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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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筆記本是瞿紫芳忘了帶走,還是故意留下的。江逸坐在瞿紫芳的床邊思忖,她不是那麼馬虎沒有記性的人,那麼是故意而為之,是為了讓他發現。可萬一他永遠也不踏進這間屋子,她的算盤不是白打了嗎?
可他為什麼又會走進這間房間?江逸自感莫名其妙,好像有股力量驅使他走近這裏,然後推開了門板。房間的主人已經搬出去好幾個月了,窗帘嚴絲合縫,屋內死氣沉沉的。
三年前,江逸從主卧搬了出來,他在書房加了張小床。說是床其實並不准確,實際上原來是個沙發,放下靠背的話就成了一張不太寬的單人床。
主卧有一張碩大的雙人床,後來歸瞿紫芳一人使用。江逸提出的理由看上去十分體貼,他經常加班應酬要晚歸,身上帶着濃重的酒氣和煙味,為了不影響妻子瞿紫芳的休息,他便睡在書房。一開始時是只有晚歸的時候才用,後來便天天如此。瞿紫芳對於他這種堂而皇之,漸行漸遠的疏離也沒什麼辦法可想。畢竟社會再進步,妻子也不能因為丈夫不履行同房義務而離婚,怎麼好意思說得出口。
江逸還記得瞿紫芳當時的表情,難堪,無奈,強打精神,到最後的平靜非常。她還為他整理床鋪,換洗被褥。兒子奇怪父母為什麼不住在一起時,她還為他解釋。“爸爸是怕酒味熏到媽媽,媽媽最討厭酒味了。”她笑着捏捏鼻子,佯裝很厭煩的樣子,兒子似乎也接受了她那樣的說辭。
那天晚上,江逸不想回到只剩他一個人的家,下班后找了個酒喝了幾杯。回到家的時候半醉半醒,衣服沒力氣脫,一頭倒在書房的單人床里。過去,瞿紫芳會捏着鼻子抱怨,“臭死了,也不洗洗就上床。真臟!”
“你那是潔癖。”他會閉着眼睛頂嘴。
“我這是潔癖?你真是沒救了。”聽見他這麼說,瞿紫芳會冷冷地回擊。
江逸早沒了激情,或者說從來沒有過激情。瞿紫芳不是他的選擇,如果不是那次烏龍的一夜情,不是他的精子跑得太快,他們倆一輩子只是認識而已。
不管怎麼樣,日子就這樣過,平平淡淡過,如同所有夫妻,他們也會迎來夕陽西下,老來伴。可偏巧滕玲回來了,打破了他們倆這死水般地婚姻生活。撬開他裹在心外的鎧甲,原來他的心還會跳,還是熱的。
就像平常一樣,江逸在小床上睡著了,加上酒精睡得更死。到早晨時他有了些尿意,就醒了過來。看了看錶,居然一覺睡到了九點,起來上了廁所。然後梳洗,再打電話告訴秘書下午再去公司。
走到廚房,拉開冰箱門,裏面只有幾盒牛奶,拿出來看看保質期,還沒過期。江逸在凳子上坐下,撕開開口直接往嘴裏倒。過去,瞿紫芳會準備豐盛的早餐。他喜歡中式,兒子喜歡西式。蔥油餅,雞蛋餅,飯糰,五豆豆漿,漢堡,牛奶,香煎土司,好多好多,她從不假他人之手,都是親手做。
離婚後,母親來看過他幾次,看了看亂糟糟的房子,空蕩蕩的冰箱,冷哼一聲,“滿意了?這就是你要的自由?我告訴你,你和那個滕玲我是永遠不會接納的,你爸爸也是這個意思。你要想和她結婚,可以,先登報聲明和我們斷絕關係。我只承認紫芳這個兒媳,她的兒子才是我孫子,你自己看着辦!”
母親後來乾脆拒絕接他的電話,也不再來這個家,他被扔在一個孤島,孤立無援。他從不知道,瞿紫芳這麼有魅力,收服了他的父母不說,連周圍的同事,朋友,聽說他們離婚後,都紛紛嘆息搖頭。
“你會後悔的。”譚卓文拍着他的肩頭,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江逸,你有眼無珠,那麼好的女人,又那麼愛你。”
愛他?瞿紫芳愛他嗎?愛他不是應該死都不離婚嗎?江逸輕蹙眉心,可她那麼容易就放棄了權利,也是她主動提出的離婚。他以為會看見她不停地哭泣,再嚴重些,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但,沒有,什麼也沒有發生。
她親自起草了離婚協議書,放棄財產,甚至放棄兒子江子越的監護權,凈身出戶。
也是這樣一個早晨,他從宿醉中走出書房。兒子獨自一人坐在飯廳吃早餐,看他出來,“媽媽留了這個給你。”江子越將一個信封推向他,江逸奇怪地拿起。裏面有一張紙,他抽出來打開,第一行赫然寫着離婚協議書。
男方:江逸
女方:瞿紫芳
茲有瞿紫芳、江逸,因性格不合感情破裂,自願離婚。自離婚之日起,女方瞿紫芳放棄享有一切共同財產的權利,放棄對兒子江子越的監護權。現居住房產海雅軒140號A座歸男方江逸,女方瞿紫芳即刻搬出。
女方的位置上,簽著瞿紫芳三個字,如她的人般纖細修長。
江逸抬頭看了看兒子,江子越顯得很平靜,“媽還說今天要麻煩你送我去學校,你要是照顧不過來就讓我去爺爺奶奶家。”
“你媽還說什麼了?”江逸問,兒子沉默地搖頭。
信封還有些分量,江逸朝裏面又看了一眼,是結婚戒指。他將戒指倒在手掌心,很簡潔的戒指。十年前,匆忙下買的對戒。他的那枚只戴了幾個月,就被他以不方便不習慣的借口脫了下來。她是一直戴着的,可現在她還給了他。
“你可以送我去學校嗎?要不我就自己坐車去,快要遲到了。”兒子開口喚醒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的他。
“當然,當然可以。”伯海一連忙將離婚協議書塞回信封,“走。”
一路上,江逸都像是在做夢。他沒料到這麼簡單就解決了,原本打算打持久戰。但卻這樣的速戰速決,他都還沒進入陣地,瞿紫芳就先繳械投降了。為什麼?江逸一直在問這個問題。
車在兒子學校門口停下,江逸推開車門,反身對他說,“下午三點半放學,你有時間接我嗎?”
