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揚名

第十一章 揚名

()十萬突厥鐵騎,這是阿波可汗阿史那大邏便部族中能夠徵召的全部勇士。這些勇士來自他管轄草場上的上百個不同部落,他們帶着祖先傳下來的彎刀和角弓,追隨在他們的可汗周圍。

往日裏南下劫掠的時候是根本無法聚集起這麼多人馬的,很多年紀略大,牛馬充足,或是牧場太遠的勇士都不會接受狼頭纛的呼喚。而這一次讓眾人如此齊心的,只有一個原因:他們全都餓肚子了。

大隋歷開皇二年的春節,突厥各部過得都相當憋屈。別說是牛羊奶茶,美酒奶酪了,很多牧民的家裏,連一頓像樣的午餐都沒有。

“這都要怪那個中原的狗皇帝!”餓肚子的突厥勇士一邊用砥石磨着自己的彎刀,一邊高聲咒罵。

一年前,中原那裏的皇帝又換了人,年號和國號也發生了變化,很多突厥的勇士都知道。但是,那又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不管中原換多少個皇帝,國號又改成什麼,他們都會年年把最美的女人,最新鮮的谷黍恭恭敬敬的送到最偉大的可汗帳前。慷慨的可汗會將這些東西分給他草原上的所有牧民,讓每個人感受到長生天的慷慨。

什麼?中原皇帝居然沒有將糧食和女人如期送來,還向可汗大人發出國書,聲稱以後再也不會有貢品由中原送到草原!

當這則消息隨着可汗的狼騎一起傳遍草原的時候,很多憤怒的牧民都用手中的彎刀劈碎了帳中精美的青瓷,以顯示他們的憤怒。他們信仰的長生天,同樣降下了他的憤怒,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

整個開皇元年,突厥草原上無雨無雪,赤地千里,河流枯竭,蝗蟲肆虐。沒有水分的乾草極易燃燒,廣袤的草原到處都是一幅草木燒盡的破敗景象,而瘟疫又和飢荒如影相隨,整個草原人畜損失頗巨。

這日子沒法過了!!

中原皇帝的不敬,讓長生天降下了憤怒。無數部落的勇士用彎刀拍打着手中的皮盾,在可汗帳前叫囂着,吶喊着,發誓要讓狗皇帝付出代價。

民心可用!軍心可用!!

掌管整個草原的阿史那家族當然也咽不下這口氣,但是春天去劫掠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為這時候是春耕的時節,很多人的家裏早已經沒有多少餘糧可搶。於是部落中的薩滿將長生天降下的旨意向眾人宣佈:“長生天在上,當第一縷秋風吹過草原的時候,狼的子孫便可以舉起彎刀,聚集在他們頭人的周圍。”

現在,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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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祿城外城北牆之上,斛律雲和幾個民壯小心地將裝滿菜油的大鍋放在臨時搭起的薪柴堆上,又檢查了一下懸挂釘拍的鐵鏈,然後帶着幾個人將從輜重營領來的弓箭放在城牆根下面,每隔幾步放一張弓,兩壺箭。他沒有經歷過戰爭,只有讓自己不停的忙起來才能緩解心中那不斷泛起的緊張感。

別看光祿城不大,可是城牆卻很高。古代的時候,邊防要塞的城牆,論起高度來,往往比都城還要高出許多,這座當然也不例外。

光祿城的城牆足有四丈高,因為附近沒有什麼河流做引水之用,所以城池並沒有其他要塞那樣寬闊的護城河。為了彌補這一不足,車騎將軍李林帶領手下士卒,連夜砍林伐木,在城下二百步內佈置了無數的鹿角尖樁。這一招非常狠辣,突厥人若想進攻城牆,便必須將這些障礙除去,而城牆二百步以內,很多地方都是弓箭手的覆蓋範圍,每拔去一個釘子,對方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城西三里有一座小山,坡勢甚緩,要是尋常,李將軍一定會分出一哨人馬在那裏駐紮與城池互為犄角。因為這樣做的話突厥人在進攻城牆時就無法投入全部兵力,若是將具裝甲騎配置在適合衝鋒的山坡上,只要一次沖陣,就會讓對方付出慘痛的代價。

