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七天,清晨,他們都起晚了。
早餐送來時蕭清尚在浴室,Zero在門外叫了一聲“我去”,然後蕭清便聽到他朝門口走去。蕭清有些擔心——畢竟一連七日,別說去開門,每次蕭清取飯菜的時候Zero都是能有多遠就躲多遠;而今天,他竟然是主動請纓。但作為一個Zero狀態好轉的標誌,蕭清還是按捺下自己跟上去的腳步。
蕭清關上水龍頭,擦了把臉,把毛巾搭上晾乾,便聽到開門的聲音。至於為什麼拖了這麼久才開門,蕭清猜想可能Zero自己也需要一個心理準備時間。
但一連串破碎的聲音隨即就打破了平靜,蕭清推開浴室門衝出去,正看見門口早餐撒了一地,送飯的彪形大漢面目猙獰地大罵什麼西班牙語髒話,握拳地手舉到眉心,眼看就要揍上已然退到茶几處避無可避的Zero。
蕭清連忙閃身過去,擋在兩人中間、大漢的必經之路上,挺胸抬頭面對那一拳。
大漢一見是蕭清,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撤了手,低聲用西班牙語嘟囔了一聲,轉身邁過一地狼籍,摔門而去。
蕭清見那人風馳電掣地來又風馳電掣地走,怔了怔,才轉身去看Zero。
Zero早已一屁股坐在茶几上。蕭清望着那並不結實的玻璃檯面,在心裏暗想要是自己坐上去,這玩意是會塌掉的。然後他試圖把Zero從這安全隱患上扶起來,握上他手臂的時候卻感覺到了那異常熟悉、卻委實不願重逢的顫抖。
就在蕭清心中一沉,暗道幾天的努力又要白費的時候,Zero的另一隻手卻將什麼東西遞到了他手邊。
蕭清接過來一看,卻是一部看上去頗為廉價的手機。
不知是剛才Zero攥的太近,還是這手機是剛從貼身的位置掏出來的,蕭清握着這部帶有體溫的手機,一時間有點犯愣。
最後還是Zero低聲提醒他道:“要打電話就快點!他用不了多久就會發現的。”
蕭清還愣着,多愣了一瞬。他愣不是因為Zero知道他想聯繫外界——他曾經跟Zero交涉過這個問題,儘管當時Zero沒能給出任何可行性建議;他愣在那裏是因為在他自己認為聯繫外界是不可能的時候,Zero還是去做了,為他,而且還做到了!
七天前,那個連最輕微的觸碰都會拚命退縮的人,那個即便到前一天晚上也沒能真正好起來的人,居然在這最後期限的一大早就給了蕭清一個驚喜。而這驚喜的最驚最喜之處更在於,對於Zero來說,這其中到底付出了多大勇氣!
蕭清從不相信僅僅一夜就會讓一個人徹頭徹尾地改變,就像以前的那個Zero是一點一點在傷痛、饑渴和□之下崩塌下去。而現在的這個Zero卻強迫自己邁出了超前的一步,原因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他,為了蕭清!
也許,這比任何話都更能說明問題。
Zero還在抖,只是抖的不那麼劇烈了。蕭清深知Zero說得對,多耗上一秒就少一分機會,於是他再不遲疑,拍了拍Zero,便抓起電話直奔浴室。
老實說,Zero對蕭清背着他去打這個電話的行為著實不滿。但隨即他就釋懷了,如果此時此刻那孩子有什麼事是不願告訴他的,他完全能夠理解。
但當蕭清最終從浴室里出來,他還是忍不住問:“怎麼樣?”
“電話沒通。”蕭清的聲音充滿愧疚,似乎是覺得這失敗的結果對不住他的付出。
Zero並沒有太過驚訝,只是聳了聳肩:“我跟你說過,你還是別打這個主意的好。”
——他這麼做當然不止為了蕭清,也算是強逼着自己去克服心理障礙,順便測試一下自己的體力和技能到底退化到什麼程度。結果不甚滿意,若是以前的自己,未必一定需要撞翻早飯,而且這顫抖……該死!Zero暗罵了一聲,壓抑住自己最後的微顫。
蕭清在Zero身旁的沙發上坐下來,還在想剛才打電話的事。
他思前想後,覺得聯繫誰都不合適。後來想到明天就要見到蕭湛,便最終決定給家裏打個電話——畢竟,這其實已經是最安全的一種選擇,畢竟不是誰都有權限調查他家的通話記錄。
他打的國際長途,又是軍線,出於他父親的特殊地位,號碼還是經過加密的,所以轉接過程着實費了點時間。但在他耐心等待之後,電話那頭卻出現“嘟嘟嘟”的忙音。
蕭清換算了下時差,現在家裏應該是晚上,說不定父親或者母親在與誰通話。於是他等了一會兒再打過去,卻發現那頭依舊忙音。
他前前後後一共試了五六次,卻沒有一次成功接通。蕭清此時方覺得事情有點不對,而且時間已經耽擱了近半個小時,送飯的人估計早就發現手機丟了,只差被蕭湛知道,監控手機了。
蕭清想到這裏,連忙卸了手機電池,把電話卡取出來掰成兩截,又刪掉了手機里所有的通話記錄。他只希望蕭湛不要這麼早就查到通訊運營商那邊去。
然後他才安下心來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按常理來講,家裏一個電話打半個小時是不太可能的。父親是雷厲風行的風格,從不喜歡拖拉;母親的時間更是金貴,況且她到底在不在家還是個問題。那麼如果不是電話出了毛病,那就一定是家裏出了什麼事——而且還是大事!
