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夜宴
()韓平的住所在北城,是販夫走卒們住的地方,嘈雜喧鬧。
太子的雲山別院在東城,貴人貴氣,別院依山而建,氣象宏偉。
一大早起來,韓平就開始折騰院子裏的花,挑選了好久才下定決心,將養了近兩年的‘天寶’拿出來,這是一株蘭花,與天麗品種相近,卻不嬌弱,生命力頑強,開出的花也漂亮。
天寶既是天麗的同宗,價格自然不菲,就這一株還是因為韓平機緣巧合救過一位差點被河盜先奸后殺的江南商人,商人為了報恩這才送她的。
這花中極品送給人中龍鳳,想來也不失禮吧。韓平懷着美好又忐忑的心,終於來到太子府門前。
“羽林衛中郎將韓平,求見太子,煩請通傳。”
雲山別院外牆張燈結綵,車馬林立,老遠就能看出宴客的架勢,韓平自報家門后,門口的士兵一愣,顯然沒有料到今晚的賓客中會有‘羽林衛中郎將’這等官銜的人。
士兵剛跨過門檻,便遇上了太子的隨護,那人一見韓平便迎了出來,韓平對他點頭致禮,這才隨他入內。
太子今晚宴客,穿得極為儒雅,一襲白袍藍帶,竟然是大京第一學府天瑞書院的學士服,沒有任何花色金邊,可穿在他的身上,就是格外很好看。
“參見太子,韓平叨擾了。”
語畢,一旁便有僕人上前接過韓平手中的‘天寶’,準備拿到禮品區,太子忽然開口道:“慢!”
僕人站住,太子踱步過去,盯着那朵淡藍色的花朵看了好一會兒,才驚訝的對韓平說道:
“頸細長玉,花似天青,這是……天寶嗎?”太子有些遲疑。
韓平沒有想到,太子竟然認出了這株花,原本忐忑的心情頓時開朗了,立刻展顏道:“太子殿下聖明。”
見韓平笑得真摯,太子也跟着笑了,他佯裝生氣般說道:“什麼聖明不聖明的,難道本宮在你心裏是個不通世事的庸人嗎?”
“不不,殿下誤會了。”細長雙眸咻得一瞪,蜜色的鼻尖上沁出汗珠,唇下的小虎牙若隱若現,急着澄清:“殿下在韓平心中絕對是聖明神武的,怎會是不通世事的庸人呢?”
太子這才朗聲笑道:“哈哈,韓平你終是學會了官場上的那一套。”
韓平有些羞赧的摸了摸耳垂,她可以對着燈火發誓,她的話最起碼有九成是真的。
就在這時,太子府門房來報,說是幾位皇子同時到達,韓平轉頭望去,只見二皇子、三皇子、六皇子和九皇子皆盛裝出席,尊貴不凡。
“五哥,今日不是梅花宴嗎,這麼冷的天兒,你怎的與人在此處閑聊起來了?還是位美麗的姑娘。”六皇子李淮玉生性豁達,他口中的‘五哥’說的便是太子李淮昶。
早就聽說六皇子與太子關係最好,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韓平不敢怠慢,立刻彎腰行禮道:
“韓平參見各位殿下。”
“哦……我道是誰呢,原來這位美麗的姑娘竟然是韓侍衛,韓三小姐,幸會幸會。”六皇子語調詼諧,不住對韓平眨眼睛。
韓平眼觀鼻鼻觀心,故意不去看他,這位開朗活潑的六殿下與她倒不生分,她做城衛那會兒,這位殿下就經常早出晚歸,無視宮禁,她和一班兄弟從他手上還撈過不少賞錢呢。
“行了,你就少說兩句吧。三姑娘第一次來我的雲山別院,你可別把人嚇到了。”太子哪裏知道韓平與六殿下之間的恩怨情仇,見她憋紅了臉,以為她是不好意思,便體貼解圍道。
六皇子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
清潤柔雅的嗓音在清冷的夜中忽然響起,愈顯魅惑:“好漂亮的花啊。”
二皇子和三皇子從進門開始便冷着一張臉,如果不出意外,或者沒有受到外界刺激的話,韓平相信,他們是絕對不會在有她在的場合主動開口的。
那麼說話的只有……
韓平順着嗓音望去,入目便是一張蒼白的臉,五官出奇俊秀,一雙美目顧盼生輝,深邃得叫人不寒而慄,背脊發涼,斜飛俊挺的眉尾上,生着兩顆芝麻大的美人痣,硃砂一般紅,聽說是絕頂聰明之相。
九皇子李淮璟此刻正湊在那株天寶面前,不知真假的欣賞着,併發出讚歎。
對於這位的讚賞,韓平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悲哀,李淮璟看着看着,似是入迷了般,竟從裘絨披肩下伸出修長蒼勁的手指,想要觸碰花身般。
不知為何,韓平總覺得那隻手伸得突兀,讓人覺得他的下一個動作便是折斷花莖,心頭突突直跳,十分擔心,卻又不能阻止,無可奈何,正苦惱之際,只聽太子忽然開聲道:
“慢!”
