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鄉
在關鍵時刻九娘終於來到,將重傷的楚妙琳帶回樓里。顧離殤深知實力懸殊,自然也沒費力去追蹤。
在後堂,九娘打量着楚妙琳身上的傷,不禁笑了:“你倒真是拚命……”
地上一盆火炭閃着紅光,楚妙琳眼睛半閉,一言不發。
九娘嘆息着,這二人中她總要選擇一個人試探,之所以最後選了楚妙琳不選易南風,是因為女子的心在面對自身感情受阻時往往比男子決絕。現在看來,她是選對了。
九娘一邊慢慢地擦着指甲上的紅蔻丹,一邊看了楚妙琳一眼:“去把傷口處理了,過幾天好了和易南風一起去替我辦事。”
楚妙琳有點愕然地抬起了頭。
“顧離殤號稱西域第一劍客,你一個人自然是殺不了他的,”九娘說道,“這次叫你去只是試探你,既然證明了你的忠心,現在我要你和易南風一起去對付他。”
楚妙琳抑制住心頭的狂跳,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問:“可是……我與南風不能靠近。恐怕無法配合。”
九娘沖她笑了一下說道:“別擔心,他用劍近身攻擊,你在遠處就用你最擅長的長鞭,從旁協助,一定能發揮出最好的水平。”
楚妙琳的神色雖然不動,手心裏卻是攥了一把汗。暗想九娘的算盤是打得極精的,她咬咬牙,心中又添了幾分絕望。
九娘的目光淡淡地掃向她的臉,滿意地躺在躺椅上舒了口氣,懶懶慵慵地說道:“下去吧。”
微帶踉蹌地離開了後堂,楚妙琳感到頭有些暈,好一會兒她才恢復過來,挪着步子慢慢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她第一次有些後悔來到滄海明月樓,如果當時她沒有那麼衝動……楚妙琳頓時驚恐地搖了搖頭,現在怎麼能有這種想法?腦海里浮現出易南風清瘦的臉,她幾乎立刻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再睜開眼的時候,她的目光是堅定的,就像易南風說過的一樣,從她進入西域的那一刻起就沒有選擇了,現在她是九娘手中的一顆棋子,生死拿捏只是在九娘一念之間。沒辦法,她除了當好棋子,努力不讓自己成為棄子外,別無他法。
吸了口氣,楚妙琳挺起胸推開了面前的房門。
九娘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個青年男子低眉順眼地垂手站在旁邊:“主子,水已經兌好了。您可以開始洗了。”
九娘將手放進盆里浸洗,雙手在水裏展平,左右翻動,一股柔香從水裏散發出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笑着問:“青牙,你跟我很久了,可知道用毒的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叫青牙的男子躬身答道:“應當是對毒物的了解和分寸的掌握。”
九娘輕嗤一聲,緩緩將手從水盆里抽出來甩了甩,也沒有用布擦乾就去拔出髮髻上的簪子,打散了頭髮:“你說的未必不對,但用毒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手。這雙手每天都要接觸許多種毒物,毒草毒蟲不計其數。越有本事的用毒人接觸的越多。所以如何保護雙手不被毒物侵入,才是必須考慮的問題。”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五根白皙瑩潤的手指映照着陽光,看起來非常細嫩,指甲甚至微微發亮,宛如少女一般。一般製作毒藥的人,天長日久,即便保護得再好也免不了手會受傷,到了年紀稍大些,手必然不會好看。可是九娘的手卻一直不變,美麗如初,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青牙恭敬地低頭說:“屬下愚鈍,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九娘白了他一眼:“你呀,青牙,你可不愚鈍,你只是在裝傻罷了!”
青牙笑了笑,沒有說話。
九娘低頭將頭髮放進熱水中揉搓着,問道:“城裏可有動靜?”
