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殤

離殤

玉綰頭疼欲裂,從地上爬起來,腳步有一些踉蹌,扶着一旁的小樹榦站穩了身體。她有些茫然地張望四周,這是進入沙漠后她看見的第一個綠洲,樹叢只有一小片,旁邊竟然有條小溪,清澈的溪水流動時發出潺潺的響聲。

經過半天的跋涉,這時已是夕陽西下,落霞映紅了大漠黃沙,半邊天宇都顯得血紅瑰麗。綠洲被籠罩在夕陽里,水面映着樹叢的倒影。

玉綰抬着沉重的雙腿,緩緩地走過去,蹲在溪邊,雙手捧起一捧水澆在了臉頰上,頭疼稍稍得到一點緩解,她洗了臉,剛把面紗戴起,身後就響起了腳步聲,她驚駭地回頭,看到靜悄悄的樹叢里走來兩撥人,少說也有十幾個,當即就將她圍住了。

耿歇仔細地看着目露驚恐之色的玉綰,他見過很多容顏姣好身材纖巧的女人,卻沒一個像河邊的白衣女子這樣的,還用面紗將臉矇著。耿歇饒有興緻地翹起嘴,他的屬下們將玉綰圍得更緊了。

玉綰認出他們就是之前站在沙丘上的人。耿歇長得健壯魁梧,是典型的那種大漠的流浪漢子。他身寬體胖,眉毛也異常厚,袒露的胸膛長着一撮烏溜溜的黑毛。這種人天生虎狼相,不說話,沒動手之前光那模樣就讓人膽怯三分。

玉綰長在深宮,後來雖去了一次江南,但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男人。過去她見的年輕男子個個都是謙謙君子,斯文有禮。此時看着耿歇,她的第一個反應只有恐懼和厭惡。

被這樣一群凶神惡煞的人圍着,後面就是一條小溪,玉綰身量又小,便越發顯得弱勢不堪。

耿歇怪笑道:“想不到吧,美人,你的車隊一進大漠,我們刑官就盯上了。”

旁邊的一個人配合地發出奸笑:“我們以為不會有人再敢進入大漠,沒想到還真有像你們這樣不怕死的!”

玉綰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大漠刑官為什麼抓我來?”

耿歇笑道:“刑官抓人從來不需要什麼理由。不過也許是……因為姑娘你長得美。”耿歇招招手,身後的人露出邪笑,朝前走了一步。

玉綰警覺地後退一步,她對耿歇說道:“我警告你不要讓人碰我,否則你會後悔莫及的。”

耿歇來了興緻,已往被他們劫來的女人要麼求饒,要麼哭喊着尋死覓活,無一例外都害怕得要命,可是眼前這個女子好像不怎麼怕嘛。他又笑了笑:“美人,你以為你到了這裏還有機會出去嗎?就算你是一位公主,眼下也得乖乖地聽話。真聰明的話,就要認清楚現實,不要逞一時的口舌。雖然我們刑官喜歡伶牙俐齒的女人,不過要是一味逞強惹惱了刑官,那下場也是非常慘的。”

玉綰攥緊了袖子裏的手,冷冷地盯着耿歇,心中一片冰涼寒徹。指尖已經將手心摳破流出血來,只有這樣的痛才能讓她滾燙的額頭保持一絲清醒。她沉重地喘息:“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現在馬上把我放了。”

胸口沉悶,喉嚨乾巴,她抓了一下衣領,露出了脖子上掛的銅牌。

耿歇的眼也亮了,剛才玉綰那個動作簡直動人,勾起了他無限遐想,周圍的人盯着玉綰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一下,都是滿臉邪笑。

離耿歇最近的一個人道:“二當家,這女人這麼撩人,我們把她的面紗扯下來,看看到底什麼樣子,要真漂亮,把她獻給官爺好討他歡喜。”

耿歇捻着鬍鬚,眼神不停地在玉綰身上打着轉,心思莫測。

玉綰抓緊自己的衣領,心裏告誡自己,這個時候千萬不能露怯……不能露怯……

耿歇似乎對玉綰的反應不甚在意,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美人,我耿老二今天就學一回你們中原人的斯文,問你一句,你是要我們幫忙,還是希望自己動手,讓我們見識一下姑娘的臉是不是真的美?”

周圍的人都興奮莫名,他們盯着玉綰摩拳擦掌,一臉奸笑:“就是!一般人可配不上我們刑官,要不漂亮就只好給我們享用了。”

玉綰看過這群人的嘴臉,她心中泛起一陣厭惡。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她雖不是虎,但現在落到這幫人手裏,自己卻一籌莫展,任人欺侮。

耿歇眯起眼:“磨蹭什麼,難道臉上有見不得人的傷疤,是醜八怪?”

周圍人鬨笑起來。他們盯着玉綰指指點點,兩個人已經按捺不住走上前,就要伸手去拉玉綰的臂膀和面紗。

玉綰後退了一步,腳已經浸入到了溪水裏,她冷冷地道:“不用。我自己來。”

她抬起手按在面紗邊上:“你們退開!”那些人聽見她說話便往後退了幾步,站到了耿歇的身邊。

在夕陽的斜照下,玉綰一翻手腕就將面紗摘下,將它捏在手心裏。

耿歇和這一群手下人一下子驚得目瞪口呆,真是一位中原美女,絕代佳人。耿歇雙目赤紅,下意識地扯開上衣:“媽的,不用給刑官了!我耿老二現在就要了這個女人!”

說著他直向玉綰撲過去。周圍人雖然乍見美人都驚得暈乎乎的,好歹因為怕刑官心裏還有點底線,他們慌忙阻止耿歇:“二當家使不得!刑官指名要這個女人,我們要把她帶回去的。您在這兒……”

“滾開!我為他賣命,也是刀里來火里去的!現在只是要一個女人!他敢說老子什麼不是?”耿歇粗暴地甩開拉着他的手下,袖子一捋又朝玉綰撲去。

玉綰如驚弓之鳥,腳底一個打滑竟然掉到了水裏。她慌張地抬頭看着耿歇向自己逼近的腳步,一時竟不知怎麼應付。

耿歇脫了上衣,他淫邪的目光望着玉綰不斷向後退縮的顫抖的身子,衝上前一把抓住玉綰的手腕,冰涼的觸感幾乎使他發狂。他擒住她的肩,玉綰奮力掙扎,撕扯間一聲“叮咚”,水面濺起水花。耿歇怔了怔,從水裏撈起一塊銅製方牌。牌子上有簡約的圖案,雕刻粗糙。耿歇看着這塊牌子稍微一愣,笑出聲來:“季白雲的狩獵牌,你竟然認識季白雲?!”

