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明悟
望春城,李記酒庄。
見少年這一番做派,那齊爺心下詫異,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很快這點心思就被其拋諸腦後,起身,舉杯,一飲而盡,隨後還抹了抹嘴,又順了順長須,快意道:“好酒!痛快!”
元清見狀,自然也不扭捏,一杯飲盡,只覺一線清冽入喉,一轉而烈,酒氣升騰直衝天靈,於口鼻之間留下淡淡寒梅清香。
“確是好酒!”少年由衷贊道。
那齊爺聞言嘿嘿一笑,夾了兩片牛肉塞到嘴裏,含糊誇道:“好叫公子知曉,這‘盼春來’乃是取三九寒梅,混合初春雪水,精釀百日而成,酒體清冽,酒香淡雅,是實打實的上品美酒!”
“的確如此,”元清點點頭回道,隨即話鋒一轉問道:“不過老丈何以得知這釀造秘方?”
“因為啊,”齊爺自飲一杯,傲然回道:“這‘盼春來’本就是齊某人的獨門秘方,一時不慎,這才流落到他李記手上。”
“哦,竟還有這番淵源?”元清為其再斟一杯,笑問道。
“咳,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提也罷。”齊爺擺了擺手,搖搖頭回道
未料少年舉杯相邀,道:“願聞其詳。”
眼見如此,這五旬老漢看着身前酒杯,略一沉吟,滿飲而盡,而後道:“罷了,既然公子想知道,那老朽就把這些破事給您倒上一倒。”
話到此處,略有停頓,老者一聲長嘆,仰面緩緩說道:“老朽本是天門郡人,書香門第之後,年不足二十便中了功名,入得仕林。為官二十餘載,清正廉潔;對上對下,自問無愧於心!誰曾想為了平反一樁冤案,竟觸怒了山上神仙。仙人一怒,滿朝威服!結果老夫不僅翻案不成,一家六口反被流放邊疆,永世不得回返。”
言及至此,齊爺自嘲一笑,拿起酒壺猛灌了一大口,而後繼續說道:“來到此處不久,老夫雙親便相繼故去了。為了安葬二老,老夫只能把家傳秘方賣與這酒庄老闆。幾年後,老夫髮妻也因病故去,留下一對姐妹。如今兩姐妹都已嫁了人,老頭子一個人,隔三差五喝點小酒,倒也自在。”
說完又灌了一大口。
只是一番話,唯有“山上神仙”四個字入了元清耳中,畢竟歷生死,名善惡,又兼大夢三世,這凡塵悲喜實在再難觸動其心弦。
“仙人......應當是鏡天宗門人,看來輿圖所指不錯。”元清心中暗道。
正當其思量間,卻聽那齊爺語氣一轉,帶着些試探與敬畏問道:“公子,假如老頭子我眼光沒錯,您應該也是山上的神仙吧?”
“哦?何以見得?”元清嘴角微揚,不答反問道。
“嘿嘿,”老者咧嘴一笑,悠悠說道:“因為您身上也有股子出塵味道,與這凡塵俗世格格不入。”
少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過您跟我先前見過的神仙不一樣,”齊爺見狀繼續說道:“先前那位神仙,凡人在他眼中便和豬狗牛羊沒什麼兩樣,您身上沒有這味兒。”
“或許吧。”少年淡淡回道,心頭卻泛起一番別樣滋味。
確如齊爺所言,隨着修為愈高,仙凡之別便愈發清晰,偌大一個紅塵場,也不過是“人情利慾”四個字,如何比得山上那無邊風月。
或許待到情劫渡,血親緣結,便要與這紅塵徹底永別了吧。
念及至此,索然無味,離意頓生。
不料這時那齊爺又說道:“公子,您是山上神仙,老朽心有一惑,困頓半生,不知可否問上一問?”
“你且說來聽聽。”元清回道。
“老朽想問,這世道,就真的沒有公平嗎!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這無可厚非,但若人亦如此,與之豺狼野獸又有何區別!”老者起身說道,面色已然微醺,但雙目清明,炯炯生輝,毫無半分迷離渾濁。
少年默然,莫名想到了北涼路上,妖獸食人,修士除妖。
齊爺見其不答,繼續說道:“要我說,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有人性,人性中有善惡,得失,禮教,情慾,恩義。倘若沒了這些,那便沒了人性,就是禽獸!你們這群神仙,仗着神通廣大,無視公平法禮,對這芸芸眾生,肆意妄為,予取予求,與獸無異!根本不配做人,更不配為仙!”
一番說辭,慷慨激昂,這齊爺昂首挺胸,指着面前少年,怒目睜眉!
不過很快,其便一個激靈將手收回,並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巴掌,隨後更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哀求道
“公子恕罪,恕罪!方才那些都是酒後胡言,做不得數!公子您就當老朽放了個屁!小老兒口無遮攔,罪該萬死!千萬莫怪,莫怪!”