太子抬手擋住了九皇子李淮璟的手,溫潤笑道:
“這是三姑娘送給本宮的花,極為嬌弱,九弟若有興趣,還請入內觀賞。”說完,不待九皇子反應過來,太子又道:“還是由本宮親自拿進去好了。”
太子由僕人手中接過天寶,小心翼翼抱在懷中,視如珍寶。
他對眾人說道:“請。”
二皇子和三皇子對太子手中那盆天寶投以不屑的目光,對韓平的存在嗤之以鼻,二人動作一致,披風一掀,走進內院。
六皇子又對韓平眨了眨眼這才跟着入了內。
九皇子李淮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他行走的步子放得很慢,那種肆無忌憚的炙熱目光再次來襲,韓平被他盯得不得不垂下腦袋,肩上卻忽然一涼,一把雕花精美的木骨扇落在上面,李淮璟略微彎腰湊至韓平面前,像是觀賞天寶般,目光不住在韓平臉上游移。
見到韓平臉上那抹不自然的紅潮后,李淮璟這才滿意的勾起嘴角,像是自言自語般低喃了一聲:
“韓平……”
為啥她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惦記了?
雞皮疙瘩,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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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雲山梅景是梁都十景之一,與之齊名的還有飛魚湖、秋月三觀、芙蓉滿袖、燕歸峰、白馬暮鼓、萬花山野、石鏡亭、七星岩、四方酒泉,其中雲山梅景、芙蓉滿袖、飛魚湖和四方酒泉皆被皇室貴族圈入屬地,一般百姓雖有耳聞,但真正見到的卻又極少。
韓平喜歡梅花,喜歡她的形態,喜歡她的暗香,喜歡她的孤獨,喜歡她的堅強,呵呵,還喜歡她按捺不動,等待盛放時機的悶騷……
她那狹小的後院中也種了幾株梅花,估計年後也該開了,韓平愛極了在種滿花草的後院中,燙壺酒,鋪張軟墊,看一本書,悠閑度一日。
遠處傳來僕人們的腳步聲,他們正一位一位請客入席,韓平放眼望去,今日來的賓客果真無一人官職在二品以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入席,總不能見一個人,行一次禮吧?那多彆扭。
拖拖拉拉,韓平找了個最角落的地方坐下。
太子宴客,規格不比尋常,旖旎梅林自後院綿延上山,紅白相間,馨香芬然,每一桌客人都巧妙的安排在梅林之間,美酒佳肴,陳列其上,光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動,幾壺濁酒燙於瓶中,冒出熱呵呵的霧氣。
韓平對吃的東西不甚講究,但對酒卻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誼。身邊的人都知道她好酒,黃的,白的,黑的,只要是酒她都愛,每月薪俸大多都是消耗在這上面。
遠處傳來絲竹鼓樂聲,賓客們言笑晏晏,舉杯互敬,這種場合太多太多功利,真正賞梅的人卻在少數。
韓平雖然只是從六品的中郎將,但因為名字前帶個‘韓’字,向她舉杯敬酒之人,竟也不在少數,雖然他們眼中仍舊帶着濃濃的敷衍,但韓平還是一一相陪,厚道飲盡。
算了,就當是找一個多喝幾杯酒的借口吧。
酒酣耳熱之際,韓平不知為何卻忽然聽到兩聲獸叫,據她所知,雖然皇室子弟喜歡圈養珍奇異獸,但多為暴烈之輩,如果說九殿下李淮璟飼養虎豹,韓平絕不意外,可是,這裏是太子屬地,光是想像那位溫潤儒雅的翩翩公子圈養異獸的模樣都覺得可笑。
但先前的獸叫卻不是虛的,韓平正奇怪之際,南北腳的那一桌客人忽然騷動起來,驚慌失措,竟然連桌椅都掀翻了。
“白,白,白,白虎!”