玉綰瞥了一眼他手裏的牌子,是季賢妃給她的那塊。

耿歇冷笑着看她:“你這女人果然不簡單,我們大漠獵人的牌子都能到你的手裏,還被你隨身帶着。”

玉綰想起關於季賢妃的父親在沙漠裏打獵的事。她不安地想,不知道季白雲的面子能否讓這個耿歇放過自己。

耿歇揚起手又將牌子向水中拋去:“雖然你可能認識季白雲,但那老傢伙現在生死未卜,他的名號還不夠資格讓我放你一馬!”牌子入水的剎那,他已經再次抓住了玉綰的手臂。

玉綰一咬牙,她的雙目中流露出一股悲憤,其實她身上還有曼陀羅,這種毒足夠將他們兩個人同時毒死。玉綰一眼都不願意再看耿歇,這個邪惡醜陋的男人,她決定與其受辱,還不如跟他同歸於盡。

玉綰這時候的心境十分蒼涼,沈茗賦看不到她受屈辱的樣子,如今的他在中原做什麼,有何人伴在身旁……印象中沈茗賦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和某個影像重合了,那樣相似的一雙眼睛,相似的目光……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大漠刑官的爪牙,放了她!”

有人叫他大漠刑官的爪牙。大漠裏居然有人敢這樣叫。耿歇被人叫成爪牙,一時卻沒有什麼反應,他依然只專註在玉綰身上,眼中心中都是邪火。

話音剛落,一把劍已經從後面伸過來,冰涼地隔開了他和玉綰。

這是一把好劍,劍雖沒有抽出來,看不到劍鋒,可是它的劍鞘卻紫金流光,輝煌得讓人目眩,一看就知道它是把好劍。耿歇的好事被阻撓,回身便罵:“是誰!我殺了你!”

一個清清秀秀的人站在耿老二的左邊,他的腳可巧了站在溪岸上,一滴水也沒沾到。

玉綰被一番驚嚇折騰得不輕,病情似乎加重了,狠命地咳嗽了一陣。她抬起頭,看清是一個拿劍戴斗笠的年輕人。

他穿着銀灰色的長袍,臉被黑紗遮擋住了,手中穩穩噹噹地握着寶劍。耿歇想喝斥那些手下對他下手,卻聽到手下變調了的聲音:“二當家……那是晚照劍!”

晚照劍,劍晚照。大漠上使用晚照劍的離殤劍客。此刻玉綰早已趁機戴上面紗。

耿歇唾了一口唾沫:“晦氣!今天真是背!”他伸手,肩膀一甩,招式已經出手。別人看到劍客來了可以躲,他不能,他是二當家,就是明知道可能不是他的對手都不能躲,大漠刑官的面子在他手裏。

來人並沒有閃身躲開耿歇的招式,他只是一手向後繞了繞,將劍換了個方向,轉瞬就把劍壓在了耿歇的肩上。

耿歇雙足一併,從地上跳起來,躥到半空又折身,飛踢離殤劍客的斗笠。劍客側了側身,斗笠下一雙清亮的眼睛看着耿歇,將指一彈劍鞘,一聲清音,長劍出鞘。冰冷的劍鋒直刺耿歇,就在這瞬間,幾步開外那些二當家的手下沒有作壁上觀,不管有用沒用,都揮舞着刀劍衝上來。

離殤劍客卻不戀戰,他抽劍回身,迅速從溪中抄起玉綰的身子,足尖點地幾個起落就飄離了眾人的包圍圈。劍客抱着玉綰,踏着樹枝,輕功用得瀟洒自如,一路朝遠處走去。到了一個地方,他和玉綰輕輕地落在一片林間空地一匹站着的棗紅馬背上,抽出軟鞭一揚,棗紅馬四蹄撒開,歡快地朝林外飛奔起來。

玉綰在馬背上就覺得身下的馬運步如飛,穿着銀灰色長袍的年輕人的手臂仍環在她的腰間,她的背貼着那人的胸膛,她聽見了那人輕輕的呼吸聲。奔跑許久,棗紅馬終於停了下來,身後的人手臂一用力,抱着她一起從馬背上下到地面。落地的時候玉綰覺得自己已經虛弱到極點,完全撐不下去了。年輕人在身後及時扶住了她,她兩眼一黑就暈過去了。

他找個地方將她輕輕放下。這裏也有溪流,他用一塊棉巾浸濕,擰了一下把它蓋在她的額頭上。

玉綰醒來時天已全黑,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燒,上面還架着什麼東西在烤,一陣陣香味飄了出來。玉綰看看旁邊,剛才的那個年輕人坐在那裏,依然帶着斗笠,看着篝火,她瞥見那隻伸出去添柴火的手,白皙細膩,十分修長,十分漂亮,像是由上好的白玉雕琢出來的,宮中美人的手也沒有這般白璧無瑕。

玉綰抱膝坐了半晌,緩緩地開口說:“公子出手救了我的命,好歹報個名字。”

那人看了看她,聲音清朗:“顧離殤。”

顧離殤把架子上的烤鹿肉取下,撒上鹽,又放上去烤。他把鹽罐塞回懷裏,也就在這時玉綰看見從他懷裏露出了一把扇子,還隱約有吊墜晃動。

她伸了伸手,面紗還好好地戴着,被水沾濕的衣服已經被火溫干。只是腳上的鞋襪還有點濕氣。鹿肉發出的一陣陣香氣飄來,她忍不住想吐,即使靠近火堆也覺得渾身冰冷,她將雙手抱在一起,儘力把身體蜷縮起來。

顧離殤看了看她,默默地把烤好的鹿肉從架子上拿下來,用片兒寬大的樹葉包了起來。然後他用一根枯樹枝撥開火堆,露出裏面的一個小鐵鍋。他用布包着小鍋端出來,打開鍋蓋,一股清香從鍋中飄出來。鍋里是用白木耳熬成的粥。

