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光影流離
或許人有時是這樣的,用得久的東西,並不是心裏多喜歡,而是時候長了,慢慢成了習慣。
鍾情病了。
跟公司告了病假,順便把積攢兩年的年假也一起用了。這期間,除了三兩個關係不錯的同事打來電話問候,電話再也沒有響起過。
周六的清早,門鈴卻破天荒響了起來。
打開門的時候,李茶几乎認不出她的模樣:“鍾情姐,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燒已經退了,沒吃藥也沒打針,純粹靠被子和熱水,發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最終退燒的那一天,她站在鏡子前望着自己,也覺得鏡子裏那個人陌生得厲害。蒼白,消瘦,眼睛裏沒有一絲光亮。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體裏拚命燃燒過,最終又伴隨着來去匆匆的病毒一起消失了。
房間很小,但勝在整潔乾淨。鍾情坐在沙發上,端着李茶從家裏帶過來的雞湯,面前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白飯。
李茶就坐在她對面,眼看著鐘情喝完一碗雞湯,又就着白飯吃掉大半雞肉,這才開口:“鍾情姐,你不在公司這一周,公司都在傳……”
鍾情不明所以地抬頭。
李茶咬了咬嘴唇,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公司都在傳,你之前一直在追陸河卻沒追到,知道他和石小姐好了之後,還曾經想從她那裏翹走她的未婚夫,所以宴會那晚你才會當眾暈倒……”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一股腦地說道:“鍾情姐,其實要不是你告訴我你跟陸河好了那麼久,平時真看不出來你們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你們兩個瞞得也太嚴實了。現在公司里風言風語傳得厲害,我看即便現在咱們把所有真相捅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了。”
鍾情沒有講話。
李茶眼睛裏閃過一絲難過:“鍾情姐,你心裏怎麼想的,找不到別人說,就跟我說說吧。不論別人說什麼,我都站在你這邊。”
鍾情抬起眼睛看她,就見李茶雙手抓着背包帶,語氣有點落寞地說:“你還記得我之前總說起的那個男朋友嗎?其實從前我總說他對我的好,但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別人,他在臨畢業時被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撬了牆角。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把自己關在家裏,後來我媽實在看不下去,才把我趕出家門,讓我到星瀾上班……”她偷偷看了一眼鍾情,最後如同小動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挪到鍾情身邊,抱住她的手臂,小聲哭了出來:“你要想哭就哭吧。這種事別人不懂,可我知道,別人都說他不好,可他也曾經對我好過的啊。”
鍾情原本喝了雞湯,吃了白飯,生鏽一周的身體好像終於活了過來,被李茶這麼抱住胳膊哇哇大哭,一時間只覺得鼻子發酸,卻還是忍不住笑着說:“你是雙魚座的吧?”
李茶哭得正心酸,冷不防聽到這麼一句問話,抹着眼淚抬起頭看她:“嗚……鍾情姐,你,怎麼知道?”
鍾情看她哭得當真投入,臉頰上還掛着兩行淚痕,從紙巾盒裏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脾氣好,心腸軟,還對拋棄你的前男友舊情難忘,不是雙魚難道還是天蠍?”
李茶點點頭,頗覺有理,被她這麼一轉移話題,也忘了哭了:“那鍾情姐你是什麼星座?”
鍾情靜了片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問她:“這一周都沒怎麼見你給我打電話,公司是不是忙得一團糟?”