隨着這一聲驚叫,所有梅林中的賓客都亂了,紛紛從座位上站起,四處環望,韓平躲避着身邊慌亂不已的賓客,逆流而上,果然在山梅綻放的黑山峻石上看到了一隻半人高的猛虎,通體雪白,吼聲震天,以迅雷之勢俯衝而下。
來不及去想,為何好好的梅花宴上會出現猛虎,韓平下意識去摸腰間的長刀,卻忘了自己今日上來赴宴,根本沒有帶任何武器,這下……難道要肉搏嗎?
苦笑一聲,韓平奮力在人群中喊叫,疏導賓客,可人的腿畢竟比不上老虎,那虎嘯山林之勢即便是武藝高強之人以難以抵擋,何況還是一群文臣,短短半盞茶的時間,好好一片盛放梅林就被這頭畜生給毀了。
韓平心疼不已,想到太子殿下,對了,太子殿下,那個讓她高山仰止、起了歹心的太子殿下……
韓平從人群中擠出,四處張望起白色身影,奈何,今日天瑞書院有好幾位院士書生也在受邀之列,現在四面都是穿着白衣服的年輕男子,一片混亂,叫她如何分辨?
“太子殿下,小心啊。”
人群中不知誰這麼喊了一聲,韓平循着聲音望去,終於看到那抹臨危不亂的身影,還有俯衝在半空撲向他的猛虎……
說時遲那時快,韓平奪過身旁衛兵的長槍,邊跑邊用盡全力將長槍朝猛虎射去,誰知那畜生像是有靈性般,當即縮回攻勢,落在一旁。
韓平自然沒有妄想可以將之一槍鎖喉,但能拖延片刻也是好的,她就趁着這短時間,趕到太子身前,雖然畏懼,卻毫不退縮與那頭猛虎四目對峙,這麼大的白虎,韓平也是第一次看見,早就嚇得手腳發抖了。
“太子殿下你先走,我去將這白虎引開。”
說完,便發足沖了出去,韓平努力在梅林中閃躲,步法凌亂,毫無章法,當然了,在這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要講求章法,除非是韓祁那樣的武力值,她韓平能夠從虎爪之下溜走已是大幸了,雖如跳樑小丑般難看,但不可否認的,她的確在與白虎周旋,殊死搏鬥。
“韓平,接槍!”
隨着一聲喊叫,一桿長槍拋向她,紅纓回馬槍漂亮是漂亮,可是她使不起來啊,到頭來,也只不過是舉了一把槍抱頭鼠竄罷了。
韓平穿梭梅林,花雨撒在身上,臉上,芬芳撲鼻,一人、一虎、漫天殘紅,明明很是詩情畫意的一幕,卻是暗藏殺機。
一雙腿早就跑得發軟,韓平心中十分納悶,這偌大的雲山別院難道就只有她一個侍衛嗎?怎麼跑了這麼長時間都沒有人來增援救助?再這樣下去,她葬身虎口是必然的結果了,乾脆孤注一擲,虛晃一招,誘得猛虎跳躍撲來,她看準方位,長槍脫手刺出,猛虎抬抓一拍,長槍被攔腰截斷,別說刺破虎皮了,就連一個流血的小口子都沒能擦出來。
好吧,一槍刺不死它,那麼死的就是她韓平了。
四肢發軟,韓平料知自己死定了之後,也不跑了,乾脆躺下等死……誰知那猛虎撲是撲了,卻落到一邊,緩緩走至韓平身旁,歪着腦袋看她,就是不咬,虎目如稚童般清澈。
韓平屏住呼吸,它不會是還想讓她陪着玩兒吧?可要了親命了誒!
就在一片靜謐默然中,悠揚的笛聲突兀響起,白虎便如被人拍了一下腚,渾身一震,低吼着慢慢後退,幾個翻起攀爬便如來時那般迅速上了山,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