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離家出走
“爹爹,我真的沒有做壞事,你要相信我。”這話不知道從哪裏辯起,冬子急得不會說話了。
其實,他也說不清楚。最開始,這幾個來路不明的人叫他“大哥”,他本來是有警惕的。但是,年輕人的虛榮心,讓他接受了這種稱呼。這本來就是自己有錯。
目前的事,已經很清楚了,這幾個人肯定幹了壞事,才會被警察抓。他們供訴冬子是他們大哥,說起來也不錯啊,畢竟他們這麼叫,冬子也答應了的啊。
無法辯白的苦惱,讓冬子腦門冒汗。而葛校長看着冬子急促的樣子,也有些不安了。“冬子,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你跟我說實話,我們想辦法,好不好呢?”
葛校長平時說話,總是很客氣的,在最後,總要加上他標誌性的“好不好呢?”這個結束語,即使不言而喻的事,他也要這樣多說一句,表示對對方意見的尊重。但在此時,葛校長這句結束語中,明顯沒有徵求意見的意思了,彷彿是一種嚴肅的命令。這對冬子來說,是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葛校長急促語音中包含的壓力,是出於對冬子的責任與關心,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在他犯錯時,家長的焦慮。但此時年輕的冬子可沒有這樣理解,他理解為,自己給爹爹丟臉了,找麻煩了。更有一層意思,因為自己的失誤,爹爹已經不信任自己了。
各種因素的積累,終於來到了臨界點。
“爹爹,你放心,我沒做壞事,我自己出去說。”
這話一說完,冬子迅速拉開了門,在眾多親友的注視下,迅速沖了出去,跑步下樓,沖向了警車。
冬子聽到後面有喊他的聲音,不止是大姨一個人。冬子也聽到,樓梯後面有腳步聲音,估計好幾個人在追他。
他顧不上那麼多了,他主動拉開車門,鑽了進去。“你們不是要找我嗎?我來了,離開這裏,有啥話,沖我問!”
冬子是坐進車子後排的,他身邊已經有一個警察了,而副駕上扭頭來看他的,就是派出所的所長。所長問到:“跟葛校長談了?”
冬子點點頭:“快點離開這裏,求您了!”
後面是他的親人們,他不想如此狼狽地呆在這尷尬的地方,他只想逃離。
當車子啟動向前時,冬子按下了車窗玻璃,向後揮了揮手,卻沒有回頭看他們:這些目送他離去的親人們。
當時他是這樣想的,如果我的存在是親人們的負擔,那我就消失。多年以後,冬子才意識到,當年自己的舉動是多麼的幼稚。真正的親人,不管你是消失還是存在,對你的牽挂與擔心,永遠存在。多年以後,冬子才意識到,他的這個行為,給葛校長帶來多麼大的傷感,給他全家,帶來多麼大的麻煩。
後來的事情,其實變得很簡單。警察帶着冬子,先是搜查了他的家,尤其是那個叫徐跛子住過的房間,沒找到什麼東西。
警察找冬子,是因為青皮和小龍被抓了,這兩個小年輕,一到派出所,就報了冬子的名,說他是大哥。當警察仔細盤問后,知道,那個徐跛子才是領頭的。
冬子被警察問了半天,警察才明白,冬子完全是個不知情的人,只是跟人喝了幾天糊塗酒,留人住宿了幾晚。連房租都沒收過,也沒收過飯錢。
那所長跟冬子開玩笑:“徐跛子給你信封,你幸虧沒接,說不定,那就是臟款。”
後來冬子才知道,徐跛子一伙人,其實屬於容鋼一個盜竊團伙的成員。利用與裏面某些工人的關係,里個結合,盜取來的鋼材,徐跛子他們負責銷臟。所謂廢品收購站,其實就是被盜鋼材的收購點與轉運點。
冬子想了想,徐跛子為什麼要叫自己大哥。除了想對付廖苕貨以外,更重要的是,他以為冬子跟警察的關係非同一般,自己以後犯了事,冬子可以將他們保出來。
青皮對警察的態度就可以看得出來,他被抓進派出所時,對審訊的警察的第一句話是:“陳冬,你們認識吧?”
警察說到:“認識,怎麼了?”
