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數字伊甸園 電子海洛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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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
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浣花溪。
此乃南宋著名詩人陸遊所作,單表成都西門。當年,陸遊賞花酒醉,騎馬從青羊宮酒駕到浣花溪,沿途梅花凜冽,香氣撲鼻。應該說自古以來成都西門都是風水寶地,便是陪都重慶時期許多國民黨高官也將太太送到這裏居住。大詩人杜甫也曾居住於此,茅廬常常掀起三重茅,雨夜難熬,在草堂寫下千古絕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種博大和悲憫的情懷令人欽佩和敬仰,也是世人神往和學習的楷模與典範。
此開卷第一回書是也。多年以後,空瓶子回憶往事總會首先想到成都西門,所以我們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說起。
那是一款叫做“英雄世界”的網絡遊戲。白光朵朵,蓮花盛開,無數新人在安全區誕生,初生嬰兒一般迎接朝陽,來到這個陌生而又充滿誘惑的網游世界。空瓶子就是其中之一,註冊帳號花不語登錄四川成都西門附近的新手村,瞎弄半天沒有搞清楚狀況。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覺得沒意思就想放棄。
任何讓人上癮的東西初次嘗試感覺一般不會太好,比如酒精、香煙等,甚至會有嘔吐和眩暈等不適,哪怕影視劇,開頭十分鐘也很無趣,可是過不了多久就會沉溺其中,欲罷不能,跟你一輩子。網絡遊戲似乎也有同樣的特徵和感受,剛開始不會玩兒,花費心思接觸新事物,確實消耗精力,讓人提不起興趣。
花不語什麼都不懂,要不是選修了周教授的課,斷然不會接觸這類東西,還沒走出安全區就準備退出遊戲,匆匆下線。
臨走時候,手搭涼棚,回望這個剛剛進入就打算離開的世界。遊戲中的黎明跟現實世界差不多,只是更加準時和程式,永遠都是紫色朝霞,有種人造皮革般的質感,徇爛,但是顯得虛假。
這就是傳說中的虛擬現實技術?
雖然塑料感十足,但是已經足夠逼真。
人類真的能夠上升到上帝的高度,創造數字伊甸園?那麼,現實生活沒有的魔法、武功等,在虛擬世界裏都能夠得到滿足,完完全全地實現!這是吸引空瓶子的地方,不然不會註冊花不語這個帳號,玩這款遊戲。
這同時也是一個自洽的世界,在設定的遊戲規則之下自圓其說,確實令人神往,也是空瓶子進入遊戲的初衷。如果就此放棄,不僅同這個世界擦肩而過,也無法得到周教授選修課的學分。
可是要留下來,對於空瓶子這個遊戲小白來說,確實難了一點。老師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因為沒有人帶,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麼?充滿無知,前途模糊。
這樣,遊戲成了食之無肉,棄之可惜的雞肋。
正當花不語猶豫不決的時候,神瑛使者大步流星從朝霞之中跑來。
這個玩家與其他新人一樣穿着普通灰色布衣,拿着黑色大刀,看起來非常厚重,刀莖匍匐麒麟瑞獸,擁有這樣極品裝備的玩家級別很高,至少在五十級以上。難道是傳說中的大神,出現在了新手村?也許是帶小號的職業玩家,很快消失在樹林裏。
花不語受到刺激,打消了離開的念頭,耐着性子,仔細研究,點開遊戲手冊一邊閱讀一邊實踐,熟悉界面和操作,半晌才算入了門。這時才發現,瞎玩半天還穿着內衣內褲呢!那件屬於新手穿的布衣還躺在包裹里睡覺!
花不語一臉懵逼地看着包裹欄,一把木劍,一套布衣,十個銅板——這就是全部裝備和家當,也是新人誕生之初,系統發放的基本物品。
現實世界,空瓶子是計算機菜鳥;英雄世界,她的遊戲帳號花不語也成為名副其實的新人,穿好衣服,手拿木劍,按照普通新人遊戲模式到新手村外宰鹿殺鶴。
殺梅花鹿,系統獎勵十點經驗值,仙鶴是五十點。除此之外,她還可以用木棍挖肉賣錢,鹿肉三兩銀子,鶴肉十兩。原本非常枯燥的打怪升級遊戲,而且還是初級階段,花不語因為沒有接觸過倒不覺得無聊,玩得津津有味!