“還沒有,凡是染上了邪毒的人。都已經被樓里派出去的人處理了,只有一個顧離殤……”
九娘笑道:“顧離殤且不急,其他人你要看好,千萬不能讓毒擴散到城外去。任何人想要出城,都格殺勿論。”
青牙躬身道:“是。”
過了一會兒,青牙又抬頭問道:“主子,將顧離殤的事交給易南風和楚妙琳兩個人沒問題嗎?我看他們對主子並不忠心,恐怕瞅准機會要逃。”
九娘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青牙,你不知道,這世上兩個相愛的人能做的事情,遠超乎你我的想像。就像咱們十五年未見的樓主……”
青牙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楚妙琳在房裏給身上的劍傷上了葯,包紮好了以後,在床上躺着休息了一些時間,覺得創口已經不像原先那麼疼痛了,於是想出門去走一走。可是一出門又不知該往哪兒,只好稀里糊塗地在院子裏胡亂地走着,她走走卻走到了另一個院子,這裏住着易南風。
這是易南風的園子。
易南風坐在一張石桌旁,手裏拿着一壺酒,人早已喝醉了。楚妙琳遠遠地望着他,眼裏一陣酸澀,心裏感覺更痛。她隨口叫過一個掃地的下人問:“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坐在這裏的?”
楚妙琳和易南風在樓里的身份地位都不高,但楚妙琳一貫烈性子,走到哪都決不肯讓人低看。掃地的下人一見這個女子的眉眼,自然不敢怠慢,連忙說道:“昨晚上就在這裏了,也沒見他休息。好幾壺酒都喝光了,他還在喝。”
說話時,掃地的下人瞥了易南風一眼。
等掃地的人走了以後,楚妙琳就朝易南風走了過去。易南風已經聽到了動靜,他也朝楚妙琳望去,四目相接,易南風水一般清澈的眼睛裏這時竟是蒼涼一片,他關切地問:“你來了……九娘有沒有為難你?”
楚妙琳咬緊嘴唇,怔怔地看着他,不禁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可是,隨之而來的疼痛讓她控制不住地彎下了腰。蒼白的臉上現出了憤恨的神色。
易南風趴在桌子上,臉上浮起無可奈何的苦笑。他看着她輕輕地嘆道:“你不要過來了,有什麼話站得遠一點說。”
“我不要這樣。”楚妙琳心如刀絞,她不甘心地說:“我不會讓你再受九娘的脅迫,不管什麼事我都會去做!我偏不信,老天會待我們如此不公!”
易南風只是看着她,捧着的酒壺許久未動。半晌他淡笑:“都去做嗎,不管什麼事?”
“對!”楚妙琳堅定地回了一句,“你跟我去殺顧離殤吧!”
沉默了許久,易南風最終還是苦笑,他伸手緩緩地摩挲着酒壺,片刻,他終於輕聲地說:“好的!”聲音像一片落葉掉地,楚妙琳剎那間淚流滿面。
楚妙琳的暗殺行動就這樣變成了易南風和她兩個人一起做的事。
顧離殤仍住在那家客棧里,這兩天覺得身上不對勁,抬起胳膊就能聞見那股異味,同時身體也感到有點氣血不順,這幾天他偶然把把自己的脈,竟發覺有一絲紊亂,他習武多年,身體比旁人健壯,出現這種狀況以前並不多見。他不免皺起了眉頭。
今天上午他正在樓上坐着休息,忽然聽到一聲門響,有人提着酒壺進來。顧離殤見了他一怔:“遠……你怎麼來了?”
易南風沒有正眼看他,走到桌邊放下了酒壺,便拉了張凳子坐下。然後抬起頭,目光悠悠地看着他,示意他也過來。
顧離殤走了過去,坐在另一張凳子上。
易南風又掏出兩隻杯子放在桌上,為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酒,透明的酒液剛好滿到杯口,一點也沒有溢出。
顧離殤盯着杯子,問:“你到底來幹什麼?”
“你知道你身上為什麼有那種古怪的氣味嗎?”過了片刻,易南風忽然說出這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顧離殤一愣:“為什麼?”
易南風端起了面前的杯子,毫不猶豫地放到嘴邊一口喝了下去:“因為你中了毒,這座城裏一年前就被釋放了一種邪毒,中毒的人會渾身發出怪味,最後迷失本性,暴虐嗜血,即使是孩子也會有驚人的力氣。兩根手指就能捏斷人的脖子。”
顧離殤的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色,他下意識地瞥向床頭的長劍。
易南風好像並不在意,繼續添了一杯酒道:“所以九娘派了樓里的人到處清理那些中毒的人,而實際上只要是待在這座城裏的人,基本上沒幾個能保全性命的。”他這番話說得極慢,說完后就仰頭將酒灌進口中。
顧離殤盯着他:“所以你是來殺我的,對不對?”