“他是我們大哥。”
事情原來如此簡單。但後面有不簡單的,那個迷底,是多年後,冬子回到容城后才知道的。
回家收拾完東西,將門窗關好,只有一個皮箱,還是他上大學時用的,裝了些換洗衣服,還有父母與他的一張全家福照片,冬子就出門了。他沒給任何人打電話,因為,他只想迅速離開這裏。
這個曾經給他少年美好時光的容城,父母離開后急轉直下的青春。那些曾經關心過他的親人與鄰居,此時,冬子誰也不想看見。自己因為衝動而打架,因為交友不慎而給爹爹丟臉,讓冬子恨無地洞可鑽。
冬子走的時候,回望了一下東山。那山上,有同學們曾經的歡笑,有於燕清澈的眼波,有冬子快樂的童年,一切都已離去,都與自己無關了。
面對今天的自己,冬子不相信,過去那些時光,是否真的存在過。
人們總認為生活是連續的,因為記憶是連續的。但生活總在某些岔路口,給你一個突變。人生的命運,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呢?以前,冬子從不思考這個哲學問題,冬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思想隨現實變化,遵從於當時的情感。
多年後的某天,原來冬子的高中同學,有一句話讓冬子很有感觸:“你在最落魄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知道自己什麼不能要。”
對,此時,冬子甚至不知道他將到哪裏去,他只是習慣性地買了一張到武漢的車票。因為,最先離站的車,就是這趟到武漢的。他只是想最快離開容城。他也不知道,出去以後幹什麼。但,他知道,他出去后,不能幹壞事,不能讓人瞧不起。
容城是個小縣城,車上的旅客之間就有許多相互認識,他們總是在大聲說話,唯有冬子,在這個靠窗的座位上,默默地看着窗外流動的景色,如此熟悉的容城,如此熟悉的前二十年的人生,就這樣,來不及說再見,無任何儀式地:離開。
當汽車上了高速路上之後,冬子沒心情看景色了,他拉上了窗帘,低着頭,想睡覺。在車子的轟鳴聲中,稍微有點震動的環境裏,其實人比完全沒聲音沒震動的環境裏,更容易體驗到安靜的感覺。就像某些所謂的白噪聲,比如下細雨時,那瓦上的滴答與空氣中的沙沙聲,更讓人容易安下心來睡覺。
在潛意識中,被安全而熟悉的聲音包圍着的環境,才讓人放鬆。當然,冬子此時瞌睡的另一個原因,是潛意識裏,他更想逃避對容城的所有思想。睡一覺就好了,就離開了,就擺脫了。這種心態,與借酒澆愁的路子,差不多。
“鳥噪山逾靜,江清月近人。”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睡覺就是逃避對比的最好方案。
突然,車子一跳,把冬子人睡夢中驚醒。車子還繞過一個大彎,原來是車子路過一個建築工地附近,轉彎進街道了。2009年的武漢,是一個大拆大建的時期,當時有市領導,被江湖人送外號“滿城挖”,褒貶不一。地上是坑,頂上是橋,地下挖洞。當然,地鐵、立交以及路面的BRT快速公交,都在同時進行。
這一覺,時間不到一個小時,就完成了冬子的穿越,從容城,來到了完全不同的武漢。
車子路過一個醫院,冬子幾乎都不願意再看到它。那是母親最後離開的地方,那是冬子最傷心的地方。儘管低着頭,但冬子知道,這醫院已經離開很遠了,才又抬起頭來。路過小姨父的單位門口時,冬子拉了上車窗的帘子,彷彿怕被小姨父看見。其實,這麼大車流的街道上,哪個有興趣看車窗里的臉呢?
人活在世上,總以自我為中心,覺得自己是焦點。其實,人群如蟻,每個人,只不過是一粒塵埃。
到了傅家坡車站,下車出站,冬子才感覺到那種六神無主的感覺。“撥劍四顧心茫然”,冬子此時沒劍,心更茫然。他該向何處去呢?
繞過出租車司機的圍堵,此時他身上沒多少錢了,坐出租車這種奢侈的事,自從父親去世后,再也沒消費過了。一年前,他到武漢上大學時,是父親專門送他來的,父親扛着大行李,他只提一個小箱子。如今,大行李沒了,父親也沒了。只有他,提着這個小箱子,站在這個曾經到過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他原來是有目的地的:大學。如今,他不知該向哪裏去了。
無意識中走到公交車站,看到一輛車來了,好像終點站是青山,他被某種直覺所引導,直接上了車。
等上了車坐下后,他才想起,自己到青山幹什麼呢?他從來沒到過青山啊。後來,他察覺到自己的動機了。他原來聽徐跛子說過,於燕好像是在青山,武鋼附近。
車子到了終點站,提着箱子下車的冬子,站在武鋼一個分廠的門口,猶如到了一個放大版的容鋼,太熟悉的環境,也有許多類似紅磚紅瓦的建築,很古老的風格了。
茫然呆站的冬子,心裏突然有一個想法,也許於燕就在附近呢?站了好久,又來了兩趟公交車,冬子才明白,自己要面對現實了。
此時,手機響了,是大姨的。“冬子,在哪裏?”
