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好久不見
她辛苦經營四年的愛情,開始得悄無聲息,結束的時候,也靜悄悄地沒一絲聲響。
天色未暗,雪已經下了起來。這場雪來得有些早,也沒有任何預兆,就那麼洋洋洒洒地下了起來,在十月份的天氣里,怎麼看怎麼像是個異兆。氣象台公佈天氣時也說,這是平城三十幾年來最早的一場冬雪。
雪花簌簌抖落,如同沉甸甸的鵝毛,不顧風的意願,迫不及待地為大地鋪了厚厚一層絨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在這個時間,紛紛忙着歸家、採購、聚會,對於這樣突如其來的天氣變化,總是抱怨多過喜悅。
鍾情腳踩兩寸半高跟鞋,一路蹚着雪深一腳淺一腳,終於到了酒店宴會廳。伸手推開兩扇鎏金大門,溫暖而嘈雜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不禁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她裹緊了身上的黑色大衣,摩肩接踵地穿過人群,朝着最熱鬧那一處走過去。
還未走近,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女孩,乳白色小羊皮靴,橘粉色娃娃裙,頭上戴着一隻亮閃閃的水晶發箍,整個人看上去溫暖又精緻。鍾情定睛一看,原來是李茶,認真論起來,算是她在平城工作后結識的唯一至交好友。
大概類似的場合從前也見過不少,李茶的動作非常利索,轉眼就端了兩杯香檳回來。一見鍾情還站在原地,就小聲埋怨:“鍾情姐,你別傻站在這啊。你看這屋裏還有誰穿着大衣!”
鍾情收回望着遠方的視線,回過神一看,果然,宴會廳里人影憧憧,男士都穿着西裝襯衫,女孩子的打扮更清涼,有的那腳底下高跟鞋還是露腳趾的。
李茶塞給她一杯香檳,推着她一路向前:“你先去衣帽間把大衣掛在那,然後咱們一起去弄點吃的。折騰到現在,我都有點餓了。”
說有點餓,真是含蓄。鍾情從大衣口袋裏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八點十三分,過去這個時間早就吃過晚飯了。如果不是因為心情有異,她大概比李茶更早喊餓。
衣帽間裏沒有人。鍾情把手機取出來,大衣交給一旁的服務生,有點心不在焉地朝外走去。
端着香檳悶頭往外走,突然就覺手背一涼,淺金色的液體一部分淋在手上,還有一部分灑在對方寶藍色的西裝。鍾情知道是自己沒好好看路,連聲道歉,想找紙巾,又發現自己脫掉大衣,身上壓根沒有裝紙巾的地方。正慌亂着,就聽對方調侃道:“難得見到鍾小姐也有這麼手忙腳亂的時候。”
鍾情聽着這把聲音耳熟,慌忙抬起頭看向對方的面容,就見跟自己幾乎撞個滿懷的不是別人,正是星瀾的死對頭——卓晨公司的總經理,黎邵晨。
黎邵晨此人,雖然不是什麼豪門巨富,但也稱得上帝都商圈的一號人物。傳聞此人才從軍校畢業,就被家裏老爹扔進部隊,混了三四年,一路從小兵升到上尉,期間還輕輕鬆鬆撈了兩個三等功。本來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跟老爹一樣,在部隊裏踏踏實實幹下去,哪知道人家突然來個華麗轉身,跟領導打個報告,直接從部隊退役了。然後跟兩個相識多年的好哥們兒,一起合夥開了間進出口公司,前後不過三年左右的光景,就做得風生水起,也就是如今業內有口皆碑的“卓晨”。
星瀾此前力爭得到投資商的青眼,為自己找到堅實靠山,其中也很是費了一番周折。而在這件事上,曾經星瀾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是卓晨。鍾情作為星瀾的代表人,此次和投資商全面接洽,也與黎邵晨幾次針鋒相對,兩個人對彼此的印象可都深刻得很。
鍾情對黎邵晨的多方面了解,說起來還真是多虧了李茶這個“百事通”,對於他和卓晨公司的歷史,如今勉強也算瞭若指掌。黎邵晨模樣好,嘴巴甜,對待女人更是風度翩翩,說起來應該沒有女人會不喜歡他。可鍾情卻在他手上吃過兩次虧,因此兩人見面,尤其還在今天這種場合,鍾情很難對他擺出什麼好臉色。
見到鍾情冷着一張臉不講話,黎邵晨扯出一抹微笑,從口袋裏取出一方與領帶同色的手帕,遞到了鍾情手中:“鍾小姐,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需不需要我扶你去休息區小坐片刻?”
