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回
()蒼嶙山眼神一閃,面孔有一瞬間的扭曲,像是被人摳住了背脊的蠻牛,驚懼和虛張聲勢同時爆發出來:“事到如今你們還敢說孩子是我的骨血!”
杜青墨搖了搖頭,將他拖到桑依依身邊,指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的女子:“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誰,孩子的娘親是她這一點無需質疑。你看看她,”蒼嶙山扭過頭去,杜青墨固執的拉着他轉到桑依依的正面,她掰過桑依依的肩膀,露出那瘋狂中絕望的面容,“她是你一生中最愛的女子,是你發誓要守護她一輩子,愛護她一生一世的人。你看看她現在的樣子,這就是你要的結局嗎?把她逼瘋了,你就快活了嗎?你的真心,就值得用她最寶貴孩子的命來贖罪嗎?”
蒼嶙山想要甩開杜青墨的控制,可平日裏看起來柔弱的官家小姐突然滋長了無窮的力道,他被動的望向地上呆坐的桑依依。那麼美麗絕色無雙的女子,如今容顏慘淡,唇瓣泛白,一縷縷糾結成團的髮絲黏糊在肌膚上,像是霉變老豆腐上的煤渣。她緊緊的抱着孩子,那細瘦的五指跟披着人皮的樹枝一樣,死死的扣住了孩子的腰肢。她把頭貼在孩子的額頭上,喃喃自語着:“快醒來,娘親的蒼兒快快起來……娘親給你喂好吃的奶水,給你唱好聽的歌謠,娘親帶你去找你爹爹……他每日都來見你的,你知道嗎,他一直都惦記着你,他只是不肯說,不肯承認你是他的兒子……”
說著說著,那眼角的淚水再一次佈滿了臉頰,只是這一次,那蒼白的肌膚上似乎添了一些異色,杜青墨仔細看去,驚叫道:“血淚,桑姨娘她……”
蒼嶙山倒退一步,心口似乎被無數的荊棘給狠狠的捆綁住,他徒勞的反抗和吶喊,只會讓那些尖銳的刺深深的扎入心頭肉中。
他急切的喘息了兩聲,身子木納的矮了下去,伸手在桑依依的眼角抹了一下。在這昏暗中帶着潮氣的屋子裏,那晶瑩的水滴帶着詭異的緋色。蒼嶙山幾乎是驚嚇般的甩開了它,他跌跌撞撞的倒退,撞到了坑坑窪窪烏七八黑的牆壁上,把一身衣衫給擦得看不出本色。
蒼嶙山驚恐的大叫:“把她帶走,把她們都帶走,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屋外的婆子們再一次進來,她們剛剛碰觸桑依依,對方就驚聲尖叫:“不許搶走我的兒子,誰也不許搶走我的兒子。”
那一聲聲尖利的叫聲幾乎把人的內臟都給擠壓到了一處,無處不疼,無處不冷。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小小的黑屋子裏,一地的血一牆的淚,無數的痛苦滲透在石灰深處,在磚頭裏面生根發芽。
蒼嶙山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當中,似乎也要與它融為了一體。
杜青墨抬頭望天,灰撲撲陰沉沉看不到一絲的光明。她緩緩的吁出一口氣,只覺得心神俱疲,蒼兒被摔的情景幾乎與自己孩子慘死的模樣重疊在了一起,那種撕心裂肺的痛瞬間把她給擊垮,她搖搖欲墜,不願意再去看蒼嶙山一眼。
踉踉蹌蹌回到屋子,所有人都難得的沉默。
安嫂子推着紫丹去泡了一壺熱茶,奉到杜青墨的手心裏,勸慰道:“少夫人,你別多想了。”
杜青墨單手揉了揉太陽穴,明明茶水很燙,可是捧在手心的時候依然會覺得冷。呆坐了一會兒,那疼痛一點都沒有緩解,反而連累得渾身的骨頭都僵硬起來。她放下茶碗,乾脆爬去了床上,讓人加了兩床厚的被褥,沉甸甸壓着,胡思亂想間終於昏睡了過去。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彷彿有人進來又出去,還有人給她把了脈,無數的幻影出現在眼前,時而明亮時而陰暗,直到隱隱約約的聽聞到熟悉的簫聲,她才倏地轉醒過來。
一個人影坐在了房樑上,勾搭着兩條腿晃了晃。
杜青墨遙望着那人,只是這麼望着,似乎就可以將自己內心伸出的懼怕、委屈、惶惶不安都傳遞了出去。他們之間沒有一句話,一個字,甚至於在黑暗當中,杜青墨都看不清對方的神色,可只要他在哪裏,她就覺得自己有了復仇的底氣。
她即刻翻起身來,從衣櫃裏挑出一件純白長裳套上,再把長發都披散,把鮮紅的唇脂塗抹均勻,最後從鞋櫃最深處翻出一雙白底綉着罌粟花的鞋子套了,如索命女鬼似的飄出了小閣樓。
悄無聲息的沿着小路繞去了蒼老夫人的院子,那人一直跟在她身後,等到了緊鎖的門口就抱起她的腰肢翻牆進去。
諾大的主院中,繁花盛開,杜青墨那一襲白衣在裏面飄飄忽忽。清冷的月光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她時而從高處飛落,時而在屋檐上盤旋,時而在花叢里旋舞,時而站在老夫人廂房的窗口靜靜的凝視着……
待到守夜的丫鬟捧着腮幫子尖叫之時,她才如來時一般,飄蕩着飛出了大院。
蒼嶙山在做夢,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夢裏的他站在屍骨累累的荒丘上,極目四望都是殘破的旌旗,缺口的兵刃,還有無數死去多時的兵將。他獨自一人提着長槍踩踏在血泥中,每一步都抬起得異常的艱難,總有無數只沒有形體的斷肢抓着他的腳踝,想要把他拖入泥土之下的地獄中。
他艱難的跋涉着,一望無際的盡頭總算看到隱隱現現的白影。他高興的呼喊了一聲,撐着長槍跑了過去。
越來越近,那背影轉過了身子———是一名七孔流血的白衣女子。
蒼嶙山噗通地倒在了地上,血泥飛濺,糊住了他一半的視野,口中腥臭難聞。再一抬頭,那女子已經蹲在了他的跟前,呲着一口血水斑斑的尖牙,喚他:“夫君,你看見我們的蒼兒了嗎?”