顧離殤把鍋子放到玉綰前面。玉綰靜靜地看着那鍋粥,開口說:“我並不餓,公子自己吃吧。”

顧離殤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鹿肉是重葷腥,你這樣的病人吃了沒有好處,木耳粥清肺養氣,趁熱喝一些對姑娘身體有好處。我到林子裏撿些柴火。”他的聲音仍是那麼清朗,說完他就轉身走進了林子。

玉綰怔了怔,顧離殤走得並不遠,儘管四周十分黑暗,但在篝火映照的範圍內仍能看見他的背影,他不時地彎下腰翻找可以當柴燒的枯樹枝。玉綰低下頭,一看粥鍋里還有一把小木勺,勺柄粗糙,看樣子是他臨時做出來的東西。

當玉綰用木勺舀了一勺木耳粥送進口中時,她的肚子輕輕地咕嚕了一下,飢餓被喚醒了。玉綰一勺一勺慢慢地吃乾淨了鍋里的粥。熱粥在肚子裏暖暖的,身上的寒氣稍稍被驅散了些。她摸出袖子裏的手絹擦了一下嘴,又將摘下來的面紗戴了起來。

顧離殤已經撿了許多樹枝回來,堆在篝火旁,隨手扔了幾根上去。他拍拍手坐下來,看了看空鍋子,轉過身把包鹿肉的樹葉揭了,抽出腳邊的劍來割肉,一片片地送進嘴裏吃起來。

玉綰有些瞠目,看他有條不紊地將佩劍當菜刀切肉用,半晌悶悶地道:“公子不是好劍客。”

顧離殤看了看她:“為什麼?”

玉綰指着那把鋒刃上面沾着一層油污的劍說道:“劍客應該愛劍如命,不僅要每天擦拭,而且輕易不出鞘。怎麼能將這樣好的劍拿來切肉,你不認為這是暴殄天物嗎?”

顧離殤看着玉綰。透過斗笠垂下的薄紗,玉綰可以模糊地看見他的臉,輪廓分明,鼻樑挺秀。他把吃剩的鹿肉放回樹葉上,輕輕擦着劍身:“‘紅塵’確實是一把好劍,不過暴殄天物算不上。好劍不需要養尊處優,我用得上它的時候自然會用,我是劍客,寶劍在我的手裏我就讓它發揮最大的作用。何況,一把好劍也並不會因為切了肉就變得不再鋒利。”

玉綰聽到他這番話后沉默了半晌,然後輕聲地問:“你為什麼要救我?”

顧離殤看了她一眼:“我在追殺他們。”

“追殺?”玉綰脫口而出,過了一會兒才有些驚疑地問,“你說刑官那伙人嗎?”

“是。”

玉綰想起白天的情形,目光複雜地看着他:“難以想像他們會怕你。”

顧離殤搖頭說:“談不上。”

回想傍晚時耿歇等人的反應,玉綰有些不信。二人坐在一棵大樹底下,玉綰靠在樹榦上,發自內心地說了句:“多謝公子!”

的確要感謝他。多虧了他,她才能坐在這裏吃粥,否則她必將與那個邪惡的耿歇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顧離殤沉默不語,他把修長的手指伸出來,火光好像跳躍在他的指尖上。玉綰忽然想起什麼,微微抬起頭:“大漠刑官為什麼要截殺商旅?無非是圖財,為什麼要殺人呢?”

顧離殤悠悠地道:“那些人不是他殺的。殺那些商旅的另有其人。”

玉綰愣住了。“大漠刑官從不殺人。”他說。

玉綰不禁道:“那你為什麼要追殺他?”

顧離殤也愣了一下,否認道:“不,我追殺的是他的手下。我殺不了他。”

“殺不了?”玉綰盯着他看,“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是他的對手。”顧離殤看着玉綰,語氣認真,“你真該慶幸,你遇見的只是耿歇,我才有機會救你,如果今天是大漠刑官來,我也救不了你。”即使這樣,他依然沒有冒險和耿歇糾纏,而是選擇帶玉綰迅速離去。

玉綰吸了口氣:“耿歇……他言語間有些不像西域的人。”

顧離殤道:“江湖閻羅刀第一人耿歇,三十年前突然失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他添了把柴火,繼續說,“原來三十年前耿歇來到西域,尋找一種特殊的練刀方法,為了贏天山刀客奪得江湖第一刀的名號。在大漠耿歇被自稱刑官的人抓住,為了活命,他做了大漠刑官的走狗。”

“我還是不明白,”頭抵着樹榦,玉綰說道,“他們為什麼要抓我來?”她認為原因絕不只是耿歇說的那樣簡單。

“因為他們知道你是寧朝帝姬。”

玉綰驚了驚,她看了顧離殤一眼,他安靜地回望。玉綰心裏稍定,有些事既然對方已經知道,就不需要遮掩什麼了。

顧離殤添了一把小樹枝到篝火堆里,火光映着他如玉的白指,“具體因為什麼,我也不清楚。不過他們抓你,確然和你的帝姬身份有關係。”

玉綰將下巴輕輕地擱在膝蓋上,“耿歇說我一進大漠,他們就知道了。利用沙暴襲擊我們,想來也是計劃好的。”

顧離殤輕輕地道:“他們確實有這個能耐,說整個大漠都在大漠刑官的掌握中也不為過。”

玉綰問道:“他到底是怎樣的人,怎麼會有這樣恐怖的力量?讓整個大漠的民眾都對他談虎色變。”

顧離殤頓了頓,輕輕地搖了搖頭。

玉綰不說話了。天蒙蒙亮的時候,四周的景物漸漸露出了輪廓。顧離殤保持盤膝而坐的姿勢,大半夜都是那麼坐着,斗笠依然戴在頭上,也不知他這一夜有沒有閉眼睡過。

玉綰默默地站起身,顧離殤朗朗的聲音從薄紗下面傳出:“你要做什麼?”

玉綰暗然地說:“我跟隊伍失散了,必須找到他們,我才能出這片沙漠。”

顧離殤的身子動了動,他頭微微抬起,看着玉綰說:“不用找他們,他們會到處去找你。”

“可他們並不知道我在哪裏。”

顧離殤看着她,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不要低估你的護衛們,他們好歹是朝廷培養的精銳,找人這種事,他們做起來總要比你一個女子強得多。”

見玉綰還有些猶豫,顧離殤拾了一根樹枝把已經只剩零星小火的火堆拍滅。他淡淡地道:“這塊沙漠幾百里的地方之內只有這一片綠洲,他們只要有點本事一定能找得到。不過你在這裏也不是很安全,還是想好了怎麼躲避耿歇他們,安穩地等到你的護衛來營救才是。”

玉綰不禁吃了一驚:“他們會追來?”

