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印心,真跡尋情
()梅念遠的住宅靠近西市,但在一處較偏僻的地方,自帶一個簡樸庭院的兩層小,外面看着很是普通,融嵌在尋常居民區,泯然於眾。
我默默跟在他身後,進了小庭院,這裏雖不如我顧府開闊大氣,但佈局經營倒也有些格調,穿過院子,進入主屋,幾張桌椅幾幅字畫幾個花瓶,擺設一律從簡。正四處打量着,他倒了一杯茶過來,溫言道:“這裏是簡陋了一些,不過吃穿用度倒不必擔憂,你需要什麼跟我說,以後慢慢添置。”
接過茶杯,我一面思量着一面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卻聽他又道:“小淺……”
我當即噴出嘴裏的茶水,嗆得咳嗽,帶着眼淚花急忙看他,“我、我叫小蠻……”
“現在開始你叫小淺。”梅念遠眼裏笑了笑,依舊十分溫和。
“為什麼?”我心跳加快,滿腹狐疑,不可能被認出來?晏濯香的手段我還是信得過的。
梅念遠移開目光,似乎帶有淡淡的感傷,落到了透過窗欞的陽光中,“有些感覺比較像……我既然贖回了你,改個名字還不行么?”
我考慮了一會兒,終於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不過還是忍不住問道:“如果感覺不像呢?你還會同情我贖了我么?”
他稍加思索,眼神柔和地落回我身上,“姑娘的身世讓人心生同情,無論你像與不像,我都會盡自己所能還你自由,不過……也許就不會帶你來這裏。”
我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像,就要來你家?你、你要我做什麼?”
梅念遠唇邊噙着璀璨的笑意,語調輕鬆道:“洗衣,買菜,做飯,掃地……”
我小小地咽了口唾沫,對未來稍稍作了一下展望,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中,思考不能。當終於掙扎出這場凄慘的展望后,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那個叫小淺的跟你有仇?”
梅念遠眼裏的光華一下子消失了,略略暗淡了下來,幾不可察地嘆氣,“哪裏那麼多的為什麼……不過一點寄託一點念想罷了……騙人騙己而已,想那麼清楚做什麼……”
似乎是被他語氣所感染,覺得他身上被一片散不去的傷懷愁霧所籠罩,周邊氛圍也附帶上了幾層陰鬱。我放出幾寸刺探的目光到他眼裏,那濃到化不開的傷情別緒將我淹沒,不由自主一手就拍到了他手臂上,“看開些看開些……”
他將目光一收,甩開我的手,轉過身去。
“先生——”這時外面跑進一個小童,氣喘吁吁,“我打聽到了——”
梅念遠向小孩走了幾步,面上關切又生生壓住,“打聽到什麼了?”
“侍郎嫁妹,閣老府上好生熱鬧,好些大官兒,穿華麗衣裳的送各種彩禮的,狗蛋從沒見着這麼熱鬧的呢……”狗蛋興奮地描敘。
顯然沒到梅念遠要聽的重點,他微微蹙了下眉,截斷唾沫橫飛的孩子,“看到花轎了么?看到新娘子了么?看到侍郎了么?”
狗蛋咽了下口水,“花轎好漂亮!新娘子的衣服也好漂亮!沒有看到侍郎。”
聽到最後一句時,梅念遠眼波震動了一下,面上神采散了大半,狀似自語:“她莫非……真的……”半晌后,他讓狗蛋稍等,自己上不知做什麼去了。
我拖過一張椅子坐下,對狗蛋笑眯眯招手,“過來,姐姐問你話。”狗蛋看着我面生,咬着手指不靠近。我微笑誘道:“聽話,這個先生會給你買糖吃哦!”
狗蛋眼裏一喜,立即蹭了過來。我抬手揉揉他的頭髮,湊近他耳朵小聲問道:“這個先生之前有沒有讓你去侍郎府門外打聽消息?”
小孩面色猶豫。我捏捏他的臉,“有糖哦,姐姐給糖哦!”
“有!”狗蛋一口道。
“是怎麼打探到的呢?”我溫和地問。
“有個哥哥告訴我的。”
“那個哥哥長什麼樣?”我繼續笑問。
“穿一身白衣服,背上背着一個硬硬的長包袱,不知道是什麼。”狗蛋回憶道。
上有響動聲,我立即拍拍小孩的臉:“今天姐姐問的話不要告訴別人哦,明天姐姐給你糖吃!”我立即從椅子裏起身,站到一個花瓶旁假意打量。
梅念遠下得來,將一張帖子交給狗蛋,吩咐道:“一定送到閣老府上去,說我今晚便去道賀,記住了么?”