七級之前主要是玩家熟悉環境的過程,為了不打擊新手積極性,速度較快!也讓新手玩家體驗了升級的快感,花不語只用了一個上午就達到了七級。此後,每一級需要的經驗值大增,升級就不那麼容易了,宰鹿殺鶴也無法滿足需求。
這是新人入門第一個關鍵的坎,普通網絡遊戲玩家在這個時候選擇職業或者學習第一種基礎性技能。英雄世界沒有職業的概念,但是有門派的概念,大同小異,換湯不換藥。這個時候還遠遠沒到加入門派,拜師學藝的時候,但是可以學習第一種武功。
樹林裏殺死野怪爆出許多物品,有紅葯、木劍、銅板、布衣,也有許多拳譜、劍譜,甚至有一些粗糙而簡陋的首飾,被人棄之如敝履,扔得遍地都是如同垃圾。花不語沒有武功秘笈,準備隨便揀一本書湊合學習。這時,樹林沙沙作響,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一個稻草人。
這是英雄世界僅高於鹿鶴的邪惡生物,通常群居生活在小村落周邊,特別是山谷和田地居多,因為受到詛咒,原本守護農作物的稻草人反而偷食稻穀為生,偷走農民的扁擔、柴刀、鐵鏟和釘耙,攻擊行人。
花不語從來沒有殺過鹿鶴以外有攻擊性的怪,有些忌憚和緊張,握着木劍的雙手全是汗水。稻草人晃晃悠悠地向她走來,邊走邊說:“哈哈!那天碰巧被我撿到一串青石項鏈,想不到今天又碰到一個雛兒……”
雖然廣義上說各種怪物也算NPC,但是開口說話的怪非常罕見。這樣的反常表現引起了花不語注意,想起了網游小說標準程式開局:“隱藏任務……”正在愣神,對方釘耙一築,花不語用木棍格擋,還了一劍,雙方廝殺起來。
很多冒險勇士初始靠打獵稻草人獲取力量,得到五十點升級經驗。他們具有攻擊性,不同於鹿鶴,但是七級玩家應付完全沒有問題,所以花不語有了一拼的勇氣,儘管血薄骨脆,絲毫不會武功,憑藉一邊吃藥一邊砍怪,耗也將稻草人耗死了。
這時,神瑛使者出現在了路邊,灰色身影背負麒麟刀,手搭涼棚朝這邊望來。花不語的攪屎棍丑得想哭,稻草人釘耙也不怎麼樣,銹跡斑斑。雙方半斤八兩,大哥不說二哥,雖然使得虎虎生風,攻擊力着實有限。他看了一陣覺得沒什麼意思,搖了搖頭,陪着追花撲蝶的梅花鹿聊天。
這個稻草人有些特殊,怎麼也殺不死,半天血才少了一丟丟。花不語有些狼狽,很快亂了章法,木棍無助地亂砍。
神瑛使者神態蕭索,雙腿盤疊,望着天空發獃,嘴裏咀嚼一莖青葉:“你這樣打會把自己給累死的!”話音甫落,嗤地一聲,麒麟刀閃過一團火光。
花不語閃了閃眉毛,脫口而出:“烈火刀法!”沒有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總算她還識貨,剛剛在遊戲手冊中看到了對其的介紹:
【烈火刀法】最早出自軍營,邊疆戰士刀法練到頂尖兒,用雙手刀等重型武器大力劈砍,熱量升高,十分驚人!將會在武器上產生火焰。
邊軍功夫,爆擊力量相當強大!稻草人癱倒在地化為一堆燒焦的枯草,嗚呼哀哉!
