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最後這一夜,Zero幾乎是整宿未眠。蕭清見他倒顯得比自己還緊張,也只好陪着他不眠不休。
直到微光透過窗戶投射進來,蕭清抬頭看見窗外泛着魚肚白的天空,從床上坐起身來,輕輕伸了個懶腰。
Zero本已睡著了,或者至少蕭清以為他睡著了,此刻聽到動靜卻又被驚醒,朝蕭清的方向微微揚起頭。
——他太敏感了,最輕微的聲響都能引起他的不安。蕭清在心裏暗想也許聽力太好真不是什麼好事。
“天還沒亮呢,再躺會兒。”蕭清拍了拍Zero,自己猶豫了一下,也再次躺了下來。
Zero安心下來,將雙手枕在腦後,閉上眼睛,用一種最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
老實說,蕭清對欺騙Zero這種事的感覺很不好,尤其在視覺這種Zero永遠無法證實的事情上。Zero說的是個事實,他的確和他不是一類人,就連這種有益無害的欺騙都讓他感到愧疚。或者,也許,這只是因為他太心疼——如果Zero還能看到,哪怕是還有一丁點光感,也會知道他在騙他;可,他不能,所以他才能騙的這麼理直氣壯。
過了一會兒,蕭清還是躺不住了,探身在Zero的合起的眼瞼上輕吻了一下,然後迅速溜下床去衛生間洗漱修整。
等他最終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Zero已經穿戴整齊,點起一根香煙靠在床頭。
蕭清看着他,嘆了口氣:“說真的,少抽點。”
Zero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膀,一口將手裏的煙抽卷了一半:“海洛英或者尼古丁,你選。”
蕭清知道這並不是個選擇題。可香煙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Zero的毒癮,所以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徑直走到床前拾起昨晚隨意扔在地上的衣服,迅速穿好。
天邊一線泛着血色的霞光,半明半昧地透過窗戶映射進來。這一束光線卻讓周遭的環境顯得更暗,從蕭清的角度就只能看到Zero隱藏在黑影中的優美輪廓。
這讓蕭清的心莫名地顫了一下,但隨即他輕舔嘴唇,剋制住自己的衝動。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么?”蕭清壓低了聲音,盡量保持自己語聲中的平穩。
Zero沒有回答。香煙的火星伴着最後一吸而熄滅,Zero的手準確找到了床頭柜上的煙灰缸,將煙蒂用力戳了進去。
蕭清猜他不想他去見蕭湛,因為他要見蕭湛就必須暫別他。蕭清也不想離開Zero,一刻也不想。甚至他在想,只要Zero一句話,他就帶着他逃,無論結果如何。但理智畢竟勝過了這種毫無勝算的臆想;況且就算他要去死,Zero也未必願意陪他一起去送死。
沉默一直持續到屋裏屋外的光線真正亮了起來,朝陽最終掀開鱗雲一角,將最明媚的部分投射到Zero無動於衷的臉上。可那一刻蕭清畢竟還是看到了,透過那一雙碧藍色的瞳孔,金霧后視線是那麼茫然無助。
當公寓大門最終被人推開,Zero和蕭清一樣在門前站的筆直。
一個一襲緊身黑衣的人繞過眾嘍啰走進門來,蕭清上前一步,將Zero半擋在身後,同時一隻手在背後悄悄握住了Zero顫抖的手臂。
“YangoDelVillar。”蕭清沉聲叫道。
如果蕭清能確定Kevin至少有一件事沒騙他,那就是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西班牙裔男子的確是“海盜”頭子AlbertoDelVillar的親侄子。Yango的出場次數和扮演角色可能比他想的還要多,但事到如今,他的出面既是重要也是必要的。至少,在蕭清的直覺上是這樣。
黑衣人聽到蕭清叫出自己名字,揚了揚眉毛露出一個陰森的笑意:“蕭小朋友,我們總算是正式見面了。”說著,象徵性地伸出一隻手。
蕭清低眉瞥了一眼,並沒打算顯示出自己的禮貌,鑒於對方一開始就用了一個有意貶低自己的稱謂。
Yango似乎是早知如此,漫不經心地把手撤了回來。
“他在等你呢,快去。在此期間,不如我替你照看一下你身後這個人?唔……Zero,我們可是老相識了,是?”說到最後,Yango故意發出一聲誇張的尖笑。