可是此時敵我數量懸殊,李將軍也不敢在這種情況下再行分兵。眼下最穩妥的辦法便是兩門緊閉,死守城池。突厥人遠道而來,一沒有攻城器械和步卒,二糧草肯定不夠,只要眾人堅持十天半個月,對方便肯定會繼續南下劫掠。就算還剩下一些人繼續攻打,可那時候雙方兵力對比便不會如現在這般懸殊,再想守住城池便容易的多了。

突厥人大舉進犯,他現在考慮的事情已經不是如何戰勝敵人,而是如何活下去。白天裏那一場大戰,既來可以鼓舞士氣,又可以將敵軍前鋒衝散,後續中軍想要收攏這些潰卒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正好可以用來整理城防。

斛律雲一邊指揮眾民壯收拾城防,一邊在腦海里細細回憶幾小時前在軍帳裏面聽來的這些細節。戰爭不是兒戲,很多經驗都是從血和生命里學來的,他好不容易藉著行民壯營管事的職務進入軍帳,還不趕快像海綿一般吸收這些前人總結下來的知識?

你問張五哥哪去了?他和輜重營長史杜刁兒帶着十幾個弟兄,冒着生命危險為大家搬救兵去了。

為什麼派他們去?邊關狼煙一起,九原城便會封閉,除了他這個郡兵的隊正,誰能叫開城門。

杜刁兒去幹啥?當然是代表府兵向朝廷報告邊關的情報了。李將軍軍中識字的人不多,除了杜刁兒這個護糧隊長史之外,其他不是獨擋一面的悍將,就是一營主事,這個時候哪能走開。再加上他毛遂自薦,李將軍便順水推舟的讓他去了。

“大孫,你聽說了嗎,城池五里之外,到處都是胡狗的斥候。真不知道張管事能不能活着回到九原,給我家婆娘帶個咱們還平安的口信兒。”兩個民壯抬着一小簍子?石,小心翼翼的走過斛律雲的身邊,邊走邊擔心的說道。

“嘿,誰知道呢,這胡狗來得咋這巧。要是再晚來一日,咱們就能拿着文書回去了。就算死,我也想跟家裏人死在一起啊。”叫大孫的漢子說了幾句喪氣話,一臉苦悶,顯然並不看好這次守城的前景。

斛律雲聽到二人的話,將手中的滾木放到地上,湊過去說道:“別說那些喪氣話,胡狗要是晚來一日,咱們正好走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連個躲藏的地方都沒有。現在這樣,好歹還有幾千府兵和這高大的城牆。都打起精神來,咱們一定能活下去。”

兩個老實巴交的民壯沖他憨厚的笑笑,剛想說些什麼,卻聽到城外一陣喊叫聲傳來:“回城!他娘的,胡狗來了,趕緊回城。奶奶的!誰在這兒撒了泡尿!老子拔了他的皮!”一群府兵在輕騎校尉趙熊的喝罵聲中呼啦啦一陣跑進了城裏,他們身後的城門在一陣令人耳酸的嘎吱吱聲中緊緊閉了起來,幾十個抱着原木的步卒衝進了門洞內,隨時準備着抵擋地方沖城槌的衝擊。

“吹號!四子!帶一千人到南城去,王雙,你給我滾下去睡覺,守城用不着你的人,老子還沒那麼敗家!”李將軍粗獷的嗓音伴着號角聲響了起來,遠處與天一線之處,無數的火把組成一條長龍迤邐而來。府兵的步軍自城下衝上城牆,捧起地上的弓箭靠着牆根半坐於地,眯着眼睛養神,臉上絲毫沒有大戰來臨之時的緊張。

“民壯,都給我到城下躲好,留着點心眼兒,看到傷兵就給我抬下去。他奶奶的!這個地方怎麼沒人?來幾個會射箭的!”李將軍像趕鴨子一樣將民壯趕下城牆,眼角餘光一掃,發現右邊的三四個射擊口下居然沒有弓箭手準備,立刻暴怒着罵起了娘。

斛律雲正想找點什麼理由留在城牆上呢,一聽對方這麼喊,趕忙貓着腰匆匆跑到一個無人的射擊口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學着其他人一樣懷捧長弓閉目養神。

