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陳家二郎(1)
靈堂四壁懸挂青白二色帳幔,最裏頭停着棺,掛了一重帳幔,帳外設了供桌,桌上設了滿滿的祭品,一對白色的大蜡燭,燭火煌煌,桌下是燒紙的銅盆,銅盆前頭就是一排蒲團,供來弔唁的賓客跪拜。
蒲團一側站着幾個小廝,手裏拿着香,每來一位賓客就奉上三支香,賓客到蠟燭上把香點燃,沖靈位祭拜弔唁,若是死者晚輩,還需跪在蒲團上磕頭。蒙慶雲作為孝子賢孫,跪坐在另一側,底下也是蒲團,有弔唁完的賓客過來,她就沖人家磕頭答禮。
賓客里若有相熟的女眷,多半還會拉着她手,抹着眼淚安慰她,蒙慶雲就一臉哀戚地接受安慰。“節哀順變,保重自身”“前兒你娘還說要與我如何如何,誰料想竟去了”“可憐你娘死前竟不見你父親一面”等等的車軲轆話。賓客們安慰完了,就被小廝引導待客廳去奉茶,多半還要留下吃白宴。
按照江南地區的風俗,原本是該出殯之後才辦一場宴答謝,但蒙家親朋故舊眾多,除開本地親戚朋友,還有許多是從外地趕來的,若是出殯后再辦宴席,一則有些人家不能等這麼多天,二則畢竟大老遠來的,理該隆重接待,老夫人就隨口說那就從弔唁第一天起就辦流水宴,來弔唁的賓客直接吃了走,也不必再費一遍功夫了。
不愧是作風豪奢的老夫人。
綠煙和淺草就在蒙慶雲身後,挨個提醒她來的都是什麼親屬,與自家是什麼關係。幸而靈堂內挽幛紙紮重重疊疊,哀樂震耳欲聾,和尚道士超度念經,又有眾多女眷痛哭,各類聲音混雜在一起,每個人說話都得嘴巴貼耳朵,倒也沒人覺得兩個婢女的行為有什麼奇怪。
蒙慶雲滿臉哀容,盡量地表現得符合“孝子賢孫”的設定,思緒卻早已飛遠。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失智,忘記了前塵往事。
她忘記的其實只是蒙慶雲這具肉身的前塵往事而已,上一輩子的事情,卻記得牢牢的。
從民國時期便開始出海闖蕩,歷經四代人九十年經營而形成的龐大跨國財團,到了她這一代,她是唯一的直系後代,也是整個家族第一順位繼承者。誰料到卻被堂叔一家設計謀害、暗殺而死。
從一出生開始,她就深刻領會到豪門家族內部的恩怨鬥爭,雖然不見硝煙,卻處處都是血腥。只有混吃等死的廢物,才會甘心領着基金享樂過活,但凡有點野心,都會對家族龐大的人脈資源垂涎三尺,最終露出猙獰的獠牙。
所以,雖然她無法解釋,到底是怎麼原理讓她轉換時空,進入蒙慶雲的身體,但這個看似祥和繁榮的慎雍堂蒙宅,在她眼裏,卻已經露出了水面下的暗涌。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個家族裏,資源不平衡就是一切利益爭奪的根源。
“元娘,元娘。”
嗯?
蒙慶雲回過神來,綠煙正輕扯她的衣角,提醒她來者身份:“永康侯夫人和陳二郎來了。”
永康侯陳家,蒙家世交,有通家之誼。陳家的兩個兒子陳樟、陳棠,年輕時就曾在蒙氏族學進學。雅溪地面上,沒有哪個書院私塾能比蒙家族學更底蘊深厚、文章高明了。
蒙慶雲側頭看去,見大娘子盧氏親自引着一位雍容優雅、身形微豐的中年婦人進入靈堂,落後半步跟着一位穿群青色瀾衫的俊美年輕公子,一眾僕婦婢女小廝簇擁跟隨。
不用綠煙提醒也知道這位婦人就是永康侯夫人,年輕公子則是陳家二郎陳棠。
母子二人按照例行禮儀敬香弔唁亡者,永康侯夫人還抹了眼角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眼淚,跟盧氏哀戚一句:“開春時候還說等我們園子裏荷花開了,請你們妯娌過去賞花,誰能想到就陰陽永隔了。”
盧氏自然好言勸慰,陪着落了幾滴淚。
永康侯夫人止住了悲戚,帶着陳二郎過來接受蒙慶雲的答禮。
蒙慶雲磕完頭就被她拉着手扶起來,這才看清楚對方的容貌。這位夫人面容白凈,眉眼彎彎,很是和善的樣子,但再看她嘴唇極薄,便猜測未必像第一眼看上去那麼好說話了。
而她身後的陳二郎,在看清蒙慶雲的時候,眼神明顯一亮。
慎雍堂蒙家元娘,可是素來以美貌著稱的。
都說“要想俏,一身孝”,蒙慶雲穿了孝服,一身雪白,十五歲的女孩子身段已初具曲線,正是亭亭玉立的好模樣。世人皆以為江南之美纖巧靈秀,她的樣貌卻完全是另一種風情。
不同於南方女子略嫌扁平的五官,她的五官很是立體,高鼻秀目,嘴唇豐潤微翹,眉眼之間,甚至有一種銳利之色,極具攻擊性和侵略性。若用花來做比方,便是燦爛如玫瑰,華麗若芍藥。
在她抬頭的一剎那,濃密的睫毛扇動的瞬間,陳二郎便覺胸膛彷彿遭受了一記大鎚重擊。
永康侯夫人挽着她的手,也驚嘆道:“這孩子真是越長越好看了,只是可憐。”蒙慶雲只好配合著抽了兩下鼻子,喪母之女自然是很傷心的。好在侯夫人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結,轉而介紹自己兒子:“這是我家二郎,小時候你們都認識,只是他這幾年外出遊歷,也好長時間未見了。”
陳二郎趕忙彎腰施禮:“許久未見,元娘安好?”臉卻一直抬着,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眼裏彷彿有兩把鉤子。
這麼熾烈的眼神,蒙慶雲怎麼感受不到,她不過是垂下眼皮,回了一禮:“陳二哥安好。”她跪了半天,一直答謝賓客,還得時不時哭兩聲,嗓子疲憊,此時聲音就帶着一點軟糯沙啞。
陳二郎只覺身體都酥了一半。
“咳咳。”
永康侯夫人捂着嘴咳嗽兩聲,提醒兒子收一收醜態。陳二郎驚覺,趕緊直起腰。
盧氏立刻上前道:“老夫人早等着了,我陪夫人過去吧。”
永康侯夫人拉住兒子胳膊,說一句“好”,拽着他走了。
盧氏經過蒙慶雲的時候,拿眼神在她臉上剜了一眼。沒想到,蒙慶雲居然沖她聳了聳肩,倒讓她微微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去了。
他們這一群人走後,暫時沒有賓客進來,淺草和綠煙扶着蒙慶雲跪坐回蒲團上。
淺草嘟囔了一句:“那陳二郎,油頭滑腦的。”
綠煙想了想,輕聲道:“聽說,大娘子有意和永康侯府議婚。”
“噢——”蒙慶雲拉長了聲音。
怪不得大娘子要剜她一眼,怕她勾引了未來女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