蕭清幾乎是一下就聯想到陸秋原說有人不想他離開“禁域”,而且聽他的意思這個人還來自國內。這樣想來,這事情可真就鬧大了!
蕭清只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卻完全理不清任何思路。
蕭清的沉默是被Zero打斷的。蕭清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故意,卻不得不起身在後者即將踩到傾灑的咖啡而滑到前把他拉開。
“我去拿拖把,坐沙發上等會兒。”蕭清交代了一句,便心事重重地去廚房拿了東西回來開始清理。
從始至終Zero如蕭清所願安安靜靜地坐着,蕭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因為他自己已經心亂如麻了。
下午的時候,蕭清為Zero偷來的手機——準確地說,是手機電池——找到了新用途。他在Kevin的某件廢舊工藝品上找到了幾圈細銅絲和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密封金屬小罐,又在廚房找到大半盒火柴。接下來的步驟是用刀把火柴頭一個個切下來塞滿小罐,然後把銅絲連接在小罐兩頭。蕭清在其中一頭銅絲上做了點手腳,纏上膠布做成一個簡陋的開關,然後將兩頭銅絲都綁在了手機電池上。
——一個微型炸彈就此誕生。鑒於連他的匕首也被蕭湛收走了,這小東西就成了他明天手裏唯一的秘密武器。
只可惜這東西威力實在太小,蕭清琢磨着不到要緊關頭決不能它;一旦用了,就要保證它能收效。
這樣的平靜持續到傍晚上,吃過晚飯,Zero突然說他想出去走走。
儘管蕭清對此疑慮頗多,但當然還是欣然答應了。至少他知道蕭湛是不會在意這個的,也許他還更樂意看這個熱鬧。
兩人一直下到公寓門口,直到Zero站到了幾天前他才剛剛大喊大叫過的地方,聽見來自大街上車水馬龍和喧騰人語。
Zero猶豫了。蕭清看到Zero緊攥台階扶手、發白的關節。
Zero覺得自己這三十多年從沒像這麼緊張過,即便是九年前他剛剛失明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無所畏懼,只為一個念想而勇往直前。可現在不同了,他可能永遠沒辦法回到從前的狀態。
說來,這一切是因同一個人而起。——那個人,九年前給他希望的人,在九年後報復了他更大的畏懼。
九年的盲目,Zero也是從前不久開始,終於學會畏懼黑暗。
但他終究還是決定邁出這一步,並且是堅定而踏實地邁出這一步。因為在他耳邊,他聽到了蕭清的聲音。
蕭,清。儘管一個姓,儘管名義為兄弟,可他知道他們是不同的,一直、從來都是不同的。當然,在半年多以前的某一刻,他曾經把他當作過他哥哥的替代品,但在很久以前他就清楚地意識到他不是他哥哥,永遠不是。他這兩天一直很後悔罵出那句“你們姓蕭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因為他知道,蕭清很好——太好了。
在他有限的視覺記憶中,關於顏色的一切他幾乎已經完全模糊了。但他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一個顏色——太陽的顏色,也是,蕭清的顏色。一個能帶給他溫暖的顏色。
和蕭清在一起,穿過人流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困難。也許這是由於蕭清走的很慢,而且會注意到他最輕微的踉蹌和迷失而及時做出引導。
和蕭清在一起,他才知道這孩子可以做得有多細心。這讓他有點奇怪,因為在其他事情,比如他自己的事情上,蕭清的神經大條實在讓他着惱。
和蕭清在一起,是種很舒服的感覺。Zero覺得自己正慢慢沉溺於這種感覺,而再也不想分開。
他們最終還是去了蕭清說過的那家酒。蕭清給他要了一杯加冰的龍舌蘭,他估計這孩子自己還是只會喝水。
然後他感覺他湊過來,他抬頭,他的鼻息幾乎噴到他額頭上。
“我能問你個問題么?”蕭清的聲音有點遲疑。
他點頭:“問。”
他聽見他喝了口水,冰塊在玻璃杯里攪動碰撞。
“Kevin……”
他笑。他還以為這孩子會問出什麼,還在心裏默默地發誓如論他問什麼自己都如實回答。說到底,蕭清還是挑了個最不敏感的話題。
他靠回椅背,淡淡說道:“如果你是問他在哪裏,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有他的去處,而且保證是活的、安全的。如果你想問他是不是出賣了你,我只能告訴你,是;但相比之下,他更希望你能救我出來。如果你是問別的……你要知道,Kevin跟我是一類人,而且或早或晚必須是一類人,因為他是‘公司’的人,因為他必須在這個世道上活下去。至於你……你成不了我們這類人,所以他的話你最好也別全信!——我說的夠清楚了么?”
蕭清沒有說話,但他能感覺到他似乎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
一直等他們從酒回到公寓,Zero還是能感覺到蕭清撇着嘴不怎麼理他。
“好……”他伸手扒光他衣服的時候嘆了口氣說道,“Kevin是我弟弟,我對他從來沒動過別的心……”
一張柔軟的唇霎時間堵住他後面的話,他笑着把擁上來的人拎開,說道:“我說,你至於醋性這麼大?”
蕭清哼了一聲:“誰醋性大了?明明是你想太多了……唔……你要幹嘛?……”
於是第七天最後的時光,就在這小小爭執中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