蕭清有點不放心地向後退了半步,生怕Yango會對Zero做出什麼不利的事。隨即他想到一旦他離開,Zero就會完全暴露在他們的魔爪之下,到時候就算他們殺了他,他也無能為力。這樣一來蕭清就更不願做出任何回應,反倒是Zero作勢要推開他,只可惜手頭的力量還未曾大過他心理上的恐懼和掙扎。
蕭清曾對第八天的場景做出任何一種假設,可這一刻的不舍是他毫無預料的。早先他只想過速去速回,可現在他才知道他把分離想的太過容易。
畢竟,上一次的離別,着實太過刻骨銘心。
而Yango就好像知道蕭清的心思,嗤笑了一聲,幽幽說道:“如果你是在擔心你情人的安危……”
蕭清乍聽到那個陌生詞彙的時候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一股異樣的感覺在心頭湧起。事實上,他並不討厭“情人”這個稱呼,只是初聽之下總覺得有些怪異,尤其是在這樣一種環境下被這樣一個人用這樣一種語氣說出來。然後,他才意識到Yango後面的話——
“那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們對殺他沒什麼興趣。”
蕭清於是在心底冷笑,這話的潛台詞是他們對自己有興趣,而這種暗示實在有點曖昧。況且,不殺Zero和放過Zero根本就是兩碼事。
但蕭清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駁,就被一股大力推向前方。他回頭,看向那個終於鼓起勇氣推開他的人。
Zero只是表情平淡地沖他點了點頭。他不抖了,蕭清不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力量克制自己。
可Zero越是這樣,蕭清就越是擔心。直到Zero跟上前一步,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句:“去。我等你回來。”他才知道他是真的做好了準備。
所以儘管他擔心的要命,儘管他自己並沒有真正做好準備,蕭清最終還是走出了公寓大門。因為Zero,那個前不久才說過他不相信他的人,在這一刻說他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所以,他也相信自己一定會回來。
一切就像在“禁域”外的那一次離別一樣,只是這一次,無論是蕭清還是Zero,都對“信任”這個概念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相信一個人是種非理智的慣性,就像愛,深深刻在彼此的骨子裏。
蕭清最終見到蕭湛,是在一間沐浴陽光的玻璃房內。
透過玻璃牆,蕭清幾乎可以俯瞰到大半個波哥大這座城市。
這就是蕭清之前被帶到過的地方,只不過上一次是半夜,而現在他才知道蕭湛竟然把自己的基地設在如此顯眼的位置。如果政府真的對此一無所知,那麼他們就算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海盜”會做出這種選址。
蕭湛一身休閑的站在房間正中,如果時光倒流,蕭清會覺得自己是在照鏡子。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蕭湛已經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陽光俊朗的青年,他比他大十二歲,歲月無法不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早上好啊。”蕭湛似乎心情很好,揮了揮手讓蕭清走近。
蕭清這才發現一座偌大的玻璃房突然之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時不知是該輕鬆還是警覺。
“來,咱哥倆練練?”蕭湛說罷不等蕭清回應拳頭就逼了上去。
蕭清沒想到蕭湛上來就動手,下意識地急退,退了幾步才意識到現在絕非他退縮的時候,於是猛然站定,伸手一格蕭湛的來勢洶洶,同時另一隻手猛擊向蕭湛小腹。
蕭湛的手在蕭清拳到小腹前就撩開格擋,握住蕭清襲來的手腕,接着向蕭清肩胛開合方向逆勢一擰。蕭清不得不被帶得騰空而起,翻了個九十度的圈順過身來,雙腳一蹬,直直踹向蕭湛心窩。蕭湛卻是就勢鬆了手,蕭清猛然失了借力點只能下墜,雙手一撐地面再次彈起旋踢向蕭湛。蕭湛退了一步,順着蕭清雙腿的來勢一拽一抬,這一回蕭清避無可避,脊背着地,摔了個七葷八素。
整個過程蕭清可說用盡全力。蕭湛卻是在借力打力、遊刃有餘,嘴角一彎,淡淡笑道:“怎麼?這就不行了?”