顧離殤慢慢悠悠地說:“為什麼不會?大漠是他們的地盤,我把你從他們手裏搶下來,他們自然惱羞成怒,依耿歇那種打不死嚼不爛的性子,這會兒也許正在找我們。”

玉綰咬緊了下唇,感到些許莫名的懊惱。顧離殤臉色一變,忽然轉身,長袖揮出,一把銀色小刀破空襲向旁邊的草叢,只聽悶哼一聲,一個人從裏面跌出來。這人面色青白,頭上冷汗淋淋,此人正是昨天玉綰見的耿歇身邊的那個人。

顧離殤的手法乾脆利落,一掌將那個人拍昏,又是一指敲在他的啞穴上。然後他才直起身,對玉綰道:“我們馬上離開這裏,不能再待下去了。”

玉綰蒼白着臉點點頭,顧離殤將火堆里的樹枝柴火全部分散丟進草叢裏,拿起劍,一腳掃平地上火堆的痕迹。他吹了一聲哨子,棗紅馬奮蹄奔了過來。顧離殤放好馬鞍,示意玉綰走過去,玉綰會意地來到馬旁,一手抓着韁繩往上爬。顧離殤伸出手,在她腰上緩力託了托,玉綰便喘吁吁地坐上了馬背。

顧離殤回頭看了看被他弄昏的那人,走到他跟前一伸手將他提入草叢,確認藏好了,他轉過身雙腳一提力,身體掠起穩穩噹噹落到馬背上,坐在玉綰身後。

棗紅馬飛奔而去,玉綰覺得頭疼得又厲害起來,她扶着馬鞍頭暈目眩,顧離殤的聲音響起:“等你的護衛來了之後,我可以帶你們離開沙漠。”

玉綰用力睜開眼:“你認得路嗎?”

“認得。”

前面勁風呼呼,玉綰艱難地回了一下頭:“可是,刑官那些人不會追嗎?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我們?”

顧離殤一手扶住她,回答道:“只要你們在三日內離開這裏,刑官也無法對你們做什麼。”

“那你呢?”

“我也會一併離開。”

“去哪兒?”

“去該去的地方。”

玉綰沒有問他所謂該去的地方是哪兒,兩旁景色一閃而過,棗紅馬飛快的速度如同蹄下生風,在這種本不屬於它的沙漠土地上,絲毫沒現出不適應。她低頭俯身馬鞍,盡量減少撲面而來的冷風的衝擊。身後顧離殤全神貫注地策馬,看起來他對這片沙洲很熟悉,到哪個地方轉彎,速度上一點都不含糊。

棗紅馬奔馳的速度漸漸地放慢,到一個地方停了下來。顧離殤提着韁繩警惕地察看四周的動靜。

草叢發出不易察覺的簌簌聲,顧離殤暗暗道:“不好!”他立即快速地撥轉馬頭,準備策馬離開。

這時從草叢裏面冒出了許多人影,頃刻之間,四面站着的都是昨天襲擊玉綰車隊的人。耿歇從人群里走出來,神色與昨天初見顧離殤時已經大不相同。

“看你們還能跑到哪裏?”

耿歇叉着腰,指揮着這群人開始包圍他們。耿歇咬着牙冷笑:“離殤劍客?了不起,有本事你別跑啊,現在爺爺就讓你趴着出去。”

顧離殤冷冷地盯着他,坐在馬上並不回話。耿歇的目光接觸到馬上的玉綰又開始姦邪地笑起來:“美人,你昨天走得匆匆忙忙,還沒有和你耿爺爺好好地聊聊呢!”

玉綰看了他一眼,容色冷漠:“我爺爺沒有你這麼丑。”

“媽的!”耿歇暴跳如雷,叫嚷道,“臭娘們兒我殺了你!”

耿歇氣急敗壞地道:“不要手下留情!射死他們!天大的事刑官那裏由我頂着!”

跟隨的人都停在原地,開弓搭箭,西域聞名的鐵弓銅箭對準了中間的兩人一馬。顧離殤當機立斷,一鞭子抽在馬臀上,棗紅馬吃痛狂奔。箭如雨點,紛紛嗖嗖地射向他們,顧離殤長劍出鞘,擋兇猛飛來的箭,叮咚作響,顧離殤一手把韁繩交給玉綰,低聲囑咐:“抓穩了!”

玉綰死死抓着韁繩,身體貼着馬背。顧離殤騰出左手,右手一抬,發出一道銀光,一把飛刀直奔耿歇面門,耿歇吃了一驚,身體向旁邊一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咔嚓”一聲,他的肩膀着地時脫臼了。飛刀直直地釘入後面的樹榦。他狼狽地爬起來破口大罵:“別讓他們跑了!我要拿他們的人頭去填坑!”

顧離殤回身,從玉綰手裏接過了韁繩,低聲道:“他們人太多了,我們跑不掉。”

玉綰臉色煞白,喘息道:“那怎麼辦?”

顧離殤看了看兩旁都是草叢,只有一條窄路通向前方,周圍無處可躲。

“乾脆……你放下我,不是說耿歇要抓的是我嗎?”玉綰豁出去說,“你如果還願意,就幫我去找一下我的隊伍。他們不能被困在沙漠裏。”

顧離殤不停地揮劍擋落飛來的箭,說:“好主意。”

玉綰嘴裏發苦,不知道她這個誘餌對耿歇來說還算不算誘餌,現在卻得冒險賭一賭了。

她對顧離殤道:“你一個人快走吧。”

顧離殤搖了搖頭。

她一愣:“你不是說這是好主意嗎?”

顧離殤道:“還不到時候。”

一支箭從顧離殤前面直射過來,玉綰大驚失色,喊道:“小心!”