鍾情把手帕塞回他掌中,垂下眼睫:“抱歉弄髒了你的西裝,我還有事,先失陪了。”
兩個人的手指相接不過一瞬,黎邵晨感覺到她指尖冰涼,又見她臉色蒼白,便多說了句:“鍾小姐,你今天很美。”
鍾情原本已經轉過身,聽了這話又轉回頭,眼睛卻沒有跟他的視線相接,茫茫然的,也不知是看着什麼地方:“謝謝。”
黎邵晨望着她瘦削的身影,目光里隱隱含着一絲隱憂。
年底星瀾公司的晚會,不僅僅是犒勞員工的慶功宴,同時也是跟同行交流的晚宴。地點選在楓國酒店的宴會廳,已經足以彰顯星瀾眼下的資本和臉面,自然少不了形形色色的人前來捧場。
鍾情步履匆匆走出試衣間,適逢公司大boss正在台上發表演講。星瀾的老總石路成年屆五十,雖然有點禿頂外加酒糟鼻,身材保養得還算不錯,一雙大眼也目光炯炯。都說人逢喜事,這一次星瀾的成功,讓這位素來注重保持涵養的老總也激動得紅了臉膛:“我今天的話有些啰嗦了,各位見諒。希望大家玩得開心。”
人群中響起掌聲和口哨聲。石路成朝着大家瀟洒一笑,晃了晃話筒:“我再說最後一句,今天晚會的最後一環,會有驚喜,敬請期待!”
鍾情多少聽得有些漫不經心,一路走到餐飲區,才看到李茶的嬌小身影。鍾情見她專註在挑選美食,便先去了不遠處的洗手間,把手臂上的香檳清洗乾淨。
或許是考慮到參加晚會的人大多穿着單薄,宴會廳里的暖氣開得很足,一路走來只覺溫暖如春。
鍾情低下頭掃了眼手機,安然無聲,手指掃開屏保,短訊微信都看了一遍,什麼都沒有。她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難看得嚇人,茫茫然抬起頭,就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那雙人影:身穿珍珠白色小禮服的女孩子,柔順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哪怕僅僅是個側臉,也格外優美動人;而那個身穿白色西裝的男人……鍾情閉了閉乾澀的雙眼,哪怕是閉上眼,她都認得那個男人是誰。
或許是感受到了她的視線,身穿白色西裝的男人轉過身,看清她的容貌時,神色不是不震驚的。他的臉上一一閃過許多情緒:驚訝,難堪,猶豫……最終又歸於平靜。
可是鍾情能看出來,他望着她的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眷戀和難過來。
鍾情覺得自己喉嚨發癢,又好像在發痛,太陽穴漲漲的,好像硬貼了兩塊沾滿水的棉花,他也會知道難過,那麼她現在應該是什麼情緒比較合適?