李茶瞬間睜大眼睛:“可不是!還說呢,本來那天我送你回家,第二天就要來看你來着。我還跟我媽打好招呼,說讓她在家燉點滋補的,我好每天給你送過來。”說到這,她眯起眼睛笑了笑:“我媽一直都知道你,我到公司第一天就犯了錯,還是鍾情姐你幫我解的圍。後來我媽知道咱倆越來越好,就總念叨着讓我帶你回家吃飯,可你之前一直說沒時間……”
李茶提到的解圍,鍾情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是怎麼一回事。李茶當時第一天到公司,被其他人支使去打印資料,卻趕上打印機出毛病,被公司的同事好一頓數落。正巧鍾情從外面回來,看到這一幕,二話不說蹲在那忙活一會兒,連維修工都沒叫,直接把打印機弄好了。弄好之後,還好心地告訴她,對於打印資料,每個部門的具體要求都不一樣,該雙面打印還是單面,需不需要裝訂在一起甚至弄標籤,最好事先先問過當事人的意見。
這樣一件事,對於鍾情不過舉手之勞。對於李茶,卻是畢業、失戀、找到新工作之後,得到的第一份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後來,李茶被調到鍾情所在的部門,兩個人隨着越來越多的接觸,一起工作,一起加班,一起吃飯聊八卦,彼此的關係也越來越好。鍾情性子偏冷,李茶偏偏是個熱鬧的脾氣,相處得久了,倒也彼此互補。就鍾情和陸河戀愛多年的事兒,一直避着公司領導和所有同事,卻從沒瞞過李茶。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從宴會那天起,李茶每每想起此事,都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總想為好友討回公道。
思及往事,鍾情忍不住微笑:“那等過幾天,我就去你家拜訪叔叔阿姨。今天真多虧了你的雞湯,讓我吃了一頓飽飯。是阿姨的手藝吧?湯燉得很香很濃。”
李茶搖搖頭:“沒有沒有。這次真是我不好。本來說好第二天就要過來給你送東西來着,可是鍾情姐,你是不知道,這幾天咱們公司簡直鬧翻天了!”
“怎麼了?”
李茶說起來,還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前一天石總剛在晚會上宣佈完喜事,再加上咱們最近拉來了大筆投資,本來整個公司上上下下都喜氣洋洋的。可是第二天,石總在辦公室突發急性心肌梗,被送到醫院去緊急治療了!”
本來還以為李茶是小姑娘沒經過風浪,所以才一點小事都當成了不起的大事來說,可聽到這,也把鍾情驚了一跳,連忙追問:“那然後呢?”
“然後石總就被送進醫院了啊。公司原本什麼都是石總說了算,開會、簽字、出差,都需要經過石總同意。結果石總突然發病,全公司都亂套了。”李茶說起來也很鬱悶:“再加上在那之前,鍾情姐你還請了長假,你根本想不到,這一周大傢伙是怎麼熬過來的。”
不難想像。正如李茶所說,星瀾雖然是老公司,但一直規模不大,管理體系也比較老化,各部門的分工定位都不明確,還是過去那種什麼都是一個人說了算的制度。石路成突然心肌梗住院,星瀾就如同一盤散沙,連個日常的決策人都沒有,如何能不混亂?
如果她這時在公司,或許還能幫上不少忙,可恰巧在這之前她就請了長假……不是鍾情自大,她來星瀾三年,雖然職位還沒有坐到總監的位置,但已經是業內公認的石路成的左膀右臂,如今沒有她在公司壓陣,公司那群人忙活成什麼樣,可想而知。也難怪李茶說一直忙到周末才抽空出來探望她。
“鍾情姐……”李茶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神色:“你還打算回星瀾嗎?”
鍾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也沒有想好。”
“我懂。”自從旁觀鍾情和自己有着同樣慘痛的情感經歷,李茶每次望著鐘情的眼睛裏都滿滿寫着三個大字:我懂你。
她兀自沉寂了一會兒,才又說:“鍾情姐,你別怪我多管閑事啊。但我其實好奇很久了,為什麼你和陸河在一塊,從來都不跟大家說。石總雖說有點古板,但從來沒說不允許辦公室戀情,更何況你和陸河本來也不是一個部門的……”不等鍾情回答,她又飛快補充道:“你要是不想說也沒關係,就當我沒有問過好了!”
“我想洗個澡。”這一次,鍾情沒有沉默太久,她抬起頭看着李茶:“今天真多虧了你,小茶。我想去洗個澡,換套衣服,然後你陪我一起去逛逛街吧。”
“好哇!”李茶高興得站了起來,她看了眼表:“其實現在還很早誒,要不鍾情姐,咱們倆一起去郊區玩一圈吧!”
鍾情看了眼牆壁上的掛鐘,李茶來得早,吃過雞湯又聊了會兒天,才八點半左右。如果去郊區玩一趟,周一早上再回來,也確實趕得及。
去遠一點的地方走一走,也確實符合鍾情當下的心情需求,她點點頭:“那我去洗個澡,收拾一下。”
“嗯!鍾情姐,你慢慢收拾,我也回家拿兩件換洗衣服,待會正好讓司機送咱們過去!”