“我在武漢,放心,我沒幹壞事。”
“我們知道,人家派出所的人都說過了。我是問,你跑到武漢幹什麼呢?你小舅找你沒找到,大家都急死了。”
“不急,大姨,我在武漢找個工作,你放心,我現在在我大學門口呢。”
“喔,找同學啊,那我們就放心了。你如果想在武漢找事情,要不要我給你小姨打個電話,你小姨父當幹部的,路子多些?”
“不需要,大姨,我自己搞得定。”
趁對方沉默之際,冬子掛斷了電話。冬子想擺脫一切關心自己的人,畢竟現在落魄到像一個討飯的。冬子是男人,不需要人同情,冬子要做成一番事業,做一個讓人尊敬的人。
冬子知道,過一會,或許是小舅,或許是小姨會有電話追過來,他乾脆關掉了手機。然後,往哪裏去呢?剛才跟大姨撒謊時說在大學門口,這讓冬子有點難為情。畢竟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跟大姨說過假話。
破罐子破摔,此時的冬子感覺到,自己是否真的開始墮落了。他拖着皮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突然,身邊一陣驚呼,讓他警惕起來。
身邊是一個下坡,一個拉滿了裝修材料的電動三輪車估計剎不住車,那個司機雙腳已經踩在地上身體向後仰,似乎是想控制住車子的下滑。估計車子裝得太重,再加上初速度太快,根本無法停止,在那司機雙腳摩擦地面的聲音以及他的尖叫中,冬子本能的衝動被激發了。
因為,前面十幾米就是鐵道,像容鋼一樣,武鋼廠的專用礦車或者煤車鐵道,而此時的道口已經放下欄杆,亮起了紅燈,而遠方彷彿火車輪子震動的聲音,讓地皮也有震動了。說明,火車馬上就要來了。這個司機如果控制不了他的電動三輪,人亡或許可以通過放棄車子避免,但車輛肯定是要撞上火車的。
來不及想了,丟掉皮箱,冬子迅速沖了下去,終於拉住了後車板,身體儘力向後仰。但那力量實在太大,人被拖出去好幾步,但終於穩住了鞋子與地面的摩擦,在距離鐵道欄幾步遠的地方,終於停了下來。
冬子當時剛拉車尾時,趁着最開始的力量,向後頓了幾下,這起了作用。車輛終於停穩后,前面那司機回頭看冬子,一臉驚險后的感激,冬子為了讓對方放鬆些,說到:“師傅,你這車,怕拉了一噸嗎?”
對方歉疚地說到:“本想一次拉完,結果。小兄弟,要不是你,就報銷了。謝謝,謝謝!”
冬子跟他擺擺手,此時,火車正好經過,說話也聽不見了。經過街道與廠區的火車,一般都走得慢。這拉煤的火車,又長,大約有四十來節,等它走完,大概用了幾分鐘。
此時冬子好像想起了什麼,突然一拍腦袋:“糟了,我的箱子!”來不及跟那司機說一句,趕快往回跑。等他跑回去時,發現,箱子居然不見了!
冬子四下張望,除了大量的行人與車輛,哪裏還看得見皮箱的影子?這個皮箱,是個四輪拉杆箱,去年冬子考上大學,父親專門到商場給他買了一個高檔貨,目的是不讓冬子在外面丟臉面。
也許是箱子太高檔了,引得別人起了貪心,被人撿走了。前後只有幾分鐘,它就消失在這街道里。
“找到了嗎?”身後一個聲音,冬子回頭一看,是那個電動三輪車司機。冬子無奈地擺了擺頭,苦笑了一下。
“小兄弟,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來武漢探親還是找工作的?”
冬子此時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被固定了,不是探親就是找工作,多麼現實啊。冬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好像是為了安慰自己,也好像是為了減輕對方的欠疚。“沒事,只是幾件衣服。”
其實,裏面最珍貴的,是冬子帶的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儘管那照片家裏還有好些張。但這一張,是最近的,也是冬子帶出來的,濃縮的思念的情感。
“看樣子,是出來找工作的。是吧?”