鍾情眼看着穿着白色小禮服的女孩子朝她笑了笑,輕輕拽開陸河試圖拉住她的手,朝着她姿態優雅地走過來。
鍾情望着她朝着自己一步步走來,而她身後的那個人最後朝她深深望了一眼,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眼睛一時酸澀得厲害,卻也乾涸得厲害。
“鍾小姐。”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子朝着她露出一抹稱得上溫柔的笑意:“這次你可為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真是辛苦。”
鍾情輕輕點頭:“應該的。”很簡單的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卻覺得唇舌僵硬,如鯁在喉,多餘一句寒暄也講不出。
“鍾情姐!”咋咋呼呼的李茶終於出現了。說不上來為什麼,聽到李茶的聲音,鍾情在心底突然升起一種聽到聖音一般的感激之情:“咦,你是……你是石總的女兒吧!石小姐,上一次在季安安的生日會上我見過你。呀,你這件裙子真好看。”
有李茶在的地方,不需要擔心會冷場。鍾情實在講不出話,便朝着石星微微頷首,聽李茶在一旁嘰嘰喳喳。
石星眼眸含笑,客套回應:“是嗎?你今天打扮得也很漂亮。”
李茶沒注意到她根本叫不出自己的名字,欣喜地笑道:“是嗎?其實我覺得鍾情姐今天打扮得最漂亮。”
兩個女人的注意力一同回到鍾情身上。
她穿了一件白底綉黛色雲紋的旗袍,削肩,及膝,一頭微微捲曲的秀髮高高盤起,耳朵上綴着兩隻冰泠泠的玉石墜子。這樣疏冷的色彩和打扮,反倒將她原本有些泯於眾人的姿色襯托出來,愈發襯得她眉彎如畫,眼若清泉,頗有幾分詩詞裏描繪的“千里橫黛色,數峰出雲間”的曼妙冷然。
認真算起來,鍾情並不是漂亮的女人。她的眉毛疏細,眼睛狹長,放在古代或許算個美人胚子,但依照現代社會的主流審美,她這種長相就有點吃虧了。
可是聰明的女人總比別人更了解自己的短處,鍾情又是個非常懂得揚長辟短的聰明女人。原本對於這一天的晚會,她也是滿懷期待的,這樣一身裝扮,可以說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石星盯着她打量了好一陣,唇角微翹,面上露出一個適宜的笑容:“鍾小姐今晚是主角,也是我們星瀾的大功臣,打扮得這麼漂亮,也是給我們星瀾添彩。”
李茶一聽,興緻勃勃地問:“石小姐,石總說今晚最後環節有驚喜,指的是什麼?”她眼睛朝着鍾情的方向一瞟:“是不是和鍾情姐有關?”
石星淺淺一笑:“說是驚喜,當然要保密了。”她朝着兩個人微微點頭,目光輕巧地滑過李茶手裏端着的甜點:“我還有點事,你們慢用。”
從始至終,鍾情的表情可以稱之為木然。
李茶性格有點大大咧咧,但並不遲鈍,她見石星走遠,便說:“鍾情姐,我怎麼覺得你今天不大對勁。”
不久前那兩個人淺相依偎的情景在腦海里反覆出現,鍾情想要遮掩,又覺得實在疲於應對,最後只得朝着李茶勉強一笑,說道:“小茶,我今天不太舒服。”
“我也覺得你狀態不太好。”李茶的語氣里透着惋惜:“今天在公司,我就覺得你魂不守舍的。鍾情姐,你這是怎麼啦?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說不定大boss一高興,直接讓你當咱們部門的總監了!那你可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鍾情幾乎被她的暢想逗得笑出來,可心裏沉甸甸如同壓着一塊大石,想笑都覺得無力,因此只是撇了撇嘴角:“怎麼可能,我才來公司三年,總監那個位置你以為隨隨便便就能坐上去啊?”
李茶倒是信心十足:“那可不一定。不是有句老話嘛,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所以鍾情姐,今天這場晚會,你必須撐到最後!”她把自己手裏的那塊蛋糕大方地遞了過去:“你先吃點東西墊墊,沒準會覺得好一點。說不定到最後環節,真有大驚喜呢!”
再精緻的晚會,說起來也無非那幾樣,吃喝、談天、培養人脈。鍾情連笑一下都覺無力,更別提像往常那樣,精神百倍地與人談天說地了。她留在休息區,是因為疲於應對;而充滿活力的李茶,則是為了這邊滿滿三排的各色美食。
兩個人選了一處靠窗的小桌坐下來,李茶興奮得如同在擺家家酒,涼菜、熱菜、甜食、水果,滿滿擺了一桌,臨了還端了兩杯甜甜的起泡酒:“來,鍾情姐,咱倆先干一杯。”
鍾情端起酒杯,和她輕輕碰了一下,一邊笑道:“你家裏也不缺錢,怎麼還對這邊的自助餐這麼新鮮?”
李茶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上一次來這邊,還是大學畢業那天,跟我幾個同學一起來的。那次之後,我就對這裏的自助餐戀戀不忘啊!”她用叉子挨個指着桌上的餐盤,如數家珍般碎碎念道:“這個小羊排,超級嫩,趁熱吃最香。這個紅酒燉牛肉,味道最醇厚了,就着它我可以吃一大碗白米飯。還有這個……她指了指盤子裏的袖珍小蛋糕:“這個巧克力蛋糕,我一共才搶到三塊,其中一塊還分給了鍾情姐你,這個蛋糕據說每天限量供應的,外面想買都買不到。”
鍾情被她生動的解說勾起了食慾,端起蛋糕,在李茶期待的目光中輕輕咬了一口。她一整天都未進食,嘴巴里乾乾的沒什麼味道,巧克力蛋糕的滋味,比她預料得還要好,甜醇濃郁,還有着絲絲苦味。這絲絲苦味,到了唇齒之間,被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和情緒無限放大,倒是分外符合她此刻的心境。
李茶眼巴巴看着她把一整塊蛋糕津津有味地吃完,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是不是特別好吃?”