顧離殤將頭猛地向下一低,鋒利的羽箭從他的頭頂上飛了過去。他抬起頭來時,面前的黑紗迎風揚起,玉綰瞥見了他整張的臉,五官端正,面容清秀,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尤其是左眼角下有一小小的疤。疤痕遠看幾乎發現不了,好像以前那裏有一顆痣,不知為何被剜掉了一般。

“顧公子……”她猶疑地叫着。

顧離殤喉間動了一動:“不要稱呼得這麼斯文,叫顧大哥。”

玉綰一怔,不說話。

顧離殤忽然挺起上身,手一拍馬鞍,耿歇雙目噴火,奪了身邊人的弓,自己抽箭開弓,對準半空的顧離殤一箭射了出去。

離殤劍客一條命,萬兩黃金不易求。今天若他耿歇能把他殺了,從今往後連大漠刑官都要讓他三分了。

羽箭嗖嗖,耿歇的箭飛到了顧離殤跟前,顧離殤橫劍一擋,身體往左一側,羽箭沒有射穿他的心臟,卻在他側身的時候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右肩。

悶哼了一聲,顧離殤真氣一泄,輕飄飄落下來。棗紅馬也已飄飄落地,離開包圍他們的人已有一段不短的距離。玉綰拉着馬韁,抬頭看着他,他臉色微微有點蒼白。玉綰嘆了口氣問:“你受傷了?”

顧離殤“嗯”了一聲,抬手又是一鞭子抽在馬身上。

棗紅馬似是意識到主人的危險,奔跑得更加急速。

玉綰向後看了一眼:“他們追上來了。”

顧離殤抬起手抓住肩上的羽箭,一發力拔了下來,鮮紅的血滲透了靠肩的衣袖。玉綰一見稍稍鬆了口氣,這樣的顏色說明箭頭並沒有塗抹毒藥。

顧離殤扔了箭頭,低聲道:“專心看着前面。”

後面,耿歇一人一馬追了上來,對着顧離殤的背影猛喝一聲。手中拽着系刀的鐵鏈,刀便脫手飛向顧離殤的後背。顧離殤一俯身躲了過去,接着“嘩啦”一聲響,耿歇拉動刀上的鏈條,又把刀收回手中。就是這一下,耿歇已經趕到了顧離殤的身邊。

閻羅刀三十年前曾享譽中原,這時的耿歇怒火中燒,右手掄起四五十斤重的大刀削向顧離殤左肩,顧離殤的劍微抬,正好架住了大刀,迅速向後一仰,他穩住下盤不落馬,把韁繩交給玉綰,自己則兩隻手發力用劍扛住耿歇。

這都是雙方第一次正面交手,刀劍之間摩擦出尖銳刺耳的響聲。耿歇大刀一收,身體往後扯了扯,在顧離殤力頹之時,再次挺身而上。顧離殤也不是好對付的,戰鬥經驗豐富,他收劍時手腕已轉了個方向,看見大刀又砍過來,一反手立即招架住了。

兩人在馬上開始了對峙,最辛苦的是玉綰,此刻她已經趴在馬背上,劇烈的頭痛彷彿腦袋裏有個蟲子在咬,她嘴唇青白,幾乎就要撐不住了。

這時耿歇和顧離殤兩人在馬上你一刀我一劍地拼起了招式,剛才的硬碰硬消耗了兩人大量的內力與氣力,這時候雖近身搏鬥,卻已沒有像剛才那麼激烈了。

就在兩人酣戰之際,馬背上的玉綰聽到一個驚呼聲,帶着驚喜,熟悉地響在前面的路上:“殿下在那裏!快!你們快點跟上來!”

歸海藏鋒這時就出現在前面不遠處,在他身後,還有十幾名腰間挎刀的御林軍士兵。小桃瘦挑的身子露了出來,她一眼看見玉綰就在馬上,高興地又叫又嚷:“殿下!是殿下!”

玉綰鬆了一口氣,顧離殤一邊對付耿歇,一邊對玉綰說道:“雖然慢了點,不過你們的人到底還是來了。”

說話時耿歇又怒喝一聲,一刀朝顧離殤當頭砍下,顧離殤一側身,身體往旁邊躲去,不料卻帶動了玉綰,他一伸手鉤住玉綰肩膀,這時耿歇的刀雖沒有傷到顧離殤,卻將他的斗笠掀落了。

玉綰臉色蒼白地看着前面的御林軍,她的身體靠顧離殤的維持才不至於掉下馬去,此時顧離殤也感到她的身體在不斷地顫抖。

歸海藏鋒見此景象,早就怒不可遏。他們護送的帝姬就在他們的面前被人追殺,簡直就是他們的奇恥大辱!他抬手握緊刀柄抽出了刀,大聲地喊道:“弟兄們跟我一起沖!上不了戰場立不了戰功,保護好帝姬也就是為朝廷效忠。別讓一些人以為我們中原的軍人都是豆腐渣!”

他這話十分鼓舞士氣,御林軍士兵們哪一個不是窩了一肚子的火?他們是誰,自幼被選拔進宮接受訓練,吃皇糧,受皇恩,保衛皇室安全,外面的人誰見了他們不尊敬幾分?他們個個刀劍武藝樣樣精通,放在江湖上,應該都是武林中的拔尖人物。他們自視甚高也都是有一身傲骨的人。如今不僅被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劫了帝姬,還居然讓帝姬在自己的面前被人如此欺凌!

這些義憤填膺的御林軍士兵們,聽了皇帝身邊一品帶刀侍衛歸海藏鋒鼓動的話,無不士氣大振,精神抖擻地拔出腰間的刀朝着耿歇的人馬沖了過去。

這些都是憤怒已極的御林軍,耿歇的人再強悍,說到底也是沙漠草寇,真要遇見這群受過皇家正規訓練的護衛們跟他們拚命,他們也只能是招架無力,丟盔棄甲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如今閉着眼都能看出來形勢三百六十度大轉彎,耿歇他們已不再佔據上風。耿歇不是好漢,這種太明顯的虧當然不願意吃,當即怒瞪顧離殤一眼,示意來日方長後會有期,慌忙撥轉馬頭,帶着手下悻悻地一溜煙逃走了。事實上想要不走也由不得他,表面上他耀武揚威,那些手下們都叫他一聲二當家,他一聲令下就跟着他跑來抓顧離殤二人。可是,無論什麼時候,耿歇都不會忘記,這些手下的真正主人是大漠刑官,平時沒事的時候自然萬事大吉,可誰也不知如果他的手下真的出了什麼事情,或者今天被那些御林軍抓住,大漠刑官知道后又會怎麼處置他耿歇呢,所以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策。

這邊,歸海藏鋒一見那伙人跑了,便下令御林軍士兵不要再追了。窮寇莫追,這麼些個人走時一點不亂,竟然全部逃脫了,可見這群匪徒似的傢伙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他轉身,只見那個年輕人伸手拾起了地上的斗笠,用手拍了拍,重新戴上。然後他牽着馬走來,玉綰坐在馬背上,氣色相當差。

歸海藏鋒用他一貫的銳利眼神,打量了一下年輕人。他一身銀灰色長袍,身子修長,右肩一道傷口正在滴血。目光移到他牽馬的手,白指如那無瑕的羊脂。

“歸海!”玉綰叫了一聲。

歸海藏鋒應聲道:“殿下,這人是誰?”