原本英雄救美的浪漫舉動,哪知解圍的女孩不樂意了,急忙喊着:“不要搶怪!”
神瑛使者糊塗了,也就沒有搶奪爆出的物品。
稻草人生活在城市周邊,埋伏在小道路里打劫普通路人,所以身上通常攜帶小量銅板和一些小的治療藥水。初級冒險者在前期發展中特別喜歡打獵他們獲取物品,爆率如下:銅板(少量)、小紅葯(少量)、小藍葯(少量)、首飾(少量)、書(稀少)、武器(稀少)。
枯草漫天飄落,地上果然有串掛墜。花不語撿起一看,原來是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扇墜兒大小。
叮地一聲,嚇了一跳,原來是系統傳來新消息。
【物品】您已經得到了青石掛墜,級別太低,無法使用。
暈!打出了裝備又不能用,花不語臉頰頓時出現三條黑線。看來,只有加油練級了。
雖然看到了花不語的神操作,神瑛使者似乎也不能確定是真正的小白還是裝豬吃象,有些試探性地問道:“新手還是小號?”
“新手。”花不語沒有料到對方主動搭訕,眼睛骨碌一轉,嘟囔着嘴:“大神,你搶我的怪,作為賠償,帶帶我吧?”
“好。”
對方回答很乾脆,花不語沒有料到這麼容易就答應了,看來虛擬世界還是有好人的。
神瑛使者簡單做了介紹,帶着花不語四處轉了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隨便一隻老鷹啄她一嘴都會很疼,掉一大半的血。如果沒有人帶的話,花不語斷然不敢離開新手村。不過,這次外出委實大開眼界,原來英雄世界這款網絡遊戲有着如此廣闊世界,幾乎與真實世界一致。
花不語看着神瑛使者手中的麒麟刀,倍感艷羨:“我看論壇上說,不是還沒有爆過這件裝備么?”
“整個伺服器,僅此一把。”
“你在哪裏撿的?”
“撿?花了五千元買的,人民幣哦!”神瑛使者突然想起一個比較搞笑的哏:“結果你猜怎麼著?買麒麟刀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提着刀去打麻將。走的時候,麒麟刀放在麻將桌邊,居然忘了拿!”
撲哧一聲,花不語笑靨如花:“你這人,真幽默!”
“沒事兒瞎聊唄!你很喜歡幽默的男生?”
“那是。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懂得幽默,太重要!”
“你真的是新手?”
“如假包換!”花不語覺得沒有必要隱瞞,提前將缺點暴露在新朋友面前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誤會,老實地說:“這個學期,我要上周文錦教授選修課,有關虛擬現實技術,所以提前做做功課。”
“你是學生?”
“對。”
神瑛使者會使烈火刀法,絕對是傳說中的英雄人物。雖然穿着初衣,只能證明人家低調,同時再背負麒麟刀,那就是低調的霸氣!反觀花不語,新人開掛未必一定成為大神,至少沒有輸在起跑線上。
神瑛使者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問道:“你……剛才撿了一串青石項鏈?”
“級別太低用不了。”花不語拿出了那串看上去極其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項鏈:“你要麼?”
“你留着吧,自己玩着!”神瑛使者似乎沒有將這串看上去十分丟臉的青石項鏈放在眼裏,準備全身而退:“打打野怪,力所能及做做簡單任務,混點經驗,空了@你。”
“你要走了?”花不語吐了吐舌頭:“算了,不耽誤你做大事!”
“跑跑地圖吧,新人最大樂趣就是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和冒險。有人帶着提高快,樂趣就體會不到了,過了這個階段再也找不回來。我不想剝奪你的樂趣,也不想以後你責怪我。”神瑛使者努力地尋找借口,打開遊戲地圖,眼前出現不停跳幀的電子沙盤,也就是整個英雄世界的全息影像:“你看,大千世界等着你去探索,玩耍。當你滿級,才是真正強大的開始!”