然而話音未落,其便驚覺一股柔和勁力及身,卻是元清大袖輕掃,將之扶起。
“老丈解道之恩,當受此一拜。”少年誠聲拜道,隨即丟下一袋碎銀,揚長而去。
“快看快看!飛走了!是神仙,是神仙!”
外間,驚呼聲此起彼伏;裏面,齊爺抱着錢袋,呆若木雞,眼中慢慢泛起淚光。
......
數個時辰后,千餘裡外。
山勢連綿間,有峰高聳入雲;其上接近峰頂處有一石洞,狹長圓潤,狀似人眼,故名天眼峰。
天眼峰周圍多怪石,每到夜晚隱約會有鬼哭狼嚎之聲,因而方圓十餘里內,人跡罕至。
卻道濃厚烏雲下,燦燦銀芒一閃而過,落在“巨眼”內,正是元清一路御劍而來。
收劍,並指,凌空點划,少年斬出道道劍氣,交聯化為禁制,覆蓋洞口,而後席地就坐,雙目微閉,入了定境。
便在識海之中,記憶翻湧,往事重現,一幕一幕似走馬觀花,次第呈現。
忽而一聲低沉劍鳴,小劍虛影閃現,點點銀輝灑落,聚合一處,化做少年虛幻身形。
只見其抬手輕揮,光芒閃爍間,記憶具化成血親愛侶,仇敵舊友,一一出現;又見其並指虛點,一眾人影漸漸淡化,歸於虛無,留下顆顆星點,光華閃閃,明滅不定。
下一刻,星點旋動,匯聚成道道水流,如百川歸海般齊齊湧入少年體內。
轉眼間,少年身形凝實,身穿白衣,腰懸青葫,一柄長劍背負在手,眉宇之間一片自在洒脫。
“真是絕情斷性築藩籬,貪慾俗念皆真我。”少年嘆道。
一言既出,人影幻滅,隨之靈台明光大放,劍影復現。
點點銀光自虛無中生出,倏忽間合和歸一,成就一顆朦朧圓珠,懸於劍影之上,正是星珠再現,歸原複位!
隨着星珠歸位,丹田之中,劍胚元胎通體一震,生出星輝如霧;霧聚而化龍,遊走周天,攜點點星屑直衝泥丸,撞入星珠之中。
彷如拭去輕紗,褪盡鉛華,剎那間,星珠之外那層迷濛霧氣便消散一空,露出琉璃真容。
而後星珠蠢動,出泥丸,直落丹田,一路暢通,再無諸般幻象相阻。
然而,就在其即將融入劍胚時,一根虛幻絲線驟然顯形,並在瞬間纏繞其上,將之牢牢困住。
星輝閃閃,星珠寸步難移,終是光華一黯,於此幻滅,不過下一刻,又在識海重生,溜溜一轉隱入劍影中。
“唉,”終是一聲輕嘆,元清從定中醒來,一身靈壓翻湧似潮漲,修為盡復。
起身,撤去禁制,望着頭頂黑雲壓城,少年心頭生起濃濃歸意
“一別經年,當定歸期。”
......
與此同時,萬里之外,風沙掩映中,一輛白玉飛舟時隱時現,穿行在荒漠上空。
約莫四個時辰后,飛車速度減緩,最終落地,下來一人,穿白袍,綉桃花,身形肥碩,皮膚黝黑,正是陳木逃亡至此。
只見其大袖一揮,收了飛車,而後罵罵咧咧說道:“他奶奶的,這破飛車,速度是快,但是也太耗法力了!”
說完四下望了望,又繼續罵道:“還有這破地方,到處都是沙子,神識也探不出去,到哪了都不知道!哼,該死的陳樂,還有那老不死的,這筆賬也要記到你們頭上!”
發泄過後,其心緒稍順了些,手中光芒閃過,現出一把木質摺扇,一面繪風雪,一面畫山河。
一扇扇出,扇面上風雪那面驟然一亮,喚出狂風帶雪,將眼前沙地清出一片平整空地。
大略看了兩眼,還算滿意,陳木收起摺扇,取出數面金赤小旗分列四周,布下法陣,又掏出一顆澄黃丹丸塞進嘴裏,隨後便就地坐下,打坐調息起來。
不知不覺,一個時辰悄然過去,陳木四周也隆起了沙堆,足有半人高,不過皆被一層赤金光膜擋在其三丈外。
忽然一聲脆響,光膜碎裂,繼而黃芒一閃,捲起小旗,魚貫入袖。
沙堆崩塌,沙土漫涌,陳木不慌不忙,放出一艘青碧飛舟,破空而去。
數日後,沙海小城,如沙鎮。
一道人影晃晃悠悠進了客棧,打了一盅烈酒,定了間上房。
沒過多久,數道火光自小鎮內飛出,奔向四面八方,沒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