玉綰看了一眼顧離殤:“他是能帶我們走出沙漠的人。”

歸海藏鋒瞬間愣了愣,以剛才的情形似乎這個人在救帝姬,不過這樣一個陌生人突然出現,帝姬跟着他未免太草率了一點。

小桃扒開人群衝上來:“殿下!”只要看到玉綰平安回來,別的她什麼都不在乎。

玉綰一看見她,蒼白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小桃,我沒有事,你別擔心。”

小桃這一天一夜過得凄慘,只要一想到玉綰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被人劫走的,她就無端地驚醒,醒來就忍不住哭,才一天光景,兩個眼泡已經腫成核桃樣。聽玉綰這樣說,她兩眼閃着淚光,點了點頭。

後面有兩個人駕着玉綰的馬車搖搖晃晃地過來了,歸海藏鋒上前一步道:“殿下上車吧!”他們尋找玉綰的時候,他就想到了玉綰身子弱,因此指派了兩個人專門駕着馬車跟隨,免得找到帝姬后帝姬的身體會熬不住。

顧離殤輕飄飄的聲音飄來:“你最好讓我跟你同乘。”

玉綰一愣,但片刻后,便聽她對身旁的人道:“讓這位公子和我坐一輛馬車。”

“什麼?”歸海藏鋒一驚,“殿下,此人來路不明,怎好讓他與殿下坐在一起?”

玉綰平靜地道:“他是西域的劍客,救過本宮的命,小桃也坐在車裏,你不必擔心。”

歸海藏鋒不言不語,按理說殿下離開不過一天,這樣短的時間如何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信任。他心裏自然是千百個不贊成帝姬的決定,身旁的一群御林軍也大多露出懷疑之色。

他轉身面對戴着斗笠的年輕人:“敢問閣下是誰?怎麼樣稱呼呢?”

顧離殤抬手把劍扔到馬車上:“我是顧離殤,你們叫我顧公子就行了。”

護送

小桃好奇地眨眼看着對面的男子,不明白他閉着眼在想什麼,進了馬車后就一直坐着不說話。

玉綰看着他受傷的肩膀,輕聲說:“先包紮一下傷口吧!”

顧離殤睜開眼看了她一下,頓了頓,握住自己的一片衣角,另一隻手就要用力把它撕下。

“不用!”玉綰忙道,“小桃,快把白布帶拿出來!”

坐在她身邊的小桃立刻找到包袱,從裏面把白布帶拿出來,遞給顧離殤。

玉綰看了看她,從座位上起來到顧離殤那邊,察看了一下他肩膀的傷勢,她皺了皺眉道:“傷口很深,必須上藥。”

她從顧離殤手裏接過布帶,並沒有轉臉:“小桃,你直接把包袱給我吧。”

小桃圓瞪了眼阻止:“殿下,讓奴婢來幫顧公子。”

“沒事,”玉綰淡淡地道,“包紮我比你在行些。”

小桃看了看兩人,不情不願地把包袱拿給玉綰:“殿下,您動手給顧公子包紮不妥吧,俗話說男女授受不親……”小桃雖然並不像歸海藏鋒那樣在意一些規矩禮儀,但看到玉綰主動接近一個男人,她同樣難以接受,忍不住再次提醒她。

那邊顧離殤倒似沒什麼顧忌,他袒裸着受傷的肩膀,玉綰在包袱裏面取了一瓶葯,拔掉塞子倒在手裏的布帶上,然後小心地按在傷口上包紮好,紅褐的藥粉進入傷口,顧離殤卻一聲不吭,玉綰的額角滲出了汗珠。這樣深可見骨的傷口,敷上藥時定然十分痛,見顧離殤的毅力如此堅強,玉綰心裏不禁暗暗吃驚。

剛包紮好,聽到車外歸海藏鋒說了一聲:“殿下,我們已經走出綠洲了。”“現在外面是一片沙漠,我們該怎麼走才能出去?”

玉綰轉頭看着顧離殤,現在就全靠他指路了。顧離殤沒有說話,他掀開馬車帘子,往外看去,將一眾御林軍士兵的身影都掃進了眼中。

然後他放下帘子,重新坐好。

玉綰問:“我們該怎麼走?”

顧離殤卻沉默不言,半晌才道:“你們人太多了,走不出這裏。”

玉綰心裏一咯噔:“什麼意思?為什麼走不出去?”

顧離殤看了她一眼:“我能帶你出去,但要想逃離大漠其他人的眼線,你們這麼多人肯定是不行的。人少目標小,領着這麼一大群人上路,等於成了大漠刑官的活靶子,到時候只怕一個都逃不掉。”

歸海藏鋒騎着馬在簾外注意聽馬車裏的動靜,他忍不住皺眉:“顧公子,你不要危言聳聽。我帶御林軍奉皇命護送帝姬到西月,無論出現什麼情況都絕對不能離開帝姬半步。”

顧離殤道:“可是現在她和你們在一起反而不安全。”

歸海藏鋒有些不悅了,他壓着火氣道:“那按顧公子的意思,難道要我們與帝姬分開嗎?”

顧離殤頓了頓,忽然問:“你們這些護衛中誰武功最高?”