加了好友之後,神瑛使者離開,花不語也準備退出遊戲。七級是尷尬的時間節點,殺雞宰鹿無疑杯水車薪,豐都鬼城又相當危險,屬於不上不下的狀態,只好暫時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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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棟尚未完工的大樓,因為資金不到位,城市裏這樣的半拉子工程很多,低價出租作為倉庫,保存貨物。由於租金低廉,商人們裝修成為網吧牟取暴利,歪打正着成了VR發燒友的天堂。
空瓶子養父進來的時候,無數網友插着皮管掛水,沉浸遊戲之中在虛擬世界殺人越貨不用負責任。因為養父警察身份,網吧管理員十分客氣,甚至有些緊張,在得知對方只是找人的時候,一顆懸着的心方才放了下來。
養父拿出香煙和火柴盒子,抽出一枝用手指夾住:“你是老闆?”
“我是打工的,其實也是附近大學生。”網吧管理員有些害怕,不過小嘴兒挺能說:“我叫蘇南,警察叔叔。”
“執照齊全嗎?”
“有的,您要檢查?”
“不用了,有就行。”養父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我趕時間,還有其他事情要辦。”
“那這邊請。”蘇南的手一伸,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您說的那個叫空瓶子的女孩兒就在隔壁上網,有一會兒了。”
“她經常來這裏?”
“很少,我也是第一次見。”蘇南翻閱登記簿,查閱她的姓名、證件號碼和聯繫方式:“我也是通過登記的身份證號碼才知道的。”
“現在的小孩子成天沉迷這樣的電子遊戲,上癮成癖。”養父站在家長的立場,以老年人的角度和思維方式緩緩地說:“我看過電視相關報道,許多孩子玩遊戲到了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地步,離開電腦就喊無聊,一天不玩渾身不舒服,跟以前的人抽鴉片差不多,叫做什麼呢……那個說法……怎麼講?”
養父拍了拍腦門,一下子腦子短路。
蘇南摸摸圓圓的璀璨光頭,替他說道:“電子海洛英。”
“對了,說得非常準確!”養父擦亮火柴,點燃香煙:“我做宣傳工作的時候就同教育和文化部門的同志多次溝通,決定採取必要措施解決這個問題。同時,學校也應該發展一些有益身心的戶外集體活動,親近自然,讓孩子們熱愛生活,積極健康,遠離數碼產品,擁有不受電子媒介侵蝕的純真童年,畢竟真實世界更加有趣。”
“那是您的理解。”蘇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到這樣走仕途的人自然使用了另外一套字正腔圓的語彙:“您是政治家,現實生活足夠充實和有趣,換作他人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失意人,只能在虛擬世界尋求慰藉,滿足慾望。”
“失意並非沉迷的理由。”養父似乎並未注意到對方的虛情假意:“現在手機這類科技產品早已不是工具式存在,而是器官式存在。從九零后的小孩兒開始,大多已經生活在虛幻的世界裏。長此以往,他們將會對現實世界產生厭倦,變得空虛和無聊。——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兩人離開大廳,邊走邊談,旁邊就是解決生理問題的地方,條件簡陋。自從英雄世界公測以來,吸引了無數網友,到了不可自拔的痴迷地步。曾經有個女玩家在這家網吧足足呆了七天,足不出戶,僅僅為了將自己的號升到三十級召喚神獸。因為是夏天,拎着兩大包衣服來到網吧,每天晚上就在這個衛生間沖涼,換了衣服繼續遊戲,熱火朝天,通宵達旦。七天之後終於升級成功,結賬離開,居然暈倒在了網吧門口……
蘇南聊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感覺自己說得有些多了,對方畢竟是電子警察,一怒之下將網吧查封了怎麼辦?所以不再言語,保持了沉默,好在警察叔叔注意力已經不在他的話語上面,因為已經看到了遠處的空瓶子。
他的眼中,養女是文靜而內向的女生,喜歡圖書館和博物館,怎麼會來這樣的地方?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英雄世界剛剛公測,還遠遠沒有達到虛擬現實的水平,充其量算是利用兩眼之間的視覺差製作假的虛擬現實,而且只是局部,不過已然初具雛形。
初次體驗很愉快,要不是有人找,空瓶子只怕還會在英雄世界裏再玩一會兒。她在網吧蘇醒,牛肉麵的味道,撲鼻而來!第一個感覺就是有些餓了,伸着懶腰抬頭望去,那個臉骨嵯峨的魁梧男人迎面走來。
哈欠頓時僵硬在了臉上,空瓶子似乎很不高興,推椅而起,結賬離去。
這對父女似乎並不對付。
蘇南望着警察叔叔盈盈抖動的目光,弱弱地問:“是她么?”