狗蛋點點頭,看了看我,便跑了出去。
梅念遠轉身看着我,拿出些碎銀子遞給我,“去菜市場買些菜回來,另外,再買身衣裳換了,也算是入鄉隨俗了。”
於是,我揣着銀子挎着籃子出了門,左右四顧不辨方向。
“往左手邊走。”門內傳來一句提點。
我沿着左手邊的巷子走,邊走邊憤然:真是風水輪流轉,主人輪流做,居然指使本官去買菜!
還指望晏濯香這個始作俑者會以某種神奇方式出現在我買菜的路上,然而等我逛到菜市場隨便挑了些菜擱籃子裏再返回,也沒能偶遇這廝。到衣料鋪子挑揀了一身現成的衣裙后,我往自己身上收拾收拾也就回去了。
梅念遠將菜籃子裏的菜都倒了出來一個個撥弄,我無所事事到桌邊倒茶喝,坐下來歇息。
“小淺你過來。”那邊傳話。
我只得起身走過去,隨他蹲下看蘿蔔白菜。
他拿起一根胡蘿蔔到我面前,認真地看着我,“這個時節,應該挑肉厚,心小,短一些的胡蘿蔔。”
我看着地上一堆的長長鬍蘿蔔,不解,“為什麼?長一些的吃起來不是更方便?”
“短的比長的甜,你記住就行。”
我勉強點點頭。他又拿起一顆白菜,講授怎樣挑選這個時節的白菜,讓我記住,我又勉強點點頭。
待一籃子菜講授完后,我驀然發現,依着他要的標準,我是一樣合格的菜也沒買着,頓覺尷尬難為情。
“想你平常也不接觸這些,今天買不好沒關係,明天再繼續。”梅念遠如此安慰道。
我抱着頭蹲在地上,聲如蚊納:“嗯……”你爺爺的,還要買!
“現在去做飯。”梅念遠將一籃子菜收拾好交給我。
我沉痛地起身,進了廚房,開始做我平生的第一頓飯。
一個多時辰后,在我用水桶澆滅了第五次險些從灶下燃起的大火后,煙熏火燎地扶牆出了廚房,無力道:“飯做好了。”
梅念遠從正屋出來,看到我的模樣吃了一驚,隨即又安慰:“以前沒接觸過做飯不要緊,明天繼續練習。”
我靠着牆,默默蹲了下來。
梅念遠對於劫後餘生的廚房並沒有多做點評,將我做的幾道看不出顏色的菜擺上了正屋的桌上,再盛了兩碗飯,喊我入座。我到院子裏的井邊洗了把臉,看着一盆清水轉眼間變成了黑乎乎的顏色,我倒掉盆里的水,進屋吃飯。
兩人對坐,提箸開食。兩雙筷子同時凝固在了不可辨認的菜盤上方,遲疑了一下,梅念遠先開了口:“這是……什麼菜?”
我瞧了好一會兒,“土豆。”
“哦。”他夾了一小片走,吃了下去。我並不下筷,暗自觀察他神色。
只見,他咽了下去,眼眸一閉,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我試探道:“味道……怎樣?”
他睜開眼平和地看着我,“挺好。”
我放下心來,挑了一筷子到碗裏,塞了幾片進嘴裏,嚼了兩口,一股又焦又糊又澀的怪味席捲而來,我放下筷子奔了出去……
到院子裏吐了幾口后,我艱難地回到飯桌,抬頭見對面的人在吃米飯,沒吃幾口動作便放緩了下來。我狐疑地挑了口米飯嘗,果然,生米還沒煮成熟飯。我含着嘴裏的米飯不知怎樣是好。
梅念遠的動作只是有些遲緩,卻並未停下,飯與菜他都在吃。見我坐着不動,他徐徐道:“是第一次做飯么?也還算好,你看,至少可以嘗出胡蘿蔔的味來。須知一飯一菜都來之不易,不要浪費了。”
我分了三次咽下嘴裏的夾生飯,掃了一眼桌上黑不溜秋的幾道菜,顫聲道:“是說……都要吃掉么?”