酒杯“啪”的一聲被放到桌子上,易南風的神情既無奈又苦澀:“對不住了,玉三公子。”
他突然叫出這個稱呼,沒有使顧離殤的臉色有任何的改變。顧離殤還是盯着他,眼神有些含意不明:“你且給我說說你來殺我的理由,除了所謂樓里要你做的事。我委實不信,因為你,謝遠鄉,即使我中了毒,哪怕毒入五臟六腑,你也不應該來殺我。這成不了你殺我的理由。”
半杯酒一飲而盡。他是謝遠鄉,謝家公子遠鄉,豈是一個因為朋友喪失了本性就可以對他痛下殺手的人。
易南風的眼神終於有些恍惚,輕聲地吐露出了心裏話:“因為我和妙琳都中了‘生絕’毒,生生絕望,只要這毒不解,我和妙琳永遠不能靠近到一丈之內。”
顧離殤一下子明白了,他頓了頓淡然地說道:“不止如此吧?這毒難道會要你的命?”
易南風幽幽地看着他,臉上露出苦笑:“你的心思的確縝密,我身上的生絕如果超過十日不解,的確就會要我的命。”
九娘何其狠毒,怎麼會輕易放過他,生絕會讓他死,在死之前還不能與楚妙琳有共度的光陰,這才是他的致命之處,如果他死了,楚妙琳也斷然不會獨活。
這個理由,足以逼他不顧粉身碎骨地做出殺人的事來。
良久,顧離殤都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已經盯上了紅塵劍,許久沒有挪開。易南風不再喝酒,從袖子裏掏出手帕輕輕地擦拭嘴角。
“你說的那個九娘,我不了解她,不過她的毒就真有那麼厲害?”厲害到普天下都沒人能破解?
易南風抬頭看着顧離殤,淡淡地一笑:“九娘,她調配的毒藥據我所知的確無人能解。”
“那倒不一定,你我不都曾認識一位姑娘,她的手段不也是絕妙無雙。就連任逍遙那隻老狐狸,也在她手裏狠狠地栽過跟頭。”
毒王
玉綰從沉睡中醒來,頭有些暈,她抱着頭坐起身,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自己還是住在那家半新不舊的小客店裏,瞥向旁邊卻沒看到水蘭舟。
她有些失望,但還是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拉過架子上的衣服穿好,開門走了出去。看見任逍遙正坐在店堂里,身後站了一個夥計,桌上好酒好菜擺了不少。
她微微感到有些奇怪,便停了一下腳步,任逍遙卻已經看見了她,抬頭沖她一笑。玉綰感到胸口一堵,便沒有理會他。
小桃腳步輕輕地跟了過來,朝那邊努了努嘴:“這家店的小夥計對任神醫不知怎地特別熱情。”
玉綰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任逍遙晃動摺扇,微笑着又沖她招手:“過來一起吃啊!”
小桃偷偷看了一眼玉綰,嘴角忍不住一抽。
“公子!您還吩咐什麼?”那夥計眼裏只有任逍遙。
就連小桃這樣大咧咧的人,看到夥計這副模樣也覺得有點不自在。
任逍遙笑着掏出一枚金錠放在桌上,對夥計說道:“有勞了,這錠金子付飯錢,剩下的賞你。”
夥計一下子激動得語無倫次:“哎喲,公子,怎麼能要您的錢呢,不不,這不……”
連錢都不要了?玉綰怔住了。任逍遙則是淡定地把金子推了過去,站起身來揚長地走了出去。
夥計一臉的不舍:“公子,下次再來……”
出了門小桃笑嘻嘻道:“這家店的夥計真是有眼力,大概一開始就看出來任神醫是我們中間最有錢的,所以他特別殷勤。”
玉綰淡淡地說道:“剛才那一頓飯,放在別的地方頂多稍顯奢華一點。可你看看城裏的狀況,這樣蕭條的一座城,一錠金子雖貴,付那樣一桌酒菜的錢,我看也差不多吧。”
碰到打仗時一兩米一顆菜都是金貴的,何況像剛才那樣的大魚大肉,即使是清淮王領兵打仗的時候,怕也不一定吃得到那樣好的飯菜。
九轉娑羅城撇去名字不提,它位於西域各小國交界的咽喉要地,因地理條件太特殊,大漠周邊各國又素來好戰,鐵蹄難免不踐踏到這裏。這些天看地圖,玉綰也算了解了一些情況,這裏經常會發生大大小小的戰爭,難有正常的太平之日。
在店門外,玉綰和任逍遙相遇。玉綰看着他說道:“你不覺得奇怪?這城裏竟然沒有兵丁駐守,照說這樣一個要地,派兵把守才合情合理啊。”
任逍遙笑了笑,好像對她的“合情合理”的話產生了興趣,忍不住意味深長地看着她說:“我看你鞍馬勞頓,夜晚又在這麼簡陋的客棧里過了一晚,今早臉色還這麼紅潤,神清氣爽的,好像更不‘合情合理’吧。”
玉綰怔了怔,臉上顏色一變,慍怒地道:“你……”
任逍遙卻合攏扇子,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沒忘記我的另一重身份吧?”