“是的,謝謝你。”
面對招呼都沒有打一個的女兒,警察叔叔瞬間角色轉換成了可憐父親,尾隨空瓶子離開泡泡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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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盒糕點店,父女倆相對無言。空瓶子點了一杯珍珠奶茶,習慣性地咬着吸管,對這樣窒息的沉默似乎有些不耐煩:“說吧,到底什麼事兒?”
養父說出了一個五雷轟頂的消息:“剛接到夢立方實驗室吳釵醫生電話,你的養母昨天在療養院去世了。”
空瓶子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想哭,但是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她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死亡也許才是解脫。”
養父拿出香煙,火柴盒子貼畫是一張京劇臉譜。火花是收藏者對這種迷你藝術品的愛稱,就像郵票,方寸之間無所不包。空瓶子眉毛微微一皺,小聲提醒:“這裏不能抽煙。”
“對不起。”養父將香煙重新放入盒子,遞給她一張報紙,不起眼的角落登載了養母去世的消息。她信仰基督教,廣告中間畫了一個黑色十字架:“葬禮安排在後天舉行。如果有空的話,你來送她最後一程,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會很開心的!”
空瓶子是從小被神父撿回育嬰堂的孤兒,後來才被這對夫婦收養,對於親情有種本能的疏離和隔閡。她的心裏無論如何無法將那個瘋女人同母親划等號,但是養父畢竟給了她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成為備受寵溺的千金大小姐,做人要懂得感恩,不能忘恩負義:“好吧。明天選修課結束,我去看看。”
半晌,養父憋出了兩個字:“謝謝!”
告別養父離開糖果盒,空瓶子回到泡泡網吧,戴上金屬頭盔再次登錄遊戲,也許只有在虛擬世界裏才能暫時忘掉生活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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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父早就選好了墓地。那個地方非常遙遠,距離市區幾十公里山路,屬於一片面積較大的林區。由於極易發生森林火災,政府加強了火源管理,禁止焚燒紙錢,積極鼓勵鮮花祭祀。出於森林防火需要,空瓶子準備了一束菊花,放棄了傳統的陰鈔和冥幣。
按照養父囑咐,她去了密林深處的道寺,找到了青牛道長。他是這片林子的看墳人,黑袍雲襪,頭戴混元巾,腳穿十方鞋,看上去倒是見素抱樸,清心寡欲的氣質,翻閱一本厚厚簿子,目光一行行地掃過來到這個最後歸宿地的人的名字:“林芷若……她是4月1日下葬?”
“是的。”愚人節,看來她的生命還真是一個玩笑:“能不能帶我去墳上?”
“沒問題。”看墳人給園丁一些必要吩咐,對空瓶子說:“跟我來吧。”
對於宗教,瓶兒保持虔誠和敬重。離開的時候回望一眼,透過木門,正殿塑的三清神像均作佛家菩薩裝扮,也不知有什麼講究。
解放前這片林子土匪出沒,至今能夠看到寨子城門和城牆的頹垣殘壁,林下埋着死刑和瘐斃的囚犯,掃墓人用鞋底踩出一條歪歪斜斜的細路,蜿蜒伸向遠處。電光閃閃,雷聲隱隱,空瓶子望着層層疊疊的叢冢,正如魯迅先生所言,宛如闊富人家祝壽的饅頭。
死人的城市也有大街小巷,如果沒有嚮導很難辨別方向。傾盆大雨似乎轉瞬將至,一道粗如蟒軀的明亮閃電劃過蒼穹,前方濃煙滾滾。
“出事兒了。”青牛道長準備過去撲火:“走快點!”