送走李茶,一個人回到衛生間放了一缸熱水,鍾情往裏面放了一顆薰衣草味的浴球,脫掉衣服,整個人浸到水裏。薰衣草的味道,剛開始接觸會有點聞不慣,並不是想像中那種純粹的花香,反而有點草藥的香氣。但是用得時間久了,鍾情也漸漸喜歡上了。睡不着覺的夜晚,她總會泡一杯薰衣草茶,聞着香氣就覺得心神都平靜下來。
或許人有時是這樣的,用得久的東西,並不是心裏多喜歡,而是時候長了,慢慢成了習慣。而習慣總是最難戒的。
離開公司已經一周的時間,鍾情每天不是喝熱水、看電視、就是在睡覺。都說發燒讓人腦子糊塗,可她卻越燒越清醒,像現在這樣浸泡在香氣氤氳的熱水裏,腦海里總是不斷浮現過去的情景。
她和陸河相識六年,相戀四年,最早的相識並不是許多人以為的校園,而是在家附近的一個公園裏。那天午後,下着大雨,她下了公交車,為了抄近路回家,就選了橫穿公園的那條小徑。快走到公園門口時,聽到有小孩子的哭聲,她一路走,耳聽着哭聲越來越近,最後在一棵大柳樹下看到了小孩的影蹤。
穿紅裙子的小女孩,扎着兩根大辮子,看起來約莫六七歲的樣子,正站在樹下嗚嗚地哭着。旁邊蹲着一個穿白T恤的年輕男生,手裏的傘幾乎全都撐在小女孩的頭頂,一邊還在低聲安慰着什麼。
鍾情走到跟前,就聽到那個年輕男生用很溫柔的語氣說:“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哥哥給你買糖吃。”
“我要嚕嚕……”
“嚕嚕,嚕嚕是什麼?”男生微微皺眉,看起來有點費解。
“嚕嚕是她養的一隻小狗。”鍾情認出小女孩是住在自己那棟樓的一個鄰居家的孩子,走上前,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莎莎,下這麼大雨,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
“嚕嚕丟了……”小女孩哭得直打嗝:“我找不到它,媽媽……媽媽會說我的。”
鍾情摸到小女孩的額頭髮燙,連忙說:“媽媽不會的。你先跟姐姐回家好不好?莎莎有沒有覺得哪裏難受?”
“她怎麼了?”男生轉過臉,仰着頭看她。
鍾情這才將視線移到男生身上,他蹲在那裏,仰着臉看他,俊秀的眉微微蹙着,眼睛裏明明白白寫着擔憂。
就是這樣的眼神,以後無數次地出現在她的眼前,還有夢裏……在她生病、難過、無助地哭泣時,陸河總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她,把她摁在懷裏,輕聲安慰。
即便已經過去這麼久,她依舊清楚地記得,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下着大雨的公園,他穿着乾淨的白T恤,周圍儘是濛濛翠色,還有後來被他抱在懷裏的紅裙子小女孩。以至於很久之後,回憶起兩人初見的情景,鍾情壓根不記得自己穿的哪件裙子,梳着什麼髮型,最後還要靠陸河淺笑着娓娓道來。
那天把孩子安全送到家,兩個人準備道別時,才發現陸河不久前剛搬到鍾情家隔壁的那棟樓,清河鎮地方小,人口也少,算來算去,兩個年輕人倒成了一對新鄰居。
再之後,兩個人寒暑假回家的時候,總會在小區里碰上面。次數多了,便各留了聯繫方式。鍾情在平城念大學,而陸河就在離家不遠的吳郡市區,漸漸地兩個人聯繫的時候多了,相處起來倒有點像網友。
兩個人真正走在一起,是在大三下學期的事了。彼時兩個人已經非常熟悉,儘管相隔千里,卻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暑假陸河和幾個朋友一起到平城旅遊,鍾情熱情地做起了導遊。爬香山的時候,鍾情走在前面,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向後滑倒,陸河機敏地從後面托住她的身體,順勢拉住她的手。
而在那之後,他拉着她的手,再也沒有鬆開。
一年半后,陸河成功考入鍾情所在學校的研究生,而鍾情已經進入星瀾工作一年有餘。再之後的兩年,陸河即將升入研三,學校正事不多,他便也進入星瀾工作,成為鍾情的同事。