他突如其來的正經,讓玉綰硬是把那口氣壓了下去,冷冷地說道:“沒忘。”任逍遙是武林頭號邪派的門主,昔日何等霸道歹毒,就算她能忘,也決計忘不掉當日刺進展記胸口的那一劍。
任逍遙點點頭說:“那時候江湖上的人都叫我毒王,這叫法倒也有幾分道理,所有的毒只要被我發現,我都能很快辨別出個子丑寅卯來。”
玉綰沒說話,他現在總不至於要炫耀一下過去的光彩吧,那也不該挑這個時候。
“就連你那次沐浴,用了那麼多花香遮蓋曼陀羅的香氣,我還是能辨出那種有毒的花粉就在你身上。”他不咸不淡地說道。
玉綰現出一臉憤憤的神色,她盯着任逍遙的臉咬牙切齒:“你到底想說什麼?”
古來就有天生是對頭的人,八字不合,成為冤家。小桃低着頭,盡量不看殿下與神醫的爭執,然而聽到任逍遙剛才說的那句話,她的心顫了一下,怎麼殿下沐浴的時候竟然……被神醫看到了?
任逍遙隨隨便便地聳了聳肩:“依我的經驗,在這座城裏恐怕也有一種厲害的毒在擴散。所以進了城,你就不要想什麼合情合理了。”
楚妙琳與易南風本是要一起辦事的,但到了顧離殤住的客棧前,易南風卻對楚妙琳說:“你在這裏等一等。”
可是,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好等的了,易南風獨自進去,不知他要幹什麼,只是怕他反悔。楚妙琳兩隻手按在胸口,反覆為自己打氣,他已經是跟她說好要一起來的,殺人一定不會臨時退縮。
楚妙琳心焦之時。易南風已經進了客棧,進去的時間不算長,一盞茶的時間不到。
他的神色看起來很疲憊,這也是她最不願見到的。
她握住了鞭子,謹慎地上前問:“告別完了嗎?”
易南風抬頭看着她,雖然隔了一丈遠,她仍可以看到他眼裏有淡淡的苦澀:“妙琳,我們不能殺他。”
完全出乎意料,楚妙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你再說一遍!”
易南風無奈地看着她,輕聲說道:“你可知道他是誰?他是玉家三公子,九娘讓我們殺的顧離殤,是玉三公子。”
楚妙琳一怔,那句衝動的“我不管他是誰”也卡在喉嚨里沒能喊出來。玉臨風……腦中晃過一張清朗的面容,那次刺殺過程中他處處留情的劍鋒,和那斗笠落紗下的目光,帶給她的熟悉感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她委實沒想到,那人會是玉臨風。
“那又怎麼樣,”過了半晌楚妙琳幽幽地開口,“就算我們不殺他,他已經中了毒,遲早會像其他人一樣發瘋,與其等到他人格毀滅,不如我們殺了他!”說到後面她的話冷得讓人聽了心寒。
易南風有些震驚地看着她,神情慢慢地變得痛苦起來:“他不會,因為他是玉臨風,無論如何不會變成那樣。”
楚妙琳怒極,甩出手中的長鞭,眼看就要卷到易南風的肩膀。她氣急敗壞地嚷道:“不會嗎?你難道沒有親眼看見,多麼了不起的大俠最後也都像瘋子一樣!他玉臨風又有什麼了不起!就算他是江湖三大公子之一,又憑什麼能倖免!”
