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崩
()康熙五十八年,再次在圓明園中看到只是幾個月沒見的康熙老爺子,他的老態已經十分明顯,行動遲緩,面上與手臂上星點遍佈宣佈着歲月的老年斑,他要想許久才會說一句話,又常常不由自主的發獃。但,這一切並不影響他的睿智,他,仍是那個英明的千古一帝。
他對弘曆顯示出了超乎尋常的興趣,除了常常考他的功課,還時常會不合時宜的和這個僅僅8歲的小子談及一些對國事的看法,弘曆天資聰穎,穎悟力極高,加上胤禛有時候和門人在書房探討國事,常常讓弘曆旁聽,所以每每康熙問及弘曆。他總能有驚人之語,顯示出了超乎年齡的成熟與睿智。
弘曆雖然在我身邊長大,其實我對他的幫助並不大,雖然知道他是日後的乾隆,但是在我面前他仍只是個孩子,一個自小在我身邊的孩子,一個和我的一一如此肖似的孩子,我把曾經對弘暉來不及釋放的愛,全部給了他。我不想他功課太繁重,我不想他太早的懂事,我甚至不希望他真的會成為日後的乾隆。原來每個母親望子成龍的背後,最純粹的希望,只是自己的孩子能夠健康、快樂成長,而不是他能成為什麼。
我在貴為帝王五十餘載的康熙和即將成為帝王的胤禛身上,看到了太多當權者的辛勞、無奈與悲哀。這風光背後的蕭索,當世的人或許會迷茫,我這個來自三百年後的靈魂卻早在無數影視作品、文學作品裏便識得一二,如今伴在他們身邊數十載,更是早已洞悉。
這讓我想起《北京人在紐約》裏開篇的那句話,“Ifyoulovehim,bringhimtoNewYorkforit'sheaven.Ifyouhatehim,bringhimtoNewYorkforit's.”
這皇帝之位也如同王啟明心中的紐約一樣,讓我這個母親的心,愛恨交織。但,我不想改變歷史,或者說我自認為沒有能力去改變,所以對着弘曆,寵愛之餘,我更多的是希望他無論日後他面對的是什麼,都能有個良好的心態,當然對弘晝也是一樣。
我想,這兩個孩子在我的教育下,其實更多的只是多了份與世無爭的心境,更懂得安於現狀。放在現代這絕不是什麼好的教育方式,不思進取,貪圖享樂。可他們是皇子,尤其是弘晝,如果真的能做到毫無進取心,倒真的未必是壞事,總好過像八阿哥那樣經歷一個大起大落的人生。只是不知道弘曆在這樣的影響下,會不會影響他的帝王之路。但我總是忍不住自私地地去想,帝王又如何,他們就活該不能有個肆意的人生嗎?更何況是在他還沒有成為帝王的時候。
可是在同樣的言傳身教下成長起來的兩個孩子,卻又截然不同,雖然都是同樣的淡然無爭,但是弘曆天生好學,學業上從無倦怠,並非為了什麼目標,只是出於喜好。而弘晝卻貪玩、好動,偷懶的事從不含糊,課業的事卻絲毫也不上心。胤禛不喜他的頑劣,時常教訓,我每每都會護在他的前邊。胤禛無奈,卻也只得由我,問我緣由卻被我一句話便堵了回去:“你若日後做了帝王,難道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跟你們兄弟一樣,各個出類拔萃,到時爭個頭破血流?”胤禛的神色瞬間柔軟,只輕輕說:“隨你。”
年紀差不多大的弘曆和弘晝,弘曆得到了康熙的寵愛,弘晝卻沒有,我一直擔心這孩子會不會有什麼心裏陰影,事實證明我多慮了,或許是他天性如此,又或許是我教育的太好,弘晝彷彿對康熙爺沒有重視他,不會抓着他問功課十分滿意,每次看弘曆被康熙傳去,臉上反倒露出一種同情的樣子,眼睛裏似乎在說著:“他真倒霉。”
弘曆是我聰穎、懂事的弘暉,弘晝是我調皮、天真的弘暉,他們合在一起是我曾經對弘暉童年的全部願望,看着這倆孩子,我心裏是全然的滿足。
康熙爺似乎對弘曆愈發的上心,那種溢於言表的寵愛與欣賞表露無遺,我有時候真的疑心,康熙爺糾結那麼久都選不好讓哪個兒子繼承大統,卻在最後的時刻里選擇了胤禛,真的會和後世的傳言說的那樣,因為他提前選定了弘曆,所以最後才確定了胤禛。
他與我說的話里,似乎也時常透露出這樣的意思,一是感慨胤禛如今也是年過不惑之人,一是感慨自己的孫子輩里居然有弘曆這樣像他的皇嗣。結局似乎已經很明顯,康熙若是還曾經猶豫過是否要把皇位傳給自己這個年逾不惑的兒子,如今,因為這個兒子的子嗣中有如此出色之人,即使到時候再面臨年號更迭,也不會有太大的亂子,而放心下來。
我聽見結局的腳步一點點,近了,近了。
