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下)
於是,這座既沒有人也沒有其他妖怪的山裏,又迎來了一位活潑的少女。
小孩……現在應該叫草摩,儘管我這樣稱呼小孩時總有抹不去的彆扭,畢竟我也叫草摩。
草摩一開始屬於高冷型的少年,無論少女怎麼去逗弄他他都不會笑,但少女也不是那種容易放棄的人,每天變着花樣來逗他。
她還帶來山下很多新鮮物。
儘管如此,草摩依然不笑,少女每天都徘徊在作死的邊緣,比如爬樹,比如摸魚……總之總能碰到很多危險的事情,但草摩也一次一次不知疲倦的救她。
當少女又一次不小心從樹上栽下來,草摩伸手接住她的時候,少女問起他原因,他說:“因為人類太脆弱了。”
一開始少女聽了忍不住大笑,說草摩這麼說彷彿自己就不是個脆弱的人類一樣。但後來,少女笑不出來了,因為少女發現,她越長越大,已經是個芊芊少女,而草摩一直沒有改變過樣子。
有一天,少女問:
“所以你真的不是人類?”
草摩反問:
“所以你害怕了嗎?”
少女一愣,然後笑了起來。
“沒有,你從來沒有傷過我我為什麼害怕,只是……非常的不安,一想到以後,你還是這個樣子,而我長大,結婚,生子,變老……就很不安。”
後來,也的確如少女所說的那樣。
他還是那個少年,少女已不是,漸漸地少女變成了出落有致的大家閨秀,來山上找他玩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最後一次出現,是那個少女梳上婦人妝,對草摩說:
“我結婚了,以後就不來了。”
說完,草摩又一次望着一個背影離去。
之後,草摩有下山過,看着那個女子家庭幸福,女子有了孩子,孩子漸漸成人,女子漸漸變老,最後又是熟悉的送終白帳……
“為什麼人類的生命這麼短暫呢?為什麼不能擁有永遠的羈絆呢?”
一瞬間我以為草摩在問我,隨即反應過來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懨懨地閉上‘嘴巴’。
……
我不知道,原來妖怪可以變成‘山神’一類的存在。
在那之後,草摩一直待在破廟裏不再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廟外傳來人類的聲音。
“神大人在嗎?如果神大人在的話,請保佑我上山能獵到獵物,再獵不到食物的話,我們一家人就要被餓死了。”
現在大概是一個戰亂的年代,地主們不復存在,武士興起,但不管上層是誰統治,老百姓依舊苦不堪言。
也許當時草摩只是無聊,又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人類太脆弱了’,所以那天他趕了一些小動物到那個許願人的身邊。
但就是這麼一件小事,在渴求能找到心靈寄託的年代,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來這裏祈禱,也自發地重修了神廟,作為報答,草摩也盡量地滿足能那些人他能做到的事。
所以,作為妖怪的草摩,成為漸漸靠近山神的存在。
每天的每天,草摩都會坐在廟裏聽那些人的願望,可我知道,他依然不開心,因為他很寂寞,聽那些人的願望也只不過是想藉此虛度漫長的時間,讓自己不要感到寂寞。
只是並沒有改變實質,當他看到那些熟悉的信徒在他面前漸漸長大然後漸漸變老,最後消失,他依舊會感到莫大的難受。
“如果能擁有永遠的羈絆就好,你說對不對?”
突然的反問,讓我又差點誤以為他在問我。
其實我也不知道,說實在的,作為人,我一向覺得且行且珍惜。
我這麼想着,意識漸漸模糊,似乎終於到了要離開的時候。
一開始我以為我能回到我原來的世界,直到我發出一聲‘喵’的叫聲。
我想我大概又莫名到了某個地方。
“貓?”