幸而鞭子在空中急急地停住,挽起一個鞭花,沒打在易南風的身上。
易南風抬眼看着她:“會有人救他的,邪毒並非無葯可解。”
楚妙琳氣憤地說:“九娘是能解,但她願意解嗎?這整個城裏都遭殃了,你又看見九娘救過誰嗎?難道你還能期望九娘有同情心……”
“不是九娘,”易南風語氣肯定地說,“總還有人能解城裏的毒。”
楚妙琳不說話了。她目光定定地盯着易南風,良久,咬了咬下唇,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了。她這個樣子讓易南風的心頓時像被針扎一樣痛,痛得他彎下了腰。
“你打算就一直跟着我們?”玉綰冷着臉問身邊的任逍遙。
任逍遙微微一笑:“也沒有什麼不好啊。”
玉綰猛然停住腳步,轉過身:“莫非你就沒有其他的事做?”
任逍遙看了看她,笑着沒答話。
玉綰皺起眉頭,正要說什麼,冷不防從旁邊斜刺地躥出來一個人,一下子撞在任逍遙身上。
那人立刻身子一晃,頭朝下栽倒下去。玉綰驚了驚,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攙扶那人,任逍遙卻比她快,先一把將那人攬住了,正好攬在了他的懷裏。
玉綰鬆了口氣,這才定睛看去,都不禁一愕,躥出來的那人竟是一個嬌弱的女子。那女子本來用袖子掩着面,感覺沒有摔倒后才緩緩把手放下。
玉綰眼前一亮,這女子的容貌極美,沉魚落雁之姿配上弱柳扶風的腰身。滿世界也找不出幾個來。
街上隨便一撞竟撞出一個絕代佳人,令玉綰也看得有些眼直。
任逍遙還是那樣地笑,輕聲問女子:“夫人沒事吧,走得這麼急,自然容易撞到人。”
他這一句“夫人”生生地將所有的氣氛都破壞了。不過那女子髮髻盤起,確然已嫁為人婦。玉綰訝異地看着他,任逍遙幾時這麼不會說話了?
任逍遙說話間手已經放開,可是他發現那女子仍是靠在他身上,一隻手柔柔地搭在他的脖子上,柔弱的身子好像隨時都要倒下。
“公子,奴家的腳好像崴了。”女子開口,嗓音悠揚動聽。這倒難得了,長得美,連嗓音也無可挑剔。玉綰看着她,這樣完美的女子,倒有點像那年的江湖第一美人柳月杳,可是柳月杳卻沒有眼前這女子的傾國傾城之姿。
任逍遙看了看後面的幾個人,沒有接女子的話,片刻笑問:“夫人為何一個人出行?您應該有家人陪同才是,這樣也就不至於崴了腳。”
“奴家的家裏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女子說,神色有些落寞。她仰起臉注視着任逍遙,“家裏的相公早就被征了壯丁,公子,您若有空幫個忙,就請您送我回家吧!”
大街上的人早就將目光投到這裏,玉綰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任逍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歸海藏鋒一早在看見那女子的臉的時候就躲在了後面,他畢竟也是個男子,看到這樣一個美人,饒是他守護大內這麼多年,也不免有點動心。因此一開始他就避得遠遠的,不讓自己的視線再接觸到這個女子。可是此時聽到女子提出這個要求,他本着一個護衛的職責急忙走上前去,說道:“不可以,任神醫,我們的姑娘還要趕路,不能耽擱。”
任逍遙沒答應也沒拒絕。反而笑着問:“夫人既是一個人,這些日子是如何過日子的呢?”
女子目光幽幽地看着他說:“夫家有剩下來的一些銀兩,奴家便經營酒樓,藉以度日。”
“夫人真是能幹。”
小桃越來越覺得奇怪,要說這神醫要送人家就送,拉扯這些幹什麼?不過,她瞥了一眼任逍遙的神情,好像也沒有被這女子迷得失魂落魄,她有點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任神醫也算不上是好色之徒啊。
女子又開口了:“公子,送送奴家吧。”眼波流轉,確是動人,這樣的要求似乎很難讓人拒絕。
歸海藏鋒看了看任逍遙,卻聽見任逍遙慢悠悠地說道:“不行,在下不能做主。”
女子問:“為什麼?公子不肯送嗎?”