梅念遠目光掠過來,露出一絲平常未見過的蒼茫深邃,另有幾分愴然,“如果你去過大漠去過邊疆,就能知道有多少人空腹而死,有多少人連沙土都能咽下去。”
我心中一凜,眼睛有些酸澀,捧起碗吃了起來。
當飯碗菜碗都空了下來后,梅念遠起身倒茶,一人一大壺,牛飲一般灌了下去,這才解了嘴裏的焦糊味。
“先生去過大漠和邊疆?”我趁着飯後休息的空當無意間提起。
“……嗯。”
“怎麼會去那裏呢?”我滿臉好奇地望着他。
梅念遠眼裏掠過一層暗影,轉過目光看向外面的天空,“流放。”
我還想進一步探問,他忽地轉過臉來,盯着我,緩緩道:“你還真像。”
“什麼像?”
“好奇和打聽別人的習慣。”他嘴角凝起一個笑。
“像那個真正的小淺么?”我眨眨眼,假想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得罪過你,是個自私小氣鬼?好打聽別人,是個長舌婦?”
“不準胡猜!也不許瞎說!”梅念遠語聲一厲。
“難道是個好人?”我不由問。
梅念遠略微沉思,“是個複雜的人,算不上好人,也不算壞。”
“那是你的朋友還是敵人?”我鎖住他的視線。
他神思一恍惚,嘴邊無言,沉默了許久,慢慢吐出幾句話:“天枰的兩端,若平衡則兩兩相望,若失衡,則一方毀滅。平衡終要被打破……毀滅才是唯一的結局……”
我心中沉了下來,靜靜瞧着他發白的面容,念遠,原來你已經看到了將來。
“晚上你自己吃飯,我要出去一趟。”恢復過來的梅念遠起身上,“先給你收拾一個房間。”
我跟着上,見有三個房間,一個是他的卧房,一個是書房,另一個閑置着。趁他收拾房間去了,我溜達進書房,發現書房的窗口竟是臨着西市大街,站在窗口至少能夠極目半條街。我靈機一動,將自己換下的波斯女裝的絲帶掛到了窗口。
在書房轉了幾圈,忽然瞧見一堆書下壓着一疊白紙,抽出來一看,我當即呆住。
這些,竟都是我的真跡!細看,都是我平日練字時廢棄的紙稿。我記得都是隨手扔到地上,叫總管收拾了送去廚房當火引。
正一頁頁看着,身後驀地傳來梅念遠的聲音:“看什麼?”
我手一抖,紙頁紛紛落地。他神色一緊,彎身一張張拾起,仔細整理好放回桌上,回頭犀利地看了我一眼,“這裏的東西不要亂動!”
“知、知道了。”
他又回身拿起那疊手稿,似乎不知道放哪裏好,目光落到中間露出來的半截紙頁上,可能是被那龍飛鳳舞的狂草給吸引住,眉目間有些探尋的意味,一時間看得有些入神。
“這個字一直都認不大出來……”他自言自語道。
我挪步湊過去,順着他目光膠着的地方看去,小聲道:“約莫大概是個遠字。”
他一手拿着紙稿,一手將那中間露着的半截紙完全抽了出來,上面只有兩個字,除去我幫他認出來的那個字外,上半截還有個字。
他白皙的手指落到上半截的字上,語氣不可捉摸,“念?”
我心中咯噔一下。
他目光從紙上移到我臉上,深如幽海的眼神望着我,“這寫的是念遠二字?”
我穩住陣腳,面上浮起拿不準的顏色,“寫得這麼難看,不大好認。”
“念字在別的紙稿上可以得到印證,我只是不太確定第二個字,經你這麼一提,倒是越看越像。”他手握紙稿,眼眸深處亮起一點星光,如漆黑的海面上一點漁火,神秘寧靜,又令迷航之人欣喜,“這麼說,她寫的是我的名字?”
我閉嘴不再答。
梅念遠又一頁頁翻開手稿,嗓音壓不住一絲絲跳躍,“這裏面寫的都是她平日愛吟的酸詩,沒有旁人的名字,為什麼會有我的名字?”
我摸了摸鼻子,“她興許大概就那麼隨手一寫,反正是練字么。”
梅念遠並不接受這個解釋,眸子亮晶晶地反問我:“你會隨手寫下不相干人的名字?一般隨手寫下的只會是一念便會想到的人。”
我淡淡道:“你老在她跟前晃,她是一念間就會想到你。”
梅念遠嘴邊勾起一抹笑,嗓音沉澹,“不管怎麼說,她能在寫詩的時候突然間想起某個人,就說明被她寫下的這個人在她心中有些分量,說不定,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是喜歡這個人的呢?”
我猛然被自己口水給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