蕭清一錘地面,從地上跳起來。剛才太快了,蕭湛的反應速度完全不在自己之下。
“再來!”蕭清咬了咬牙,當先逼了上去。
蕭湛一直站在原地,直到蕭清的攻勢到了面前,側身一閃,同時伸手直搗蕭清肋下。蕭清招式都集中在進攻,肋下空虛,被蕭湛逮了個正着,一拳之下,差點沒背過氣去。然而還不等他回護反擊,蕭湛卻已猛然從他身邊撤開,一個錯步繞到他身後直砍脊椎要害。蕭清眼見躲不了,乾脆傾身後仰,試圖強抑蕭湛攻勢。蕭湛卻像是早料到此招,閃電般撤手,膝蓋一旋頂上蕭清腹部,再次將他生生逼倒在地。
這一回,自己的重力加之蕭湛的力量讓蕭清摔的更重,好在兩人都是赤手空拳,否則一旦蕭湛手裏有把匕首,或者乾脆是槍,蕭清此刻已經死了!
這一摔之下,疼痛感反倒讓蕭清更加清醒,他突然意識到蕭湛不光是在借力打力,而根本是在他出手之前就預判到了他的動向,然後用最快的時間做出反應,所以他在他面前才會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他已經太久沒見過他這個哥哥了,蕭湛的能力一直存在於Zero的語焉不詳之間,只有到此刻,蕭清才深刻地意識到蕭湛是真的很厲害——要預估一個人的出手招式需要做到對這個人的十分了解,而且要在最短時限內作出判斷和反擊,這需要身體和頭腦上的最佳配合。
歲月確實在蕭湛身上留下了痕迹,但這種痕迹讓他面前的這個人變得陌生而強大。十幾年的時間,儘管蕭清早已不是那個連學校里小痞子都打不過的孩子,而蕭湛卻也早非那個教他如何打架、鼓勵他動手還擊的哥哥了。
蕭清沒有再抵抗,蕭湛一意識到這個事實之後就從那種半跪的姿勢上站起身來,並且向蕭清伸出一隻手。
蕭清看了看他,自己拍拍屁股爬了起來。老實說他現在很疑惑,如果蕭湛找他來談條件,剛才這一架又算什麼?如果蕭湛是要殺他,剛才他動手的機會數不勝數。如果蕭湛只是想羞辱他,那根本不需要僅僅點到為止。
最關鍵的是,蕭湛此刻的友好和他初見他時的鋒芒畢露完全不同。這種示好讓蕭清愈發疑慮重重。
“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么?”蕭湛見蕭清站起來,負着手淡淡說道。
蕭清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確定他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其實,你的格鬥技巧很好——非常好!反應速度也很快。”沒有任何嘲諷的成分,只是簡簡單單地敘述,而且似乎還帶着一絲欣慰,“但你知道為什麼我一出手你就落敗么?——不是因為我多了解你!是,我是收集過你的不少數據,但後來我就放棄了,因為你是個很隨性的人,蕭清,你是個憑直覺做事的人,你的出手風格是不可預測的!——可你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你太容易動搖!無論是打架還是其他任何事,你都太容易被別人左右了。所以我才能用我的路數來控制你,所以我才能知道你下一步的招數;所以,我今天才能如願以償地看到你站在我對面,你明白么?”