任逍遙笑着一指玉綰:“得我家姑娘同意。我也只是一個下人。”
小桃的嘴一張開就合不攏了。歸海藏鋒也有些驚異地看了看任逍遙,唇角動了一下。
女子悠悠地看向玉綰,又移回目光,微笑道:“我看公子一身貴氣……”
“我家姑娘更是貴不可言。”任逍遙微笑道,不露痕迹地截斷她後面的話。他一身貴氣,怎麼會是個下人。那自然,他的主子比他更貴了。
女子嫵媚地一笑,動了動身子,似乎有點無奈地說道:“既然公子不方便,奴家也不勉強,那就請公子找一處乾淨的路面,將奴家放下,讓奴家再等別人吧!”
這話說的有點讓人不好辦。她要人將她放到路邊,不過一般情況下,又有誰會真的狠心把她扔下。任逍遙笑了笑,微微動了動手臂,竟真的抱着女子準備朝前走去。
周圍的路人都發出驚訝的嘆聲。女子眼睛微眯,目光曖昧地盯着任逍遙。
玉綰此時卻開口了,問道:“請問夫人,家在何處?”
任逍遙聞言回頭,看見玉綰的目光中多了一絲疑問。
女子柔聲說道:“奴家的酒樓就在前面,稍走一會兒就到了。”
玉綰微微頷首:“那,任……逍遙你就送一送她吧,看樣子也是順路。”
任逍遙笑道:“好,既然是姑娘的意思,在下送一送也無妨。”
玉綰沒再說話,示意一眼歸海藏鋒,便又繼續朝前走。任逍遙看了一眼懷中的女子,臉色有些淡漠,抬腳走到玉綰身側。玉綰扭過頭,淡淡地問了句:“不知夫人的酒樓叫什麼名字,我們該怎麼稱呼夫人才是?”
女子從任逍遙懷中轉過臉,漆黑的眼瞳專註地看了玉綰半晌,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我的相公是個風雅的人,酒樓的名字是他取的,所以也有了些詩意,叫滄海明月樓。我叫暖荷,城裏認識我的,喜歡叫我九娘。”
玉綰一怔。臉色有些尷尬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我也只是隨便問一問,好稱呼夫人方便,夫人何必說閨名呢。”
女子閨名向來只有親近的人知道和稱呼,玉綰不料自己隨便問了一下竟使對方連閨名也說了出來。
九娘卻不甚在意:“我一個普通女子,相公不在身邊。獨自安身立命多年了,不講究這些。”
她說著一指前面:“到了,那裏就是奴家的酒樓。”
第一眼看到九娘所指的那座樓的時候,玉綰怔了一下,她又看了看四周,眼前就只有這麼一座樓,九娘指的顯然就是它了。小桃伸長脖子看着,也在心裏嘖嘖稱奇,真是一座氣派的酒樓,頗有幾分中原豪華酒樓的模樣。
玉綰看看任逍遙,任逍遙也看看她,目光里閃出同樣疑惑的神色。
九娘哧哧地笑了,看着幾個微微地發怔的人,素手從任逍遙的脖子上滑下來:“幾位好歹送奴家一趟,就進來喝口熱茶,讓奴家也好生地招待各位一次,以表示感謝。”
“夫人客氣了,我們還要趕路,恕不能多留。”任逍遙客客氣氣地回絕了。
玉綰沒有說話。只聽見任逍遙笑道:“就請夫人將你的夥計叫出來吧。夫人崴了腳,行動不便,還是讓夥計扶你去休息為好。”
九娘一笑:“好。”
似是在回應二人的話,一個青年男子從樓里走了出來,衣料纖塵不染,鞋面乾淨,很有些文質彬彬的樣子。這人看見任逍遙懷裏的九娘,眼神變了變,他走向前來,恭敬地躬身叫道:“夫人!”
九娘說:“我的腳崴了,青牙,你便過來扶一下我吧。”
“是,夫人。”青年男子應了一聲,上前朝任逍遙伸出雙手。任逍遙一笑,雙臂托着九娘往前一送,就要將人交給他。
這時,因為靠得近,玉綰鼻端聞到從那青年男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她最熟悉的蘭花的香味。
她臉色一變。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
九娘已經離開了任逍遙的懷抱,青年男子雙手接過她,她便順勢下了地,叫青牙的男子扶着她,等她說話。
九娘回過頭,沖他們露出了微笑,聲音還是那般甜軟:“幾位貴客鞍馬勞頓,進來休息一番想也無妨。何苦這麼辛勞地急着走呢?”