鍾情點點頭:“很好吃。”她喝了一口甜膩的起泡酒,頓時覺得口腔里瀰漫的滋味十分複雜,難以言喻。
李茶望着自己盤子裏的兩塊蛋糕,表情真如她自己所說,頗為戀戀不忘:“唔……如果鍾情姐你沒吃夠,我……我可以再讓給你一塊。”
高熱量的東西,果然可以讓人精神振奮。不顧口味,一口氣喝完整杯酒,鍾情覺得自己終於活過來了,看見李茶的表情,忍俊不禁道:“我吃一塊就好。那兩塊你留着自己享用吧,小饞貓!”
兩個人正為先吃蛋糕還是先吃主菜討論個不停,就聽身邊響起一道並不陌生的嗓音:“別人都在前面找人跳舞聊天,你們兩個丫頭就在這埋頭苦吃啊!”
鍾情和李茶一齊抬頭,就見老總站在一邊,端着一杯紅酒,笑眯眯望着她們倆。
“石總!”李茶險些沒被噎到,一邊垂着胸口,一邊急着想要站起身來。
石路成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急,這也沒人要跟你搶。”
說起來還真是,偌大的休息廳,除了他們這桌,幾乎沒什麼人,來來往往都是酒店的服務人員。足可見,公司上下像他們兩個這樣不求上進者,還是極少數。
李茶好容易把嘴巴里的東西咽下去,朝着老總燦爛一笑:“石總,您怎麼來啦。”
“咱們公司說大不大,統共就那麼些人。我在前面看了一圈,也沒找見你們倆,估摸着你們兩個應該在這邊吃東西。”李茶雖然是規規矩矩通過筆試、面試進入公司的,但說起來也是老友的女兒,石路成平日裏對她還算照顧,偶爾言談間也會不自覺會流露出長輩對晚輩的包容。
李茶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我和鍾情姐還沒吃晚飯呢。就想先過來吃點東西墊墊胃。”
石路成把視線移到鍾情身上,目光略沉:“鍾情也沒吃晚飯嗎?”
鍾情聽出石路成話外之音,便說:“我吃過一些了。”
石路成點點頭:“那好。鍾情,你跟我來。”
石路成年逾五十,而星瀾公司已經開創二十餘年,能將原本規模不大的公司維持盈利,又在近幾年重視開拓進取,石路成這位老總並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中庸的人。鍾情對於這位賞識自己的上司非常尊敬,看出他有話想說,便順從地起身跟他一路走了出去。
這次的宴會廳並不在楓國酒店的主樓,而是在一個相距不遠的小洋房,民國建築風格,一草一木都透着時代特色。石路成端着酒杯,站在小樓的二層陽台,而鍾情也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兩個人都沒有急着開口。
“鍾情,我記得你是大學還沒畢業,就來咱們公司幫忙了。”
“是。”
“有三年了?”
“三年了。”
“你……還想繼續在這做下去嗎?”
鍾情猛地抬頭,就見石路成望着她的目光中,有着信任,欣賞,還有探究:“石總,我不懂您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
她來公司三年,自問對手頭工作盡心儘力,只要是領導交代下來的事,哪怕所有人都說不可能,她也拼着心頭一腔熱血,把它變成可能。從前是如此,這一次拉來大額投資,更是如此。
石路成擺了擺手:“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他把酒杯放在陽台的石頭欄杆上,目光望向遠方。雪勢比之前小了一些,不再是鵝毛般的雪片,卻撲撲簌簌下得密集。從這裏看下去,遠近儘是一片白雪覆蓋,天地之間彷彿只有黑與白兩種色彩。相比樓下的觥籌交錯,這裏更像一個小小的休憩之所,樸素,安然,光是這樣看着景色,就能讓人心頭湧起許多平日裏遺忘在身後的東西。
“鍾情,公司的年輕一輩里,我最欣賞的就是你。你年輕,努力,最重要的是,你還有許多男人都不具備的衝勁兒。”他轉過臉,別有深意地看著鐘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應該是25歲吧?”