“嗚嗚~~嗚~~~~”蒼涼的牛角號響了起來,城牆外剛剛集結完畢的突厥人大隊裏一陣騷亂,分出一部分衣衫襤褸,赤手空拳舉着火把的漢子,他們嘴裏低聲咒罵著,像被被刨開窩的螞蟻一樣亂糟糟的向城牆衝來。

他們是草原弱肉強食法則的犧牲品,戰勝者的奴隸,也是攻城戰第一波送上來消耗敵軍箭矢和精力的炮灰。

“沖啊!能連着搬開五個鹿角不死者,慷慨的大汗會恢復你們在長生天下放牧的權利!”一個身披猩紅披風的騎士手舞彎刀迫在這些人身後,在距城牆二百步遠的安全地帶打馬盤旋,口中說出的話讓每一個正在決死衝鋒的奴隸心裏都萌發出一絲生的希望。

斛律雲緊閉的眼睛睜開了,他從腳下的箭囊里捻出一支狼牙箭,插在身後為了加高城牆而壘上的沙袋裏,又拔出一支,插好。十息之後,他右手邊順手位置的沙袋上,已經插滿了一隻只白羽晃動的鵰翎。

“準備!”和主帥一起躲在敵外盾陣後面的掌旗官嘶嚎一聲,將手中令旗舉到頭頂。城牆上所有的弓箭手都整齊劃一的將箭搭在弦上,身體半跪着側身準備。

“一百步!自由散射!”令旗隨着最後一個字的出口猛地落下,弓箭手獰笑着起身,張弓,松弦。弦如嘈切,一隻只白羽從城頭上飛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砸在下面無數舉着火把的人體上,濺出鮮血和生命的花朵。

斛律雲深吸一口氣,身子猛地後轉,半跪於地。右手取過一隻長箭搭在弦上,弓如滿月。右眼、箭尖、遠處騎在馬上的督戰騎士連成一條筆直的線。

“綳!”拉成極限的弓弦驟然回收,剛才還靜止在手中的鵰翎被猛地彈了出去,如流星般擠壓着箭尖前方的空氣,帶着破空之聲鑽入目標右眼的眼窩,又從後腦透了出來。

“好箭法!真他娘的解氣!”一直密切關注戰況的李林握緊拳頭猛地一揮,大聲喝彩。也由不得他不喝彩,能用普通的步弓在二百步外射中地方的眼窩,這樣的箭法,在整個大隋府兵中,雖不能說一個沒有,但也絕對不會超過一百之數,可以用鳳毛麟角來形容。要知道,步弓射出的羽箭飛過這麼長的距離,除非射中對方的眼睛或者哽嗓這種脆弱的地方,不然很難給對方造成大的傷害。

奴兵們一看督戰的騎士死了,心中那一點點的勇氣頓時像烈日下的積雪一般消融的乾乾淨淨,他們哭喊着朝後面退去,將自己毫無保護的後背露給城上的府兵弓箭手們,又被無情的釘在地上。

“回去,滾回去!後退者,死!”又有兩名猩紅披風打馬沖了上來,手中彎刀一閃,跑在最前面的一名奴兵便已身首兩分,無頭的身體由於慣性向前衝出幾步,才無力的倒在地上。那些哭喊的奴兵被夾在城牆和騎士之間,沖也是死,退也是死,全都站在原地茫然無措起來。

“弓來!”李林敏銳的察覺到了奴兵的踟躕,伸手從身邊親兵手中接過寶弓,捻起破甲箭抬手便射。他手中的寶雕弓可是正經的寶弓,由名家製作,歷時四年完成。足夠做十把弓的材料,最終成品不過兩把,每把的價值都不下千串錢。

與此同時,斛律雲從城垛上抽出第二根箭,瞄準正在舉刀呼喝的騎士,射出。緊接着馬上又抽出一支,以相同的軌跡射出。有了倒在地上抽搐的倒霉鬼做示範,接替他的猩紅披風果然早有防備,彎刀一旋就將飛向他胸口的第一支羽箭磕的飛了出去,剛想炫耀幾句,第二支隱藏在後的鵰翎尾隨而來,噗的一聲穿透了他柔軟的咽喉。