某些影像莫名地重合在一起,蕭清的記憶回到小時候,自己第一次打輸的時候,哥哥一邊幫自己清理傷口一邊說:“打架不是被動挨打,你要學會運用自己的拳頭,要學會控制別人的拳頭,你明白么?……”於是蕭清想起來,原來蕭湛那時候教他的事情,自己直到現在都沒有學會。
抬首再望蕭湛,那柔和的眉眼讓他頓時有了種異樣的感觸。但隨即,他拋開那感觸,遠遠地拋開。
“餓了,來。”蕭湛攬上蕭清肩頭的時候,蕭清根本沒來得及反抗。
蕭湛帶着他穿過玻璃牆上一道隱藏的門,頓時撲鼻的香氣喚醒了蕭清的肚子——一早起來就沒有吃過東西,剛才又小小的幹了一架,的確是餓了。
這裏照例是一間充滿陽光的房間,只是窗戶變成了格窗,四面變成了實質的牆,房間比起先前變得狹小而私密。小屋的中央擺着一張咖啡桌,桌上的餐盤都用蓋子罩着,殘存的香氣卻早從縫隙間揮發出來。
蕭湛拍了拍蕭清,走過去坐在咖啡桌的一端,隨手拿起裝有乳白色液體的玻璃罐,給蕭清和自己的杯子都倒上了滿滿一杯。
蕭清疑慮地看着蕭湛,沒有動,倒是蕭湛自己先喝了一口,說道:“怎麼?怕我下毒?”
又不是小說電視劇里的情節,蕭清當然不怕,抓起杯子很豪爽地倒了下去。入口,卻是微微一愣。——他本以為這是牛奶無疑,可入口,才發現是豆漿。新磨的豆漿。
豆漿不甜不淡,很合他口味的加了適中的砂糖,帶着未濾乾淨的豆渣,味道濃厚而地道。
蕭清在外太久,早習慣了牛奶、咖啡、麵包、麥片的早餐,而豆漿……蕭清放下杯子,悄悄舔了舔遺留在嘴邊的白色顆粒。
“還記得你小時候么?”蕭湛看着他喝完,淡淡說道,“你那時候還沒上小學,老是嫌食堂里的豆漿太稀,早上不肯好好吃飯。那時候家裏又沒有豆漿機,我只好每天早上天還不亮就跑去市場給你買現磨的豆漿回來。後來這事兒被父親發現,以為我逃學,還罵了我一頓,你就在後面跟着我哭,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蕭湛說罷,輕輕地笑了笑。
蕭清怔怔地聽着,這記憶讓他似曾相識,可聽上去卻仿如隔世。
蕭湛伸手,揭開了剩下那些散發著神秘香味的東西的面紗。
“包子只吃純肉餡的,喜歡窩頭,最愛豆沙包和糖三角。”蕭湛照着盤子上的東西如數家珍地道來,挑了只冒着騰騰熱氣的豆沙包用筷子夾到蕭清盤子裏。“還有粥。”蕭湛用湯匙輕攪那一鍋粘稠而誘人的淡紅色米粥,“加了紅豆、蜜棗還有兩塊冰糖——你小時候可真愛吃甜的!”
蕭清夾起豆沙包輕輕地咬了一口,那紅色的豆沙便從薄薄的皮后破繭而出,甜甜膩膩的一時讓他好不習慣。一下子沒控制住,眼淚就從眼眶裏掉了出來,一滴滴全都灑在那鮮紅的豆沙餡兒上。
蕭清頓時就愣了,耳朵里嗡嗡作響也沒聽清楚蕭湛說了些什麼。只是兒時的記憶順着眼淚一點一滴全都涌了出來,他越是想拋開,就越發清晰地在腦海中一一呈現。
——坐在他對面的這個人,是他的親哥哥啊!那個充斥在他整個童年記憶中,揮散不去的人影。他以為他已經忘了,他以為他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再也不會是哥哥身後的那個小跟屁蟲,可這一刻,彷彿一切都回來了。
壓抑了整整十二年的情緒,就在這一刻順着他莫名其妙的眼淚全然宣洩出來。這讓蕭清驚慌失措,卻無法收回自己不斷溢出的淚水。
“蕭湛,你到底想幹什麼?”蕭清聽到了自己的哭腔,可這一刻他已經全然不在乎了,他站起來,一把掀掉了整張咖啡桌,“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麼啊!!”
蕭湛在蕭清掀桌的時候已經閃到很遠,他站在角落裏,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將自己的表情隱藏起來:“很簡單,想讓你做道選擇題。”他的聲音沉穩而平和。
蕭清喘息地聽着,聽他把話說完。
“——要麼,和我在一起,為‘海盜’做事;要麼,回到‘禁域’,查不出內情永遠別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