一個男聲從我頭頂上傳來,聲音很熟悉,相伴了這麼久,哪怕只有一個字節我都能聽出來是誰。
是草摩。
我抬頭,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他擁有一頭長到小腿肚的白髮,穿着和服,眼睛也是近乎慘白的顏色,但模樣俊美,像個不諳世事的少爺。
“喵。”
我本來想打招呼,然而張口只有貓叫的聲音,不覺有些沮喪。
他彎腰時正好我又抬起頭,對方的長發直接落在我的鼻尖,我禁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才發現我腳好像受傷了,打噴嚏的力道讓我受傷的後退支撐不住,朝後倒下去,但出乎我的意外,我倒進了一個柔軟掌心裏。
是的,在我即將要和大地擁吻時,他接住了我。
大概是我後退受傷的部位讓他回憶起什麼,他沒有丟下受傷的我不管,而是抱起我將我帶了回去。
於是,我又以另一種形式住進了神廟。
我很自由,至少不需要只看他眼睛所見之風景,但我也提不起興緻去看,畢竟在這裏生活了這麼久,哪裏生着什麼植物,哪裏有美景我都知道,所以我一天的事情就是吃飯和睡覺。
睡覺這件事是我覺得,萬一我睡着之後再次睜眼就能回到我原來的世界呢?
所以我在每一次入眠前都滿懷期待,就算第二天睜眼發現自己還在這裏我也不會感到沮喪,大概是和草摩一起生活太久,我已經沒有時間概念。
不對,還是有的,比如說吃飯這件事情。
自從變成貓之後,我就感覺到久違的飢餓,草摩他是半神半妖,根本不需要吃東西,我不一樣,我是一條活生生的命,一到點就會餓,但草摩他總是要忘記我要吃飯這件事情。
他總是靠着障子門發獃,不知是聽外面的人禱告還是冥想,我猜他兩者都不是,他只是單純的在發獃罷了。
如果我肚子不餓的話,我不去煩他,任由他發獃,我肚子一旦餓了,我就會走過去,用我的小爪子不停地戳他,讓他回神。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會無奈地笑笑,“一郎,你怎麼又餓了。”
怎麼能說又!怎麼能!
我上一頓飯還是有大太陽的時候,你看看現在外面是不是月亮!
“喵喵喵!!喵喵喵!喵!”
好吧,無論我怎麼生氣,我還是不能說話。
“好,我抓小魚給一郎吃。”
他說著抱起我走出神廟。
其實對於他叫我一郎這件事,我是真的想送他一對大白眼,他是不是有性別認知障礙?當時給我洗澡,啊說起這個有點羞,我都多大了還被一個男的抓起來洗澡,雖然這個‘男’的不是人。
扯遠了,他給我洗澡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我是一隻母貓,為什麼要給我這隻漂亮的小白喵取這麼難聽的名字?
明明這個名字是原來的那位草摩給他的名字。
我有億點點生氣。
好吧,吃完他給我烤的魚之後,有氣也發不出來。
“喵~”
!
剛剛那聲嬌嗔的貓叫聲是我發出來的嗎?
“呵呵,看來一郎很喜歡吃烤魚啊。”
行吧,是我的沒錯。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繼續,至少繼續到我死了或是我回去了為止。
然而並不是。
有一天等我腿傷完全好了之後,我去外面晃蕩了一會兒,等我回去的時候門就關了。
我伸出貓爪拍拍門,示意他給我開門,以往他都很快就來開門,但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
啪啪——
我又鍥而不捨地把門拍得直響。
“喵~喵喵。”
許久,裏面才傳出聲音:
“一郎,你的腿傷已經好了,接下來就自己生活吧。”
我???
你對我這隻小喵咪說什麼呢。
你以為你這麼說作為一隻小貓咪聽得懂嗎?
好吧,雖然我這隻小貓咪聽得懂。
不會是天天要給我抓魚嫌煩了吧,畢竟之前一個人生活的時候什麼事情都不用做,發獃就好。
我自己也會捉魚的!等我捉到魚是不是就讓我進去了?