歸海藏鋒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加上心裏添堵,就沒回答他。小桃在旁邊插了一句:“是歸海大人,他是陛下的金刀護衛,宮裏最厲害的人了。”

顧離殤道:“好,你留下保護帝姬,其他人都走。”這話是衝著簾外說的。

歸海藏鋒真怒了,冷冷地說:“顧公子,你救出了我們的帝姬,我們衷心感激。可你這麼說就不對了。”

“歸海!”玉綰皺眉說了一聲。

顧離殤聞言,抬手撩開車簾,馬車外歸海藏鋒冷着一張臉,見他露出身來也不說話。顧離殤把頭頂的斗笠摘下,露出黑紗遮掩的臉,目光一個一個在御林軍身上掠過,偶爾停留在他們臉上一小會兒。

他很有把握地說道:“三天之內,我保證你們護送的人毫髮無損地到達貪狼。現在已經不是信不信任我的時候,如果沒有人引路,你們這一大隊人馬怕只有困死在沙漠裏。我是劍客,不謀財不害命,也不願意見到再有無辜者在這裏埋骨黃沙,這片大漠下面埋葬了多少生命你們都已經看見,難道你們也想和他們遭到同樣的下場?”

顧離殤灌注了幾分內力,說話聲傳出去極有穿透力,一排站立的御林軍聽得清楚,心裏都掀起了波瀾。玉綰沉默地坐着,一直沒有開口。

歸海藏鋒的內心同樣不平靜,他重重地嘆氣,說:“顧公子,我們這麼多人都不是那個人的對手嗎?”

顧離殤攏了攏袖子:“人再多也無用。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話你懂的。”

歸海藏鋒聞言苦笑,大漠不是他們的地盤,他心裏完全明白。他有些茫然地四顧,滿眼都是黃沙,大漠遼闊無垠,一直延伸到天邊。

玉綰見狀嘆道:“歸海,天意如此,趁着進入沙漠還不深,你下令御林軍士兵都回去吧!”

歸海藏鋒看着她:“可是殿下,他們的職責是護送您,現在叫他們回去,讓他們怎麼交代啊?”

玉綰徐徐地說道:“奉旨去西月的是我,不是他們。他們回去不算違旨,我會再寫一道奏摺交給他們帶回去。父皇定然會諒解。”

歸海藏鋒聽了這話,知道帝姬是已經下定決心了。緩緩放下馬車的帘子,他無奈地轉身,神情同樣複雜的御林軍都轉臉看着他。歸海藏鋒將目光掃視了他們一下,道:“帝姬有令,所有的護衛都離開這裏。馮五,你負責把大家帶回京城,路上要提高警惕,切勿掉以輕心。”

御林軍士兵里那個叫馮五的人低下了頭。玉綰在馬車裏又說了什麼,歸海藏鋒道:“你們安全抵達京城后,把這裏的一切如實稟告陛下和大臣們,如果可能,最好請清淮王來調查一下,哪怕派人來查查。還有,將我們飼養的最好的鴿子放出來,給帝姬報信。”

這話說給御林軍聽,也是給顧離殤聽的。說到底,歸海藏鋒不可能真正的信任顧離殤,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顧離殤根本不在意這些,大大方方地探頭簾外,掃視了一下御林軍滿面猶疑的樣子,又縮了回去。小桃取來紙筆,玉綰攬着袖子在几案上寫了一封奏摺,裝入信封后,用蠟封好口。她撩開車簾把信封交給歸海藏鋒,歸海藏鋒恰好瞥見顧離殤抱着雙臂,劍擱置在旁邊。

馮五上前把奏摺從歸海手中接了過去。歸海藏鋒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道:“顧公子的為人光明磊落,何故總是帶着斗笠示人呢?這大漠荒涼,顧公子難道也有什麼人要躲避嗎?”

顧離殤看了他一眼,嘴角竟然扯出了笑意。這是第一次見他笑,是一種說不出的爽朗。他笑道:“你是不是弄錯了?我戴斗笠是抵禦大漠的風沙,哪有你說的原因。”

歸海藏鋒臉色變了變,沖馮五擺了擺手:“你們走吧!”

馮五面無表情,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便率領御林軍往回走。這裏他們剛到不久,來路都還記得很清楚,只需要走不到三個時辰,便可離開沙漠,循原路返回大寧。

小桃在車裏看到歸海藏鋒臉色不好看,吐了吐舌頭。

不一會兒馬車外腳步聲響動,御林軍士兵們緩緩地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外面聲音漸靜,御林軍士兵都已走遠。歸海藏鋒冷冷的聲音響起來:“顧公子,一切都按照你說的安排好了,帝姬應該能安穩地離開這裏了吧?”

顧離殤也冷冷地說了一句:“往南走,一個時辰。”

馬車震了一下,輪子迅速向前滾動。歸海藏鋒親自駕車,甩起馬鞭一言不發地趕路。

小桃一直盯着車外面,這時方回過臉,顧離殤斗笠擱在一邊,劍放在另一邊,靜靜地坐着。她眨了幾下眼,便看見顧離殤懷裏露出的一把扇子,底端的吊墜更是好看。又見到他身體挺得筆直,腰身修長,器宇不凡,她咬着玉綰耳朵悄悄地說道:“殿下,您看啊……他還有扇子,不像個劍客,倒像咱們中原坊間傳說的那些花花公子……”

玉綰眼皮動了動,抬眼看了看顧離殤。

一絲隱隱的熟悉感纏繞心田,她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幾眼,顧離殤似有所覺,淡淡的目光也飄了過來。玉綰微微一笑道:“這次真要多謝顧公子,否則我們還不知道要在沙漠裏耽擱多久。”

顧離殤道:“等我把你們帶出去了,再謝我不遲。”

玉綰笑了笑,沒接話。

顧離殤看了她一眼:“我也是中原人,西域偏遠,少小離家,心裏也一直惦記着中原親人,我……我總不至於害你。”

玉綰微微一笑:“我明白。”

顧離殤點點頭,坐在對面又開始閉眼不言不語。

接下來的時日他們走得出乎意料的順利。顧離殤沒有食言,一路上他十分盡心地衛護着馬車的安全。有幾次他從馬車裏探出頭,警惕地看着大漠,忽然袖子裏就發射出銀色的小刀,看着總是似乎平靜無人的沙丘后就會有人中刀倒地。在有些地方,顧離殤會指揮歸海快馬加鞭往前走,一刻不許停留。他說那些人是沙漠裏的密探,他們如果走得不快,很快就會有接到消息的人趕過來。

他們走過了一段被沙丘包圍的極狹窄的路段,顧離殤讓他們下車,歸海藏鋒也從駕車的坐位上下來了。顧離殤說這裏沙層鬆軟,雖說發生坍塌的機會極小,然而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

這般的熟悉,也不知他在沙漠裏待過多久。見識過這般身手,歸海藏鋒看顧離殤的眼神也就不一樣了。等到第三天,他們回頭,蒼茫大漠就在身後,逐漸遠離。歸海藏鋒終於真心實意地說了一聲:“顧公子,多謝!”