“是。”
“鍾情,給我講講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吧。”
鍾情微微愣住。
“沒有嗎?”石路成的語氣里有着遺憾的意味:“像你這樣敢想敢拼的年輕人,如果說沒有目標或夢想,我不相信。”
目標和夢想……她也有的。怎麼會沒有呢?從家鄉那個小鎮,來到人聲喧囂的平城,大學還未畢業就到星瀾打拚,一晃眼就是三年。其中的酸甜苦辣,一兩句話哪裏能說得清。如果沒有目標和夢想的支撐,她怎麼可能有今天的成績?人人都有目標,或許,在這個大城市,每個拚命想要留下來的年輕人,人生的目標都大同小異。升職、加薪、買房、買車……人生的步驟大概就是這些了吧。
而夢想是另外一種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有,也沒有多少人能一直擁有,但它是從頭頂灑下來的太陽光,黑暗河面能眺望到的燈火,夢裏開出的花朵,以及想像中觸手可及的遠方。鍾情的夢想,她一直都以為自己懷揣着夢想而來,可卻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親眼見證了它的衰敗。
過了許久,鍾情才開口:“我有目標,也有夢想。我希望能夠在星瀾長長久久地幹下去,希望能夠在事業上取得驕人的成績——”
“鍾情,如果讓你選,你是要驕人的事業,還是美滿的家庭?”石路成望着她,眼睛裏閃耀着讓人看不懂的光芒:“你今年25歲了,許多女孩子都會在這個時間段考慮嫁人、生孩子,這期間會耽誤多少時間精力不用我多說。我只想問你一句,如果我提拔你當星瀾的市場總監,你能夠一心一意為星瀾服務幾年?”
如果在一天前,石路成對她拋出這個橄欖枝,她可能會陷入兩難的抉擇,因為她曾經的夢想……系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可如今……鍾情垂下眼睛:“石總,這個問題,我能遲一些回答你嗎?”
石路成望着她的眼睛裏閃過許多複雜的情緒:“當然可以。鍾情,你非常優秀,星瀾能有今天的所得,你功不可沒,所以我給你時間,好好考慮。”
回到休息區,連熱衷美食的李茶都消失影蹤。鍾情劃開手機屏幕,看到大約十分鐘之前李茶發來的信息:“鍾情姐,我去前面玩一會兒,你和大boss談完,也過來一起吧!”
去前面,無非見人、聊天、洽談業務。鍾情自認此時沒有那份心力去進行一切社交活動,可又不想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大廳里,面對着食物的殘香,以及窗外的皚皚雪色。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倒了杯熱橙汁,往前廳走去。
回到人聲鼎沸的場所,耳朵立刻被活潑的輕音樂填滿,彷彿連心跳都跟着活絡起來。鍾情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看着李茶在不遠處與一名年輕男子翩翩起舞,一邊緩緩啜着暖洋洋的橙汁。
一整天的混亂無措,疲於應對,到頭來,卻連個關心她有沒有吃飯的貼心人都沒有。所有的難過和茫然,最終倒要靠手裏這杯溫暖的飲料來撫慰。鍾情垂下眼帘,恰到好處地遮掩住眼睛裏漸漸豐盈的淚水。
“鍾小姐,賞臉跳個舞嗎?”
鍾情飛快地抬起手指,抹掉眼角溢出的溫熱液體,一邊朝着說話的人抬起頭來。
黎邵晨穿着淺灰色襯衫,搭配藍白相間的條紋領帶,寶藍色西褲,腳踩一雙白色布洛克皮鞋,微微笑着朝她遞出右手。原本那件寶藍色西裝不知被他扔在何處,他模樣生得英挺,原本顏色跳脫的領帶和皮鞋,被他通身氣勢壓下來,不僅不覺輕浮,反倒襯得他英姿勃勃,眉眼生動。
鍾情注意到他沒穿西裝,第一反應就是道歉:“不好意思,毀了你的西裝。”像他們這樣的人,出席類似場合,總會非常注意自身形象。前情暫且不提,今晚的事,總是她做得不對:“你把西裝給我吧。稍後我送乾洗店清洗乾淨,再給你送回去。”
黎邵晨翻了翻自己的手掌:“鍾小姐,我過來可不是為了向你要清洗費,而是邀你跳舞的。”
鍾情這才意識到,自己讓對方伸出手掌,空等許久。旁邊已經有人朝這邊望過來。鍾情稍一猶豫,便把右手搭了上去,一邊低聲說:“答應你跳舞,是為了道歉。”
黎邵晨“噗嗤”一聲笑出來,環住她的腰一個轉身,把人帶入舞池。
“你笑什麼?”