空瓶子發覺異樣,藉著天際玄雷似乎看到一條鬼魅白影:“什麼人?”
那是一條白衣如雪的女子身影,腳下虛浮,輕飄飄地隨風而來,遠遠看去如同天空中的紙風箏。這個女子面無血色,臉色蒼白竟似紙糊。最為恐怖的是,瓜子臉慘白無人色,塗抹妖艷的紅,居然沒有五官。
空瓶子心臟猛然揪緊:“這人沒有臉!”
青牛道人額頭綻出黃豆大小的汗珠,晶瑩剔透,閃閃發亮。他的神色古井不波,手電筒一晃,強光照向白衣女子:“這是紙人,用來獻祭的童男童女。”
白紙人喜陰怕光,無處遁形,瞬間魂飛魄散化為漫天飛舞的陰鈔冥幣,當空灑落。
“幾張廢紙片也在此裝神弄鬼!”瓶兒吐氣如蘭,嚇得不輕,驚魂未定,拍拍高聳胸脯:“鬼紙不是應該燒給亡靈么,飄在天上算是怎麼回事兒?”
青牛道人從容地吐出濁氣,眸子泛出沉着光芒:“也許是特殊的祭奠方式吧。”
拐了幾個彎兒,地面有根絲線,青牛道長停住腳步:“到了。”
這裏正是冒出濃煙的地方,林芷若墳頭獻祭的紙人紙馬,靈屋鬼轎燒得千瘡百孔!林木燒了個精光,地面空出大片大片黑斑,宛如濃密頭髮被燒成了禿瓢,空氣瀰漫嗆人的煙熏味兒!許多山民幫忙打火,在農房附近砍出隔離帶,防止火勢進一步蔓延。
現場還來了許多政府部門的同志,警車閃爍警燈,消防車也在噴水。青牛道人非常緊張:“怎麼回事兒?”
消防員抱着管子,滿頭大汗地回答:“剛起火了,已經撲滅。”
“起火原因,查清楚了嗎?”
派出所長指揮民警正在拉警戒線,封鎖現場:“初步判定天火引發,不像人為所致。”
“誰報的警?”
派出所長指着旁邊的一個面若冠玉的年輕人:“他叫游鵬,撥打的12119。”
“我們接到報警電話就趕過來了。”林業部門的同志顯然有些不高興,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罵:“還需要我們來告訴你,你的巡山員怎麼當的?不知道山路不好走,消防車不容易進來嗎?還好是地表火,如果是樹冠火,只怕還有更大的人員傷亡!”
“燒死了人?”
消防隊員將一張火痕斑斑的身份證交給警察,指着黑斑中央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屍:“他的身上找到的!”
派出所長亮出了這張身份證,問道:“你們認識么?”
空瓶子看到那張臉骨嵯峨的標準照,寫着唐玉佛三個字,心如刀割,莫名失落:“他是逝者的丈夫,也是我的養父。”
“麻煩你們空了去派出所做個筆錄。”所長例行公事地安排,上了警車,拉響警燈,呼嘯而去。火情已經得到控制,消防車也準備離開,畢竟他們還有保障城市消防的重要職責。各個部門的人員陸陸續續地離去,僅僅留下幾個村組幹部清理現場,沒有人理會死者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只有青牛道人走了過來:“姑娘,節哀順變。”
“養母離世,養父魂兒跟着去了一半。一把火燒掉,對他們也許是一種解脫。”妙齡少女處於欣欣向榮的年齡,死亡原本遙遠,如今近在咫尺,讓人心裏難受。幾縷青絲吹拂臉頰,眼圈兒一紅,勝過了千言萬語的悲痛悼詞。人的生命,的確如同冬日麥草一般脆弱,如今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如同流星一般轉瞬即逝:“麻煩道長替他們收屍,合葬在此,也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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