顧離殤擺擺手,只是下馬車的時候,他看着與他同乘了幾天的玉綰,嘆息地說道:“你要進貪狼我不反對,不過,我只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別讓貪狼的王看到你的模樣。到了貪狼,如非必要,你的面紗還是一直戴着的好。”

玉綰看着他,對他微笑着點了點頭。

那一刻,顧離殤眼裏有着溫暖的笑意。他說:“帝姬,我們有緣再見吧。”

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西域的暖陽照出了他映在地上的長影。小桃伸長脖子看着他遠去,竟然有些戀戀不捨的樣子。

總的來說,這個顧公子還是不錯的。面對帝姬的時候,有種特殊的關切。

玉綰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脖子,聲音因為持續的高燒顯得有些嘶啞:“愣着幹什麼!”然後對歸海藏鋒說,“歸海大人,咱們繼續趕路。”

和顧離殤分開后,雨就下起來了,道路泥濘,馬車走起來異常艱難。歸海藏鋒渾身都被雨水浸濕了,更糟糕的是玉綰這段日子本就高燒反覆,這時已病得不輕。他囑咐小桃小心服侍,一邊繼續駕車趕路,行駛了一天才趕到貪狼王城。

貪狼王城的城門早已關閉,門口由兩小隊衛兵守着。歸海藏鋒趕着車來到跟前,就連他這樣剛強的護衛都累得喘氣道:“中原聖朝的帝姬路經此地,你們快打開城門!”

他拿出懷中藏的令牌,在守城門的衛兵眼前一晃。

衛兵轉過頭看了看,又轉了過去,身上的鎧甲閃爍着冷冷的光澤,卻不見他們做出任何要開門的動作。

歸海藏鋒何其敏銳,當即心裏咯噔一下,他沉下臉質問:“怎麼?大寧帝姬在此,你們還敢不放她進城嗎?”

衛兵看着他,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賠笑道:“哪裏,只是咱們的王正在選妃,這個時候不方便放外人進來……”

歸海藏鋒竭力地壓住胸中的怒氣,冷笑道:“選妃?這等雅興我們不敢打擾。讓我們進去隨意歇一歇,等大王有空了再來接見我們就是了。”

“那怎麼成,”旁邊一個似是衛兵頭頭的使了個眼色,臉上堆笑,“帝姬是貴客,我們不好怠慢,必須準備好迎接的宮殿,擺好佳肴美酒,獻上我們西域的瓜果,排演好迎客的歌舞,這才能迎請帝姬入城,這也不失我貪狼的禮數啊。”

廢話一籮筐,說盡了場面話,中心意思就一個——不讓進!

歸海藏鋒齒縫間迸出話音來:“你們好大膽子!敢攔我大寧帝姬的車駕,別忘了你們王去年還剛呈了求和的國書,送了貢品。你們卻敢膽大妄為不讓帝姬進城,若是有什麼不測你們擔待得起嗎?”

士兵們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對他說的話充耳不聞,有幾個臉上竟然露出笑意,他們悠悠地道:“對不住了,帝姬,我們也都是奉命行事罷了,您就在城外等等吧,等大王選好了妃,心情好了。自然會請你們進城,安排時間接見你們。”

歸海藏鋒臉色鐵青,馬車內忽然傳來一聲清咳,他立刻轉過了身。

車簾微微掀開一角,歸海藏鋒向前探身,問帝姬身體是不是很難受。

幾個守門士兵的面面相覷,低頭竊竊私語,猜測那馬車裏的帝姬在對自家的護衛說什麼。片刻后,歸海藏鋒朝車內施了一禮,車簾緩緩放下,再次將裏面的一切嚴嚴實實地遮住了。

歸海藏鋒再次一臉鐵青,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向守城門士兵的臉。他們為他的態度所惱怒,正打算說幾句風涼話再奚落他一番。這時只見他手腕一翻,露出了一小塊金黃的東西。兩個士兵疑惑,便上前看了看。忽然士兵的臉上僵了僵,抬頭看着歸海藏鋒。

他冷冷地斜睨着他們,神色冰冷高傲,這時卻沒有人再敢說什麼話刺激他。

歸海藏鋒拿在手上的是一塊虎符。雖然虎符小,但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辨。清淮王這些年手掌天下兵馬,靠的就是他手上有大寧皇帝給他的半邊虎符,虎符不在乎大小,有了它就有兵權。中原的軍隊駐紮在西域邊邊角角的地方,不知有多少,虎符在手,要調動這些兵馬易如反掌,一天之內就能集結大批人馬聽命調遣。

那些守城門的士兵哪裏能料到這個,當下就木着臉,不知該怎麼辦了。歸海藏鋒猛然提起全身真氣,聲如洪鐘地喊道:“貪狼的王聽着,我大寧帝姬現在城門口,你出來迎接也好,繼續躲着也好,不過我要你記住,帝姬是大寧皇帝愛女,你若有所怠慢,那就是你貪狼倒霉之日到了。今日虎符在此,帝姬臨行前清淮王爺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好好保衛她。王爺愛帝姬甚深,知道你們竟敢將帝姬拒之門外,想必會大為震怒。這城門你們開是不開,悉聽尊便,我們絕不會再多說!”

一番話說出,半個城池都能聽見。守城門的士兵嚇得臉色煞白,偏偏自己又不敢做主放他們進城,只能獃獃地站在原地不動。歸海藏鋒也不管他們,索性就坐在馬車上等着。僵持了沒多久,終於有聲音傳來,緊閉的兩扇城門緩緩地開啟了,裏面走出一個人向守門士兵說了什麼之後,對歸海藏鋒拱手施禮道:“大王不便出來迎客,我是宮廷管事,大王命我迎帝姬到驛館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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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公主終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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