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瘋娘(二)
“方婆婆，我是洛迎春！”
“你是三娃子，我曉得你是……”
方婆婆艱難地起身，扶着木壁，喃喃自語，向裏屋走去。
在洛迎春心中，方婆婆便是這無盡壓抑與孤獨的一個小小縮影。老人家從未出過大山，從未體驗過人來人往之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將一生委以親身骨肉，最後，累垮了身體，只能聲聲呼喚大山之外的遊子，盼其歸，望其安！
“三娃子，回來嘍……”方婆婆吆喝着；“我去給三娃子炸麻魚喲……”
洛迎春盯着方婆婆搖搖晃晃地背影看了許久，她想，若是章宛瑛還在，也定會和方婆婆一樣，天天盼着她歸家。
燒火、做飯，正當她們談笑風生之時，游芙抗着佈滿臟污的蛇皮袋，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家。
游芙的出現，方鴻雁兩姐妹無任何反應。在她們眼裏，游芙還不如一隻在腳邊啄食的雞。
“她已經四天沒有出現了！”方鴻雁探着身子，朝廚房外看了看；“鬼知道她去了哪裏！”
游芙放下蛇皮袋，地面立刻揚起灰塵。她用沾染着污垢的雙手解開尼龍繩，從裏面掏出一件又一件破爛：廢棄電池、被狗啃過的骨頭、斷底拖鞋……以及幾坨風乾的馬屎！
“千年等一回……”
她嘴裏哼唱着歌，雙眼賊溜溜地轉，就像得了不義之財的小偷，暗自竊喜的同時又心懷鬼胎。
游芙的瘋癲無狀，方鴻雁兩姐妹早已見怪不怪，她們幾乎從未感受過母愛。
“小芬！小芬！”她伸着尖溜溜的腦袋四處張望；“快來！快來！快到媽這來！”
方鴻芬躲在角落，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快去！把門關上！”方鴻雁指着破爛的木門叫道。
方鴻芬急忙衝過去，還未來得及拉下門栓，游芙就像魚一般滑了進來！
“你敢把老娘關在門外頭？”
游芙突然一改笑臉，猙獰如鬼怪，抓起方鴻芬的小辮子，用力拉扯……
“媽！放開！疼呀……”
方鴻芬立刻發出慘叫聲，無論她如何掙扎，孱弱的身軀也抵抗不了瘋子的蹂躪！
洛迎春起身，她不知如何是好。方鴻雁抓起鍋鏟，衝過去，大聲呵斥：
“鬆開手！鬆手！”
游芙無動於衷，卻更加用力了！
“死娃子，敢吼我？”
游芙騰出右手，試圖抓扯方鴻雁，方鴻雁早有準備，一個閃身，游芙抓了個空。
從前，方鴻雁可沒有少挨游芙的折磨！
游芙被激怒，激怒瘋子比打死一隻蒼蠅更容易。
她就像扔垃圾一樣，一掌推開方鴻芬，方鴻芬跌坐在地，哇哇大哭；她抓起門后的竹枝掃把，揚起、落下，追着方鴻雁滿屋跑……
方鴻雁衝出門外，游芙追了出去，游芙一邊追，一邊發出怪叫，叫聲惹得院裏的狗汪汪叫……頃刻間，刺耳的怪叫聲、狗叫聲、哭聲融為一體，促成了雞飛狗跳的驚人畫面！
洛迎春安慰着方鴻芬，對於這種場面，她碰見過數次。
不止過了多久，游芙和方鴻雁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突然，游芙扔掉掃把，仰天大叫，叫聲尖利刺耳，驚起樹上的飛鳥以及圈裏的牲畜！
“哇啦啦啦啦啦啦啦……”就像復讀機一樣，重複着同樣的叫聲；哇啦啦啦啦啦啦啦……“”
方鴻雁開始啜泣，她走到方鴻芬身邊，將其擁入懷中，輕聲安慰；於是，兩姐妹相擁而泣。
“也許，我比你們幸運，不是嗎？”
苦楚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洛迎春自言自語着，她走過去，安慰她們：
“沒事了！沒事！……”
“迎春……”
方鴻雁啜泣着，她無助而委屈，本該享受母愛的年紀，卻要承受母親的瘋癲。
“會好的！會的！”洛迎春安慰着，淚水在她眼裏泛動着亮光；
“我覺得……我們……真是同病相憐！”
方鴻雁啜泣着，艱難地說出那幾個字。
“是！我們同病相憐！”
隨後的兩個小時，游芙的瘋癲狀態幾乎未間斷過。她時而仰天長嘯，時而卧在地面哭泣，時而對着空氣張牙舞爪，時而賊眉鼠眼地偷瞄四周……
“嗯，這是瘋子的極限狀態了！”洛迎春對自己說。
每當游芙的瘋癲擴大到如此狀態時，年幼的方鴻芬總會不停問一個問題：
“瘋子的腦袋裏在想些什麼？”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瘋子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
洛迎春聳聳肩，無奈地看向方鴻芬。
她想，若自己是醫生，定會敲開游芙的腦袋，找到受阻的神經，將其捋順、疏通……瘋癲是對現實最原始的控訴！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幻想瘋子的世界到底是何種模樣？彩色？黑白？淺灰？
路邊的樹莓已趨近成熟，她欲伸手去摘，不想卻被枝葉上的刺戳破了食指。她將手指放進口中吸吮，以減輕痛感。越是不起眼的植物，就越容易傷人於措手不及之時。
“它還沒有熟呢！”
令她討厭而膽怯的聲音再度響起。她慌忙抽出手指，警惕張望……只見陸多站在山窪處，手中揮舞着生鏽的鐮刀，雙頰微紅，笑嘻嘻地看着她。
這讓她不知所措，她視而不見，繼續沿着小路前行。
“嘿！能不能給我兩分鐘時間？”
陸多衝下山窪，緊跟着；
“給你兩分鐘時間欺負我嗎？”
她很憤怒！轉身，以犀利眼神緊盯着，這是她首次以強硬態度面對陸多。
陸多難以置信，他手足無措地解釋：
“不！不！不是的！”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想，與其唯唯諾諾，不如以卵擊石，以粉身碎骨之代價換個明明白白。
陸多被她突來的爆發震懵！
“我不想幹什麼……我……我……”他已語無倫次；
“噢！既然沒有什麼，那我就不奉陪了！”
她轉身的瞬間，勝利之感油然而生，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正面與其對碰。
“其實，我想說對不起！”
陸多道歉！她認為這是天方夜譚。
“你是在向我說‘對不起’？”她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是的！我覺得以前的自己是個神經病！”他雙頰通紅，窘迫地低頭，緊盯腳邊蠕動的毛蟲；“我不該欺負你，那樣做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