“將軍威武!將軍威武!”李林身邊的親兵一看遠處火把下的敵騎應聲落馬,用橫刀敲打着自己的兵盾大聲喝彩。

“喊什麼喊!老子射的不是那個,偏了!”親兵們的叫喊聲讓李林老臉一紅,臉頓時漲成了豬肝的顏色。他瞄準的那個騎兵現在還好好的端坐在馬上,絲毫沒有一點中箭的樣子,而他的那支珍貴的破甲箭,想來是祭了土地爺,或者送給哪個倒霉蛋了。

他雖不服,卻也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對這射箭之人心中只有欣賞之意。

‘軍中居然有如此悍卒埋沒其中,乃是我之過錯啊!’心裏暗嘆一聲,李將軍目光炯炯的左右掃視起來。忽見右邊不遠處箭孔后的一個少年從牆上探出身去,右手閃電般從身邊城牆接連拔出三支白羽,弓弦連震,遠處督戰的騎士徒勞的揮舞了兩下手中的彎刀,才捂着脖子難以置信的倒了下去。

“好連珠箭法!”李林忍不住再度高聲讚歎,再看看城下的奴兵,已經退到城牆二百步外了,那些猩紅披風的騎士則在三百步的位置怒聲喝罵著,卻一步也不肯向前。

帶兵多年的李林知道,這些突厥奴兵已經失去了衝鋒的勇氣。第一次攻擊波,就這麼簡單輕鬆的被打退了。

‘這全都要靠那個少年!’想到這裏,他推開身邊舉盾林立的親兵,快步向少年走去。

此時斛律雲正皺着眉頭看着手裏的長弓。大隋步弓雖好,但那是和尋常的角弓、獵弓相比較,對斛律雲這樣自小就開工射箭的行家來說,這樣的弓,還是不夠看。他輕輕拉了拉有些鬆動的弓弦,嘆了口氣:“這量產的玩意兒還是不行啊。”

“給,試試這個!”一把做工精細的寶雕弓被一隻骨節粗壯的,大拇指上戴着扳指的大手遞到眼前,正在發愁的斛律雲眼中一亮,頭都沒抬就道了聲謝接了過來,用手輕輕開了下弦,讚歎道:“果然好弓!”

“大膽!見了我們將軍怎麼如此無禮!”李林身邊的一個親兵上前一步,指着斛律雲就要喝罵。

“恩?”斛律雲抬起通紅的雙眸,只一掃,便將那個親兵嚇得噤聲不語。

“嘶…”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同時倒退了半步。

赤眸!!!散發著凌厲的殺氣和暴虐,讓人看了忍不住心寒。

“倉郎~!”十數把橫刀出鞘的聲音連成一片,這是本能,人遇到危險時候的本能。

“住手!”李林沉聲一喝,揮了揮右手,親兵們趕忙將出鞘的橫刀收了回去。

“幹什麼!異瞳有什麼好怕的?晉王殿下和魚大都督都是重瞳(注1),那都是有本事的人。”李林先責罵了幾句有些大驚小怪的屬下,和顏悅色的對斛律雲問道:“少年郎,看你的穿戴,不是我手底下的兵,哪來的?有沒有興趣給我做個親兵?”

斛律雲趕忙站起插手應道:“回將軍,我家住九原縣木耳村,姓胡名雲,現在是行民壯營總管。”

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承蒙將軍看重,不過民壯營中的弟兄都是在下同鄉,我不能將他們丟下。待胡狗退卻,我將眾鄉里都送回九原,再來將軍帳前聽用。”

恩,有情有義,倒不失為一個好漢子。李林心中暗自讚賞一下,然後從親兵手中取過兩壺破甲重箭,親手幫斛律雲掛在腰間的?帶上(注2),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那好,待胡狗退卻,咱們再把酒言歡!”

(注1:重瞳就是在一個眼睛裏有兩個瞳孔,在上古神話里記載有重瞳的人都是聖人。隋朝時的楊廣和魚俱羅據說都是有重瞳的人。歷史上比較有名的重瞳者,有舜,項羽,李煜等人。

注2:兩晉南北朝多是鮮卑政權,很多中原人都帶上鮮卑人的習慣。?帶是帶孔洞的腰帶,開始是為了懸挂打火石、磨刀砥石、弓箭、箭囊這些零碎物件出現。後來成為代表身份的象徵,相傳可汗可佩戴十三??帶,七圓六方,李世民在做秦王時佩戴的?帶是十一?,六圓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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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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