任逍遙一聽這句話,竟然露出一個瀟洒的微笑,對玉綰說:“既然如此,姑娘,我看我們不如進去吃頓飯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其他幾個人都怔了一怔。就連九娘的臉上也在瞬間出現一絲錯愕,不過很快就恢復了笑容。玉綰眼神有些複雜地看着任逍遙,任逍遙卻沒有直接看她,不過嘴角卻扯出了一抹微笑。顯然,他看到了玉綰剛才的神態。
就這樣,他們幾個人走進了滄海明月樓。一看到裏面的格局,他們不免更驚異。玉綰聞着大堂內四處瀰漫的蘭花香氣,半晌抬起頭,輕聲地說道:“夫人這裏的香味很獨特,蘭香雅緻,正好配這麼雅氣的酒樓。”
九娘柔柔地笑道:“因相公在時極愛蘭花,每間屋后都會種上許多,長年累月下來,連帶的樓子裏也都是蘭花的氣味。不過來這裏客人們也恰好也都喜歡,這些年相公不在,我就一直替他料理蘭花,弄得連自己身上也沾上香氣了!”
玉綰默默地點了點頭。其實剛才她的確聞到了九娘身上的香味,但女子熏香實屬平常,她並未細想。直到剛才那個青年男子出現,他的身上竟也帶着蘭花香氣,這才讓玉綰遽然變色了,她覺得這不是什麼偶然。因為畢竟九娘已嫁為人婦,如果說這個男子身上的香氣是長時間從九娘身上沾到的,未免不合情理,一個樓里的夥計,和她的接觸居然那麼頻繁密切。
“像夫人這樣的絕色,所嫁的相公想來定是相貌不凡了!”任逍遙已經坐在一張桌子旁邊,搖着扇子悠悠地說道。
九娘仍是輕柔地笑道:“公子說哪裏話,奴家這般的陋質,怎能當得上‘絕色’二字,自然也比不上我家相公的萬分之一啊。”難以想像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而且說自己的相貌不如丈夫,多多少少讓人意外和不解。
任逍遙聽了,半晌笑了起來:“您的相公真是曠世美人了!”
九娘笑了笑:“您取笑了!幾位,請隨奴家到樓上雅間來。”她扶着青牙的臂膀,有些艱難地轉身領大家上樓。
任逍遙抱拳:“勞煩夫人了。”
到得樓上,玉綰放眼一望,見樓面寬敞,桌椅擺放極多,但此時卻空落落地沒有什麼人,她皺了皺眉,輕聲問:“這麼多的桌椅,夫人平時的生意想必是很好的吧。怎麼今天沒客人?”
九娘道:“姑娘有所不知,今天是我們歇息的日子。”
玉綰皺了皺眉:“歇息?”
“是啊,”九娘的目光掃到她的臉上,輕輕地笑道,“我們開酒樓,每天忙着迎來送往自然會累,所以一個月總要有幾天歇息。”
玉綰聽了沉默不語,她想這是一家人氣旺的酒樓,在這座蕭條的城池裏,好些人流離失所,怎麼還會有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地方。
九娘推開樓上一個房間的門,眾人舉目一瞧,果然是一個雅間,在對着門的牆壁上掛了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男子,相貌俊雅,氣度不凡,顯得很有魅力,吸引了包括玉綰在內所有人的視線。
畫中人只有一個側面,衣衫素白無華,長發垂腰,腳踏水上的一葉扁舟。目視遠方。
一時間幾個人都盯着畫中人看,竟都忘了走進去,這下連小桃也不禁露出幾許痴痴的神色,讚歎地說:“這個人真好看!”她未必看到了那人的臉,但光是憑那分清雅的神態,已是非常罕見,足以讓人折服。
歸海藏鋒自不必說,先時看到那九娘,已讓他驚異了一番,想他身處皇宮多年,後宮的妃嬪美人也有幸見過不少。可是九娘的姿色明顯又在那些妃嬪美人之上。此刻他看到畫中人,目光更是流露出驚愕之色。
九娘也望着那張畫,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接下來的話便更讓人驚異了:“他就是奴家的相公,離開奴家已經十幾年了。”
小桃聞言,心裏頓時有些小嫉妒,她看了一眼九娘。和畫中人一比,九娘原有的那種絕代姿色,的確就減了幾分。她這是女子的正常心理,任誰看了這樣一位風華絕世的男子,都會忍不住心生羨慕,能陪在這樣的男子身邊,哪怕只有一刻時間也是幸福的。更不要說他竟然是九娘的相公,是能夠陪伴她一輩子的人。
小桃忍不住嘆道:“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絕色……男子。”憋了半天不知該用什麼詞,她只好這麼形容,然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誰都沒有注意到,小桃身旁的玉綰這時已是臉色煞白,獃獃地站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任逍遙一眼瞥見,便靠在她耳邊低聲問了聲:“你沒事吧?”