對方這樣問,冬子心一定,想到,何必否認呢?他點了點頭。
“兄弟,你這麼年輕,心又好。如果暫時沒好的去處,先跟着我干,怎麼樣?雖然掙不了多少錢,但起碼衣食還是有的,住宿也有,怎麼樣?跟我去看看?”
車到山前必有路,走到一步算一步。冬子同意了,跟這司機一起,推着那滿車的裝修材料,就上路了。這個電動車的剎車完全失靈了,只能推着走,還真得要兩個人的力量。
冬子想,就當我做好事做到底吧,反正,如果不合適,我再離開就行。身上還有千多塊錢,還可以支撐幾天。雖然自己在武漢學習時間不長,但知道,在武漢找個一般的工作,還是很容易的。
路上交談中,才得知,這個師傅姓羅,在附近開了一個小的建材商店,經營裝修材料,主要是瓷磚、木地板、石膏板之類的東西。
“既然是老闆,怎麼自己來送呢?”
“么老闆喲,都是辛苦錢。原來也有一個專門送貨的小工,是河南來的,但是,這小夥子家裏有事不來了,這不,我自己來送。如果專門找車幫我送,一天下來,以我的營業額,車費都得幾百塊錢,划不來。我這電動車,也沒什麼燃料費,便宜些,就是個人工費。如果你願意到我店子,我先給你一個月四千塊,包吃住,怎麼樣?”
四千塊本來也不多,趕快不上冬子在家烤羊肉串,但包吃包住,倒是一個安身的法子,冬子想,先這樣吧。既然在附近工作,莫運氣來了,能夠碰上於燕呢?
到了一個裝修工地,冬子和老闆幫忙把貨搬了上去,到了五樓,這一車搬下來,也確實比較累人。搬完后,跟老闆一起到附近車行,花了半個小時,修好了電動車,就準備跟羅師傅一起回去了。路上,羅師父在街邊買了一條草魚,給夫人打了電話,叫她多煮點飯。
車子只開了二十幾分鐘,就到了羅師傅的門面。這是由兩個門面組成的,寬度大約有十來米,但進深很長,裏面有三進。前面兩個門面當然是放商品的,中間兩個門面算倉庫,最後兩間房,有一個廚房一個卧室。
門面里,坐着一個中年婦女,就是老闆娘了。經羅師傅介紹,冬子叫她“黃姐”。當聽說老公帶了一個新招的工人過來,黃姐興奮得不得了,趕快問冬子是哪裏人,多大年紀。當然,還有一個手續,就是把冬子的身份證看了一下,彷彿得確認一下。
後來才知道,這是招工必須的手續。要不然,有劣跡的人,或者不知道身份的人,派出所查起來,老闆要有麻煩。更何況,自己的員工,必須要有一定的信任。而今天,只要知道你身份證的內容,一切都有可追溯的條件了。
老闆娘拿着魚回後面廚房去燒去了,老闆簡單介紹了工作。冬子其實要做的工作,就兩件事。一件事,就是送貨,包括上下車,搬運,甚至結賬。另一件事,自從冬子來了,老闆晚上就再不用守店子了,夜晚他與黃姐回家休息,這店子,就是冬子休息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包住。至於吃,白天他們都是在這裏開伙,三人一起吃。
這兩年,武漢大拆大建,新來的人也多,新修的房也多。於是,裝修的業務量就非常大了。原來老闆曾經在武鋼倒騰過鋼材,這幾年鋼材市場已經被幾家大戶壟斷了,小商戶根本沒這實力做那。於是,就轉向裝修市場。
“這裏的水深得很,小陳,你莫看這條街上都是賣裝修材料的,生意有好有壞,為什麼呢?你做長了,就曉得門道了。如果你肯鑽,這幾年做出門道來。過幾年,你回你們容城開個店子,也會發財的。”
冬子笑到:“容城是個小縣城,哪有這麼多裝修?”
“開玩笑,你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時代?這是個天天變化的大時代。兄弟,滿街都是錢,就看你看不看得見。我不是跟你丟牛皮,再過幾年,你們容城,也會迎來大拆大建。那時候,人家房地產老闆吃肉,搞裝修也會喝得到湯。”
正說到這裏,老闆娘在裏面喊到:“湯好了,你們快過來,喝魚湯,整不整點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