“三點半……我還沒下班。”江逸為難地說。
“沒關係,我打電話給奶奶,讓奶奶來接我。”兒子一點也不吃驚他的態度,顧自安排着。
“越越,對不起,爸爸要工作。”江逸感到很抱歉。
“知道,我沒怪你,我進去了,再見。”江子越面無表情地回答,轉身走進校門。
去公司的路上,江逸驚覺,剛才兒子一直都沒有喊他“爸爸”,都是以“你”代替的。當晚,江子越就住到了爺爺奶奶家,“媽媽讓我不要太煩你,你工作重要,我就住爺爺奶奶家好了,你安心工作。”兒子在電話里是這樣對他說的。江逸啞口無言,兒子居然用那麼生疏的成熟的口氣和他說話,就好像他們倆不是父子。
“越越住我們這裏好了,不妨礙你,反正你也沒關心過他。”母親接過電話說了句,不等他回話就“啪”的掛上電話。
辦理離婚手續那天,江逸疑惑地問瞿紫芳,“你為什麼放棄越越的監護權?”
“我知道你不會把他給我,與其爭吵不休讓孩子痛苦,不如我主動放棄。”瞿紫芳這樣回答。
“可他一副很恨我的樣子,連話都懶得和我說。”江逸說道。他去父母家看兒子,江子越一個字都不說,要不就躲在房裏說是有功課要做,避而不見。
“你可以試着多關心他一點兒,小孩子就是這樣,誰對他好心裏清清楚楚。”瞿紫芳平靜地回答。
“你是故意的嗎?他連爸爸都不叫。”江逸挫敗地問道。
瞿紫芳撇嘴笑了笑,“他是你兒子,對他好一些難道不應該嗎?你可以試着問問自己,越越這麼大你到底為他做過些什麼?他喜歡什麼動畫,成績怎麼樣,和誰是好朋友,一年到頭你給他幾個小時?你可以不愛我,但你可以愛他。雖然他是個意外,可畢竟是你兒子。”
“你這麼做就不怕傷害他嗎?他明明不願意和我生活在一起。”江逸繼續問。
“其實小孩子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比較好,特別是男孩子。我和他談了很久,他能夠理解。雖然我和他不生活在一起,但不表示我不再愛他,不再關心他了,我還享有探視權,他永遠是我兒子,我也永遠是他媽媽。”
走下辦事處最後一節台階時,瞿紫芳大大方方伸出手,“再見,祝你幸福。”
“你為什麼這麼爽快就答應離婚?”江逸問了一直以來他都未想通的問題。畢竟她堅持了十年,還擁有一個兒子,只要她堅持,江逸相信,這婚三年五載都離不掉。
瞿紫芳撇嘴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夠了,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久了。都十年了,我放棄。接下來我要為自己活,不再圍着江逸這個人轉。這個世界,其實離了誰都可以。”
他開始試着去討好兒子,可收效甚微。江逸發現瞿紫芳說得對,他對兒子了解太少,居然連他在三年級幾班都不知道,更別提知道他的朋友是誰,他的愛好是什麼。兒子有權不喊他“爸爸”,因為他真的不配。
江逸喝掉最後一滴牛奶,將盒子扔進垃圾桶。走出廚房,在靜悄悄的家裏晃悠。太安靜,沒了她和兒子的聲音,這座房子大得驚人。怎會有這樣的感覺?不是一直覺得這座房子就是監獄嗎?但現在又好像少了些什麼,是什麼呢?
帶着這樣的疑問,江逸走到主卧門前,推開房門,裏面黑漆漆的。這裏還保持原樣,和瞿紫芳走那天一模一樣。他躺進那張大床,枕頭上有香水味,是瞿紫芳慣用的香味。十年了,她從不換香水牌子,可見她是多麼執拗固態。
江逸突然感到一陣安心,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