對外,他們僅是同一所學校畢業的校友;對內,他們卻是彼此相戀、相守四年的情侶。如果不是一周前的那天,她在衛生間聽到同事議論他和石星的種種,如果沒有那天晚上石路成在晚會上宣佈他們即將結婚的消息,恐怕直到今時今日,她還會被蒙在鼓裏,茫然不知。
相比陸河的背叛,更讓鍾情無法接受的是,他完美無缺的隱瞞和欺騙。請假在家的這一周,意識模糊半夢半醒之間,她總會神經質地突然驚醒,然後大腦開始巨細靡遺地回放兩個人相處至今的每一個細節,尤其是陸河進入星瀾這一年的種種。
陸河和她並不住在一起,因為還沒有畢業,他至今仍住在研究生院的宿舍;而她卻從兩年前就租住了這所小公寓,每天都是一人獨居。只有到了周末,陸河才會過來,兩個人一起做飯、看電影、更經常的是一起出去逛街壓馬路。
沒有半夜打來的電話,沒有遮遮掩掩的交談,更沒有別人似有若無的暗示……論壇和微博總結的那些方法,放在她和陸河身上卻偏偏沒了普遍適用性,完全不起作用。整整一周的時間,鍾情想破了腦袋,就是找不出任何能夠證明他出軌的蛛絲馬跡。
喝了李茶送來的雞湯、又泡了一個溫暖的泡泡浴之後,百病全消的鐘情一邊吹頭髮,一邊開始強迫自己正視一個事實。她自詡智商一等,卻在和陸河相戀這件事上栽了大跟頭。她現在需要的不是回憶和找證據,因為陸河和石星兩個人已經用現實給了她一記最響亮的耳光。
如果放不下這件事,她就應該去找陸河問個明白,這比自己在這苦苦尋找蛛絲馬跡高效多了。如果她徹底放下了,就更不應該在這裏自我折磨,哪怕現在派福爾摩斯來陪她循跡追蹤,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陸河已經走了,並且很快就要跟別的女人結婚了。
端正態度的鐘小姐覺得自己精神抖擻,換上黑色雞心領毛衣,外面又套了件酒紅色的羊絨連衣裙,搭配黑色大衣和高靴,站在鏡前也算得上時髦大氣。她捋了捋披散開來的大波浪,突然覺得脖子空空如也,怎麼也該搭配一件亮閃閃的首飾才合適。走到梳妝枱前,拉開小小的首飾盒,看到裏面靜靜躺着一枚心形的玫瑰金吊墜。
她把墜子拿出來,發現背面刻着的“L·Z”字樣,已經有點模糊不清。畢竟不是品牌店的東西,長時間不戴,有點脫色也是正常。鍾情把墜子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開始時還是冷靜克制的,到最後手指摩挲着那個中間的小小心形,突然之間崩潰得大哭出聲。
這枚心形吊墜是今年年初過生日時,陸河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鍾情清楚地記得,那天送禮物的時候,向來儒雅克制、風度翩翩的陸河破天荒地哭了。他幫她戴上項鏈,單膝跪地跪在她面前,捧着她的雙手說:“這條項鏈不是什麼品牌的,但是我寒假打工掙的全部工資。等我以後有錢了,就給你買黃金的、鉑金的、鑽石的……你想要什麼樣的項鏈,我都買給你,好不好?”
回想起那天晚上陸河語氣里的小心翼翼,眼睛裏閃耀的淚光,鍾情哭得氣都喘不上來。他在她的記憶里一直是那個為一個陌生小女孩打傘的善良大男生,是那個走在山路上小心拉住她的手卻忍不住紅了耳朵的羞澀男孩,是那個在冰冷夜裏擔心她會不喜歡禮物而忐忑下跪的年輕男人……他在她的記憶里陪伴着她走出了這麼遠,可為什麼一個眨眼的功夫,就什麼都變了。
那天站在台上和石星手臂相挽的男人,縱然清俊秀雅,風度翩翩,卻不是她記憶里的陸河。他們把她的陸河弄去哪了?
整理了七天才平復下來的心情,在看到一枚項鏈墜子時頃刻破功,土崩瓦解。
李茶興緻勃勃背着小包摁響門鈴,拉開門時看見的就是一個精心打扮、又滿臉狼狽的鐘情。她同情地望著鐘情腫成兩個核桃的雙眼,輕聲建議:“要不……咱們今天還是呆在家裏吧。”
鍾情已經轉身去拿自己打包好的行囊:“沒事,我都收拾好了,咱們這就走。”這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存留着她和陸河的回憶,如果她還想好好活着,那多一秒鐘她都不能再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