“早就聽聞鍾小姐性格爽快,愛憎分明,可沒想到你這麼記仇。”黎邵晨朝她看了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笑意:“怎麼,還在記恨我之前跟你搶生意?”
不提還好,一提鍾情可是一肚子氣:“你跟沐先生是舊相識,我當然比不了。”她口中提到的沐先生,就是這次星瀾拉到的投資商,M&X現任總裁沐錦天。
黎邵晨笑得更誇張:“我和他認識是不假,不過也沒你想像得關係那麼好。”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瞥了她一眼:“否則,人家怎麼最後會放棄我這箇舊友,轉投星瀾懷抱。”
鍾情臉色不善地瞪他:“那是我和我的同事最終靠專業素質打動了沐先生。別說的好像我們用了什麼不入流的手段似的。”
“是,是,說起專業素質,鍾小姐可是業界翹楚。”他唇角含笑,語帶試探:“我們卓晨這次功虧一簣,正是因為缺少像鍾小姐你這樣的專業人才。”
別人給了三分笑臉,她總不好還一直端着架子。鍾情臉色稍霽:“過獎了。其實你也很厲害。”
“哦?”黎邵晨引領着她轉了個圈,手臂一撈,又把她拉入懷抱,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看着她:“鍾小姐這樣說,不會只是客套話吧。”
不等鍾情說話,他已經鬆開懷抱,手掌規矩地輕放在她腰間,調侃道:“如果只是客套,那可就傷透我的心了。”
鍾情依舊沉着臉,說出的話卻比之前多了幾分真誠:“不是客套話。你確實很厲害,否則卓晨也不會短短三年就有今天的發展。”
“哈哈,這可不全是我的功勞。”黎邵晨朝着她眨了眨眼:“半年前,我還只是個掛牌的副總。”
對於卓晨的歷史,鍾情還是相當清楚的。卓晨這個名字的由來,便是當時從兩個合伙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所得來。總經理蕭卓然在年中辭去職務,把整間公司留給了在此之前擔當副總的黎邵晨。許多人都說黎邵晨撿了個大便宜,因為就在今年年初,業內人士估價,卓晨這家成立短短三年的公司市值已超過一個億。但也有人說,相比當初冷麵冷心的蕭卓然,黎邵晨這個整天笑眯眯的傢伙更不好惹,前者如果是頭惡狼,後者就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狐狸。
如今親耳聽到當事人這樣自我調侃,鍾情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照實說道:“短短半年,黎總也做了不少實事。我聽說接下來,黎總似乎也有打算和麗芙卡合作。”
麗芙卡是一個新興的意大利高端服裝品牌,大概幾周前前她就聽說,他們有意在中國尋求絲綢製品的供貨商。對於這塊肥肉,星瀾、卓晨以及另外兩家公司可都是虎視眈眈。而目前看來,又以星瀾和卓晨贏得這個機會的可能性最大。
黎邵晨聞言淺淺一笑,眼睛裏飽含深意:“鍾小姐對於星瀾,可真是忠心耿耿。”
鍾情微微揚起下頦:“在其位,謀其政。我現在是星瀾的員工,代表星瀾說話也沒什麼錯。”
黎邵晨的笑容里多了幾分玩味:“我很期待,過了今天,鍾小姐還會以此刻的立場與我對話。”
鍾情眼神一變:“黎總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恰在這時,一曲終了,黎邵晨鬆開手臂,朝着她微一頷首。
眼看着人轉身走遠,鍾情捺不下面子硬去追,卻因為對方若有所指的話心神不寧。
輕盈的音樂聲再度響起,同時傳來眾人的鼓掌叫好。鍾情循着聲音看去,就見石路成再度站在台上,旁邊還站着淺笑盈盈的石星。壓抑一天的不安和煩躁在這一瞬間漲到頂點,鍾情的臉上卻木愣愣的,整個人如同石雕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