蒼嶙山莫名的心慌:“依依?”
女子輕笑:“夫君真是薄情,才半日就不認識我了么?那你可見到我們的兒子?”
蒼嶙山一把推開她,冷聲道:“沒見着。”
桑依依咯咯的笑了起來,那只有白骨的手掌按在了他的發頂上:“放心,我會帶你去找他,我們一家人一起,一生一世……”
那掌心如千斤頂一般,壓着他越來越玩下沉去,血水爭先恐後的湧入他的口鼻之間,他掙扎着,想要掰開對方的控制。雙臂用力之時才發現,自己早已深入了泥土之中,嘴巴堵住了,鼻子無法吸氣了,眼睛也被那泥石給掩蓋了。
“不——!”
蒼嶙山蹭地跳起來,狠狠的撞擊到了床柱上,他茫然四顧,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了床上。
杜青墨推開門,掌着燈進來問:“夫君,怎麼了?”
蒼嶙山喘着粗氣,半響才摸了摸頭上的冷汗:“無事。”
杜青墨緩緩上前,胸前的燭火搖曳着,映照在她的眸中似乎含了兩團火。蒼嶙山捏緊了拳頭,控制着自己的恐懼,問穿着一身白衣的杜青墨,“外面何事怎麼鬧騰?”
杜青墨道:“好像是老夫人院子來了賊,被丫鬟撞見了。已經加派了護院巡視,你繼續睡吧。”
蒼嶙山靠在床上,半響才道:“睡不着。”
杜青墨替他掖了掖被角,惆悵道:“可還在為桑姨娘的事情傷心?”
蒼嶙山冷道:“別跟我提她。”
杜青墨閉了嘴,本還想看,翻了幾頁也看不下,索性讓丫鬟拿了繡花的物件來,自己從裏面挑了一個小肚兜的繃子,就着昏暗的燭火綉了起來。
蒼嶙山索然無趣,看她穿針引線不由得沒話找話:“這是繡的什麼?”
杜青墨道:“給焦氏的孩子繡的小肚兜。”她把繃子豎了起來搖了搖,喜色的紅肚兜上金果子累累,象徵著富裕豐足,真是每個母親都會繡的花樣。
在幾個月前,桑依依也親自替蒼兒綉了不少。不止肚兜,還有衣褲鞋子、帽子襪子等物,連香囊都沒落下,一直從襁褓綉到了兩周歲,一整套一整套的擺放在榻上,歡天喜地的拖着他一起看。他們還打造了金銀玉器各式長命鎖,百歲手環腳環,叮叮噹噹的小鈴鐺一應俱全。
蒼嶙山悶不吭聲的轉移了目光,瞥向不遠處的妝柜上。上面有一個九尾鳳凰朝陽的妝盒,裏面成套的金器頭面,是他在迎娶桑依依的那一日親自送給她的禮物。新婚那一夜,桑依依第一次對他敞開了心扉,任他予取予求,也是那一夜,他許諾天長地久不離不棄。他再往遠處看去,那具山河壯闊的琉璃屏風是兩人婚前一起定做的,屏風旁的衣櫃裏面還放着蒼嶙山的喜服。他與桑依依無數次把那套衣衫翻出來穿上,然後在屋裏的每一個角落顛.鸞.倒.鳳,難捨難分。甚至,連他身上蓋着的被褥,都是桑依依親自挑選的花樣,親自督促着綉坊的綉娘們一針一線綉出的龍鳳雙喜……
這個屋子裏,每一個角落都有着桑依依的影子。甚至於,每一個物件都曾經被桑依依碰觸過,稱讚過,他們那麼的相愛,那麼的期待着孩子的到來,可如今……
夢中桑依依呲着尖牙向他索命的情景鑽入腦中,他幾乎是立刻,就感覺自己一口氣都提不上來,胸口有什麼在不停的敲打着,悶捶着,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般。
他終於跳下了床,發瘋一般的砸碎了所有的東西,一件不留。
作者有話要說:
蒼渣渣的虐才開始,嗯哼……
說到孩子,我見過太多母親拋棄孩子的真實事情了,要掐死自己孩子的母親也很多
當然,也不能否決的確有愛孩子勝於生命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