五十九年十月,十四回朝,愈發的成熟、英挺,當年那還有些目空一切的驕傲,如今幾年的戰場歷練之後,也盡數斂去。我不再能從他的神色間看出他對皇位是否還是像曾經那樣志在必得。他講西北的戰事,講一路的趣聞,侃侃而談,淡定自若,再不見那個毛躁小子的絲毫痕迹,只是臨去前,忽然神色溫柔地問我:“四嫂的胃病還時常犯嗎?”我說好多了。他猶豫片刻又問:“那其他的也好多了?”我告訴他一切都好。那轉瞬即逝的溫情里,終於又我看到了曾經的小十四。
六十年,康熙爺御極六十年,遣胤禛與他的十二弟和三哥的兒子世子弘晟一起去祭靈。回朝後,大臣察言觀色重提建儲之事,提議之人卻再次被治罪,悉數發往軍前效力。康熙爺或者仍在考察,或者不想此時生任何異變,對立儲之事仍是密而不發。
但我與胤禛基本上已經心中有數,康熙爺或者在朝堂上依舊高深莫測,在我們面前已經毫無掩飾,我猜他與胤禛之間甚至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而胤禛業已答應他,日後會立弘曆做儲君。因為康熙六十一年才開始,康熙爺再到圓明園的時候帶走了弘曆,說要自己在宮中養育。
走之前意味深長地對我說:“芸丫頭,朕相信自己的眼光,不要讓朕失望。”
我隱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卻又不太明了,卻也只能恭敬回到:“兒臣遵旨。”
那是我與他的最後一次見面。
我知道這千古一帝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只是不知道這一次竟是訣別,我似乎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想在他臨終前告訴他,後人對他的讚頌,想只像個女兒那樣說幾句父女間的體己話,但我知道,一切如果重來,我也只會在他離去后,再多凝視一會兒那個蒼勁、堅忍的背影。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康熙帝駕崩於暢春園。
京城迅速封鎖,各王爺貝勒府重兵把守,胤禛一夜未歸。府里人人驚惶不安,連一向穩重、淡然的鈕鈷祿的眼底也有一絲不明所以的惶恐。沒有任何消息傳來,重兵把守在王府門前的那一刻,年氏便昏厥在地,此時她已再次有了身孕,我忙着安撫所有的女人,卻苦於不能宣太醫,只得央了守在門外的人去找了大夫,吃了安胎的葯,讓人伺候年氏休息。
整晚,每個院子的燭光都沒有熄滅,對於所有府里的人們,或者該說是京城裏所有的王親貴胄,這都註定是個不眠的夜晚。對我也是一樣,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們揣測、分析,不安、惶恐,而我卻是期待中透着幾分疲憊罷了。
整個雍親王府和我同樣鎮定的大約只有戴鐸,十一月的夜已經絲絲寒冷,他恭恭敬敬地對從年氏院子裏出來的我說“恭喜。”心照不宣,此時我沒有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必要,只是淡淡回他:“同喜。”
月下,他面色平靜,目光深邃,靜靜微笑着說:“要和福晉告別了,謝謝在府里叨擾這些年,福晉的照顧。”
“要走了嗎?”
“是該走了,王爺該是希望我離去的。”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我的胤禛該不會是這樣的人,我挑眉看他,他臉上沒有絲毫不豫或是不甘的神色,只是平淡接口:“福晉未必不如在下更了解王爺,只是福晉不如在下了解這朝堂之事。”
是了,窮其一生,我也不懂政治,那麼戴鐸說的,該就是胤禛想的了。
我們相視一笑,都不再言語,或者對於戴鐸來說,傾其一生才華,可以輔佐自己的主子登上九五之尊就是他的全部事業和夢想,至於是否位極人臣反倒不那麼重要,此時安慰或勸撫的話便都不再有必要。默了會兒也只是說:“先生走時,若有機會,我與王爺定設宴相送。”
戴鐸微笑轉身,我在心中默默地和他告別,也和剛剛結束的時代告別,輝煌的康熙王朝結束了。
第二日,宮裏來人接我進宮,胤禛繼位的消息此時已經傳出,每一張經歷了一晚焦慮的憔悴的臉上,此時都現出喜色,有的尚能按捺,有的溢於言表,我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再次深深地環視了一圈雍親王府中的一切。
心中默默念着,永別了,胤禛與顏兒的家,永別了,雍親王府。
馬車緩緩駛向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