玉綰沒答應他,目光停留在畫上移不開了。
九娘被小桃的話逗得撲哧一笑,正要說話,只聽耳邊一個略帶顫抖的聲音問:“他真是你相公?那他叫什麼名字?”
九娘眨着眼,定定地看着玉綰,緩緩地說道:“是我的相公,他以水為姓,表字無痕。蘭舟就是他的名。”
玉綰一陣暈眩,眼前的事物瞬間一片模糊,她怔怔地凝望着畫上本來無比熟悉的人,原來他表字叫無痕……
小桃又在旁邊感嘆,兩眼放光:“水蘭舟,水無痕,你家相公也是讀書人嘛……取這麼雅的名字啊。”
九娘自是又笑,隨後卻慢慢地吟道:“滄海月明珠有淚,相公那一年說開酒樓,名字就取自這句詩。就連我的名字暖荷,也是他給起的字。”
琴瑟和諧,夫妻恩愛,多好。
任逍遙忽然握住玉綰的肩膀,身體靠近她,沖九娘微微一笑:“我家姑娘不舒服,今天感謝夫人盛情,現在卻不能留在這裏用飯了。在下得陪着姑娘回去。”
歸海藏鋒聽了這句話也回過神來,緊張地問:“姑娘怎麼了?哪裏不好了?”
任逍遙抖抖神醫的架子,像模像樣地把上了脈,正要說一番“精妙”的醫理,小桃卻是一臉迷惘地看着玉綰說:“姑娘剛才不是挺好嗎,怎麼突然會不舒服了?”
任逍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小丫頭剛才不知出什麼神,你家主子早就開始不舒服了,你沒看見嗎?”
聽他這麼一說,小桃的頭腦也清醒了。她回頭一看,果然發現玉綰臉色比先前不好,馬上擔心起來,不住地問:“姑娘您怎麼了?”
九娘悠悠地走到玉綰跟前,一陣蘭花香撲鼻而來。
玉綰閉着眼別過了臉,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姑娘!你哪裏不舒服,我樓里有郎中,你先坐着,我去給你請。”
九娘柔柔的話音響在耳邊。
任逍遙揚起眉毛:“不必,在下就是大夫,現在在下就陪姑娘回去,姑娘自然會沒事。”
“哦……”九娘似乎有些猶疑。
小桃開了竅,便立即附和:“正是的!任公子是當世神醫,最好的郎中啦!”
九娘微微一笑:“既然這樣,我也不強留,只是可惜了這次。”
“沒什麼可惜,是我們和這樣繁華的滄海明月樓無緣罷了。”
玉綰眼皮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了黯然無神的眼睛。任逍遙此時一手攙扶着她,一手放在她的肩頭,人挨得很近。
玉綰微微跨前半步,擺脫了任逍遙。她抬頭說道:“不必,我沒有大礙,而且一早出門沒吃東西,我也餓了,就在這裏吃點吧。”
她語氣平靜,目光淡淡地看着九娘。
九娘也看着她,溫和地說道:“好,我去吩咐,讓廚房給姑娘準備飯食。”
玉綰道:“有勞了。”
任逍遙一愣,忽然扳住她的肩膀:“你這是幹什麼?”
玉綰輕輕地拂下他的手,側過臉低低地說話:“我累了,趕路這麼久,大家都歇一下吧。”
任逍遙看着她,目光中的厲色一閃而過,轉瞬恢復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