開玩笑的,和他在一起生活了這麼久怎麼會不知道他其實是怕和我建立了羈絆之後,再次分別又會平添難過。
如果這樣那真的沒有辦法,我總不能自私的去要求他繼續養着我吧,到時候我兩腿一蹬直接走人,又把離別的痛全留給他。
都是這樣,活着承載記憶的那一方永遠都是最痛苦的存在,我突然想到以前關於悲劇結局定義的討論,或許他們會因為故事中兩個主角都死了之後這個故事到底算happyending還是badending而爭論不休,但如果是只有其中一個死了,另一個承載這兩個人的回憶活着,那麼基本上會被所有人都認為是badending。
對於草摩而言,大概就是一個又一個badending吧。
一隻貓生活也可以,畢竟我不是這裏的人,我的家人們都不在這個世界,我總要回去找他們的。
那我只能自己去抓魚養活自己。
我一直以為抓魚很容易,這是貓的天性,但是我錯了,一點都不容易,我貓着腰趴在河邊一趴就是好幾個鐘頭,我好累,要不我吃素算了。
就在這時,一條大魚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好傢夥,是真的大,看上去還很笨拙,這回總能抓到了吧!
我立馬亮爪去抓,果然被我抓住了,只可惜這隻魚過於大,它吃痛后猛地掙紮起來,我一個重心不穩,一頭栽進河裏。
完了,呼吸真的好睏難。
我覺得這不是回去的姿勢,倒是送死的姿勢。
就在我快以為我要溺死的時候,一雙熟悉的手直接將我捧起。
在我半昏不醒的時候,我聽到那個聲音說:
“真是敗給你了,無情的小傢伙,這回我又沒有理由放你走了。”
之後,我又開始沒羞沒臊的和草摩一起生活。
對草摩我挺愧疚的,明知道我的存在會給他帶去痛苦,但不能一個人生活的我只能苟在他的身邊。
為此,我只能儘可能在我有限的時間內讓他開心點。
……
和草摩在一起真的沒有時間概念,別人是度日如年,我和草摩大概是度年如日,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不能走動。
大概是老了吧。
我明顯感覺到身體的各個機能在衰退,甚至有時候草摩喚我吃飯時,我都不知道他在叫我。
我點累了,想永眠的那種,這一回,我總能回去吧……
我的意識很模糊,但我感覺到他一直在抱着我。
他說:“我一直想知道你的名字……”
你不是叫我一郎嗎?
他說:“唯有你伴我最久,久到我想不到失去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怎麼會……作為貓的我頂多伴你七年……那個叫草摩的人才是陪伴你最久的。
他說:“我知道我這麼做不對,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一個人了,也不想再一個人了……”
嗯?為什麼要悲傷?我只是一隻比人類壽命還短的動物呀。
這一回,明明我和他的意識並不相連,為什麼我依然能感覺到他的悲傷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悲傷……
我沒有動彈的力氣,只好窩在他的懷裏。
……
我是被一陣吵鬧的聲音吵醒的,一瞬間我以為我回到了我原來的地方,但我睜開眼發現我並沒有離開,我依然窩在草摩的懷裏。
但今天的神廟格外熱鬧,屋子的四周久違掛上了紅燈籠,屋子裏聚集着一群動物……
動物?
我努力睜開眼,環視了一周。
一直擺在我面前我不願意麵對的真相,在這一刻我想忽視都忽視不了。
除了我,還有十二隻動物。
而他是神,他叫草摩。
我之前一直不敢承認這件事,就是因為我寧願不知道初代神的過往,這樣子我還可以毫無顧忌的唾罵他自私。
但陪伴了他這麼久,從他眼睛裏看到過太多生離死別,看到過太多世態炎涼,從他的內心深處聽到過無數遍的祈求,祈求別走,祈求別剩他一人。
所以我沒辦法再唾罵他自私。
……
我閉上眼睛,打算不再看那些動物們。
然後我感覺到他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輕說,“對不起,當十二地支聚集在這個法陣上,只要我把你們連結起來,你便不會消失。”
我虛弱地看着他,想告訴他不要這樣做,只要有生命誰也逃不過生老病死,作為貓的我已經很幸運了,是自然老死。
但我張張口,就連貓叫聲也發不出來。
我想我已經好久沒有像現在這般難過了。
草摩抱着我,和被他召集來的動物們舉杯慶祝,那些動物不似我,他們都會吐人語。
我聽着他們把酒言歡,聽着他們約定好每年都會聚在一起慶祝一番。
他們笑得很開心,可是我……笑不出來。
……
曲終人散。
當紅燈籠滅掉的那一刻,動物們都消失了,本應該就此沉睡的我又被一股生命力包圍。
他看着我可以行走自如的時候,他笑了,像吃到蜜糖一樣:
“我成功了,你還在。”
從那天以後,我的生命力好似一年份一年份的出現,每當我快不行的時候,他們又會聚集在法陣上把酒言歡,而我依然窩在草摩的懷裏。
