏,居然一口氣將心中的想法吐了個痛快,也給自己之前的行為找了個借口,心下立時舒坦許多。

這心裏的事情一放下,斛律雲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馬上便不同了,直到他回到和雄闊海共住的氈帳中一起用完晚膳,這臉上的笑容就沒落過。

雄闊海看自己這個兄弟自回來后就有些不太正常,一邊兒用雙手脫着腳上的氈靴一邊兒提醒道:“東子,你這是咋了?不是被那個胡女用豬油給蒙了心了哇,哥哥可告訴你,么妹兒對你可是沒的說,你要是敢做啥對不起她的事兒,小心哥哥翻臉無情。就算你將來有本事想找小的,也得找咱中原的好姑娘不是?這胡人和咱們就是不一樣,眼睛都是藍的,像羅剎鬼似的,半夜看見了還不嚇個半死!”

一股比羊肉還膻臭的味道差點把斛律雲熏個跟頭,他閉着氣向後挪了幾尺,苦笑着說道:“阿燦哥,你放心,我對那胡女可是沒啥興趣。對了,你去洗洗腳好不好,就算不洗腳,也把你的布襪洗洗,這天天穿着皮靴趕路,你不難受啊?”

“你沒聽過么?古人云:襪子久了穿成鞋,男子漢男子漢,沒有汗臭味兒哪叫男子,洗不得希不得。”雄闊海一臉的理直氣壯。

“哪個古人說過這樣的話?”斛律雲詫異的問道。

“蘇武啊,胡夫子不是給咱們講過么,蘇武在塞外牧羊,那麼多年不洗澡不換衣服,還說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苦其心志什麼的。看看,蘇武不是古人么?”

“那是一個人說的么?算了,我說不過你。”斛律雲有氣無力的撫頭哀嘆了一聲,看着地上熊熊的火盆,突然開口問道:“阿燦哥,等咱回了中原,你有什麼打算?”

雄闊海瞬間沉默了下來,自在光祿城被圍困以來,不管是他還是任青伶,都在本能的迴避這個問題。突厥人南下了,兵禍來了,那個安寧祥和的小村莊還會在么,他們誰都不知道,也不願去想。現在眼看這就要再回到長城,離家一天天的近了,也是該好好想想這個事情了。

“不知道,爹娘他們應該躲進山裡了,以前不都是這樣么?”

“我是說,萬一…”

“不會的,我長這麼大,胡人來過多少次了,大家不都是平安無事么?”雄闊海摸着鼻子答了一句,將臉轉到了陰影中。

他也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以前突厥人來中原打草谷的時候,都是年關左右,大家搬着有數的糧食逃到山裏,也不愁熬到春天,等開春兒了,榆錢兒、槐花兒、野菜啥的都能吃,那日子也挨的過去。可是今年突厥人在秋末就南下,大家地里的糧食能不能收完先不說,就算收完了,也帶不了那麼多到山裏,等突厥人退了,深冬的山上連個野獸都獵不到,家家再沒有糧食,那…

“恩,但願如此。阿燦哥,早些歇息,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呢。咱們手裏有不少肉乾和金銀,還有草原上劫來的好馬。等回到中原,咱就到那些屯糧無數的地主家用這些東西換些麥黍,怎麼也不愁讓村子裏的鄉親們熬過這個冬天。”

“對啊,還是東子你有心,明天開始,咱們得抓緊時間趕路了。這大冷天的,家裏要是沒吃沒喝,日子多難過啊。”

(注1:傻半斤兒,學名沙雞,一種瀕臨滅絕的野生鳥類,曾廣泛分部於西北及內蒙地區。因體態肥胖,飛翔能力差,喜好鑽到民房中取暖兼送死,因而被百姓們稱為傻半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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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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