哪怕李茶走到身邊小聲地跟她講話,她也一個字都聽不進,眼睜睜看着石路成在台上說了什麼之後,在眾人的鼓掌和歡呼聲中,一個身穿白色西裝的年輕男子拾階而上,走到檯子正中,和石星並肩站到一起。
他們兩個今天都穿着白色系的衣裳,石星模樣清純靚麗,身着一件香奈兒珍珠白色花苞裙,柔順的長發上還別著一枚水晶發卡,整個人如同一枚光澤耀眼的明珠一般,靜靜地不說話,也已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而站在他身邊的那個男子,眉目清淺,氣質儒雅,一身白衣風度翩翩,甫一上台就引起許多年輕女孩的關注和討論。
連李茶都用讚美地語氣說:“哎,你家陸河長得就是好看,穿白色西裝真是帥爆了!”緊接着又小聲犯起了嘀咕:“今天也怪了,陸河怎麼總跟石小姐還有石總站一塊,要站也應該是鍾情姐啊……”
鍾情看着石路成站在台上,嘴巴一張一合,說了許多話,旁邊的掌聲一浪高過一浪,還有人吹起了口哨,好像在起鬨。石星在眾人的目光中,輕輕挽起陸河的手,那目光似有若無地朝着她看過來——如同針尖,讓人瞬間清醒過來。
鍾情回過神,才發現李茶抓着她的手臂,一直在小聲問:“鍾情姐,鍾情姐……你答應我一聲,你別嚇唬我啊!”
鍾情“嗯”了一聲,發現自己嗓音特別沙啞:“剛剛石總說什麼了嗎?”
李茶也覺得渾身發冷,卻還是先摸了把鍾情的額頭:“鍾情姐,你額頭好燙,是不是發燒了?”
鍾情抓開她的手,執着地想要一個答案:“他說了什麼?”
“鍾情姐……”李茶見她目光失焦,額頭隱隱沁出一層冷汗,整個人看起來彷彿一陣風就能颳倒了,不禁又焦急又心慌,可也知道她此時此刻大概整個人都懵圈了,才會從自己這兒執着討要一個答案。而自己,即便只是那個重複別人話語的人,卻覺得每吐出一個字,都殘忍得厲害:“石總說,石星和陸河今天訂婚。婚禮就訂在小年夜,那一天公司原本不放假,但因為他們倆訂婚,會特意給大家多放半天,歡迎公司的人去參加他們兩人的婚禮。”
這就是今晚所有人,包括她和李茶在內期待了一整晚的驚喜。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着,很多時候,當你信心滿滿揣着夢想衝進戰場,卻被現實狠狠甩了一個耳光。鍾情有些木然地想着,她今晚並不是奔着夢想和勝利來的,她只是來參加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公司年會,年會上有自己的領導、同事、最好的朋友和最信任的愛人,可怎麼才不過一轉眼的功夫,自己就被一個耳光打得滿地找牙呢?
鍾情轉過臉,目光直直看向被簇擁在人群中的那個人,卻見他微微蹙眉,恰好收回望向這邊的視線。他大概很嫌棄自己還厚着臉皮站在這裏吧,或者是在擔心她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鬧起來,讓所有人臉上都不好看?鍾情一面想着,一面將目光投向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年輕女孩。
此刻的石星,真如她的名字那般,成為今天晚上萬眾矚目的耀眼新星,滿臉都是甜蜜的笑容,從容地接受周圍人的祝福。
“鍾情姐,我送你回家。”李茶的眼睛裏透着擔憂,語氣卻很堅決:“我不知道你病得這麼嚴重,還非要拉你參加這個晚會。現在看來,不參加也沒什麼。”
鍾情突然想起了什麼,劃開手機開始撥打某個號碼,鈴聲只響了三聲,就被對方掛斷了。鍾情再撥,聽筒里傳來對方手機已關機的提示音。
鍾情突然鬆開手,用了整整四年的手機落在地上,聲音淹沒在一片人聲鼎沸之中,半點動靜都沒傳入耳中。就好像她辛苦經營四年的愛情,開始的悄無聲息,結束的時候,也靜悄悄地沒一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