我很痛苦,是精神上的痛苦,那股生命力時有時無讓我的身體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難受感。
這種難受感在某一天達到了頂峰,於是我在草摩的面前變成了一隻怪物。
我大概明白了為什麼十二生肖里會莫名多出一隻貓,為什麼這隻貓會變成怪物,大概是這隻貓違背了生物生老病死的常規,得到了它應有的懲罰。
……
“對不起。”
他哭了,他看到我的樣子之後他哭了。
我從未見他掉過眼淚,就算是那位真正的草摩逝世的時候,我也只感受到他的痛苦,但我沒有感覺到他有掉眼淚的痕迹。
但此時他的確哭了,近乎蒼白的眼珠子原來在掉眼淚的時候會有異樣的美。
他過來抱住散發腐屍氣體的我對我說,“對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只是想把你留下而已……”
“如果這是詛咒的話,就讓我陪你一起吧。”
他這樣說著在我們腳邊畫了一個法陣。
我猜想,這大概就是我們草摩一族詛咒的來源吧。
或許後來的故事,便是‘我’同他一起走進法陣,法陣化去他的神力,壓制我的怪物模樣。因為一開始存在的羈絆,牽連了所有無辜的十二地支,包括‘我’這隻貓,使得他們不得不聚在一起,不得不將這份罪全部贖完,至此,神與十三位動物開始無止境的痛苦,一代又一代延續下去。
如果故事要真的這麼繼續下去,那我來到這裏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切的孽緣好像也是因‘我’而起的。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喚我的名字,想讓我進到法陣裏面。
如果我出現在這裏有什麼特殊的意義的話,一定不是走進法陣。
我想朝他笑一笑,但我不知道我現在怪物的模樣對他一笑會是什麼樣子。不過我總得做一件在他看來我並不恨他的事情,並且表明我之後要做的事情不是一時衝動,而是深思熟慮后的事情。
我想了想,掏出我珍藏的小魚乾遞給他。在他接過小魚乾后,我用那隻畸形的大爪子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這樣子,他應該能知道我的心意吧。
於是,我用那隻上一刻還可以輕撫別人的鋒利爪子下一秒對準自己的心臟刺了進去。
其實在刺穿心臟的那瞬間,我有點後悔,我不應該當著他的面進行,但我又怕我跑出去會造成其他誤會。
如果這個時候我能說話就好了。
他似乎對我突然間的舉動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着我倒在他的面前。
當我刺穿自己心臟倒地的時候,我變回了小白貓的模樣,在落地瞬間他又一次接住了我。
第三次了,第三次接住了我,如果我能說話其實我很想對他說,這三次的掌心都……
“很溫暖。”
我好像發出了聲音。
這算是什麼回事。
我有一點小無奈,如果能早讓我開口,我就可以告訴他很多很多事情,但是現在,我說幾句話就很費力。
但他似乎一點都不驚訝我會說話,他只是止不住眼淚的看着我。
“別哭了……”
“其實我一直都想和你說……每個事物的出現都有它的意義。我們會生老病死,所以……一切都要且行且珍惜,擁有漫長歲月的你,不應該在與短暫生命的離別中悲傷,而是帶着每一個短暫的生命……他們不能實現的願望活着,也許這樣留下的會是美好的回憶。”
“就比如說我,我想看每一年的春夏秋冬中最美的的瞬間。”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的我還能說出這麼多廢話。
大概死前的生命力是最頑強的時候吧。
不過就算它再頑強,也帶動不了那顆停止的心跳。
意識終於開始渙散,但我突然想起我好想還沒告訴他我的名字。
“對了,我不叫一郎,我叫……”
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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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最終話!!!!沖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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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天開始就在寫吊爺的文沒看消息!!!收到了你們的回復敲開心剛剛才回!!
還有點開74章評論區有驚喜嗚嗚嗚
比我的慊人可愛
小聲的說一句,今天我生日啦,所以又開文了(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