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勸慰
空谷出人意料的言語,反倒令有備而來的俞音一時間不知所措,此時此刻的俞音饒有深意地注視着眼前的空谷,心想:但願一會兒從我的口中獲悉身世真相的你,還能如同此刻這般平靜,還能如此平靜地反過來勸慰我。
於是,這麼想着的俞音便舉步走到鍋台前,順手從鍋台的一側拉過來一個矮凳,放到了空谷的身邊,隨即一屁股坐到了空谷身旁的矮凳之上。
待俞音穩穩噹噹、踏踏實實地落座后,只聽得他開門見山地向空谷直奔主題道:“空谷師父,倘若,我只是說倘若,倘若你並非被你的親人所遺棄,而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擄走並丟下的話,你會不會就想着見一面你的生身父母?抑或是看一眼他們的畫像也好呢?”
“俞施主,貧僧深知你此番上山,是懷揣着真相而來的;但無論那是怎樣的真相,都與貧僧無關。”空谷決絕地對俞音說道。
而空谷的此番言語無疑再次大大出乎了俞音的意料,因為空谷猜得沒錯,俞音此番上山,確實是懷揣着真相而來的;因為那方綉有薛蛹蝶的羅帕,此時此刻就揣在俞音的懷中;而天真地以為空谷會大吃一驚的俞音,自己反倒先大吃了一驚。
於是,只聽得絲毫不死心的俞音窮追不捨地試問空穀道:“空谷師父,如若是同你的家人有關的真相,也與你無關嗎?”
空谷聞之,立時反問俞音道:“俞施主,貧僧既已出家,又何來的家人可言呢?”
“即便如此,空谷師父,你也一定設想過你父母的模樣吧?在你的內心深處,也一定有着一個空蕩蕩的角落,是留給他們的吧?”俞音繼續連連試問空穀道。
俞音之所以一再強調這一點,是因為他想讓空谷看看他懷中的那方羅帕,看看薛蛹蝶最幸福時的大致模樣。
只可惜,對於空谷的親人,俞音所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薛蛹蝶早已不在了,百里淵也已然逝去了,僅存的也只剩了空谷那一母同胞的孿生姐姐百里流深了,卻也是無足輕重。
然而,誰知空谷卻並不領情,只聽得空谷依舊安之若素地對俞音說道:“俞施主,在貧僧的內心深處,縱使真的有你所說的那個空虛的角落,也早已被三千經卷盡然填滿了吧!”
“空谷師父,那我最後再問你一遍,關於你身世的真相,你真的不在乎,亦不想知道嗎?”俞音神情肅穆地復問空穀道。
“俞施主,貧僧一心向佛,你又何必再多費口舌呢?”空谷絲毫不為所動地回應俞音道。
俞音聞之,饒有深思地點了點頭,對空谷說道:“既是如此,那我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於是,少頃,趁空谷起身揭鍋的空當,只見俞音迅速從懷中取出畫有薛蛹蝶的羅帕,並將其丟進了面前旺盛的灶火之中。
隨着羅帕在火中一點兒一點兒地燃燒殆盡,世上唯一能證明空谷就是百里澤漆的物證,就這般不復存在了,俞音終歸還是替空谷做出了選擇。
待空谷將大鍋中熱乎乎、香噴噴的大饅頭,一一倒騰到淺子裏之後,他便又折身坐回到了灶坑前他原本坐着的矮凳之上,坐回到瞭望着灶火思緒萬千的俞音的身旁。
於是,只聽得空谷語重心長地勸慰出神忘形的俞音道:“俞施主,你可知,世間之事素來有取亦有舍,有舍方有得,單看你如何選擇,如何取捨了。”
俞音聞言,瞬間召回了飄蕩遊離的心神,亦瞬間理清了雜亂紛繁的思緒。
困擾了俞音半年之久的問題,驚擾了俞音十年之久的思緒,就這樣被空谷隨口說出的寥寥一語驅逐了,化解了;而空谷終歸還是平靜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同時也平靜地勸慰了俞音,從而促使俞音也做出了他最為正確的選擇。
至少俞音在他此生餘下的每一個日夜裏,他都從未懷疑過此時此刻他所做出的選擇的正確性。
此時此刻的俞音心想:既然塵緣未了,那就勇敢去面對;既然無法選擇起點,那就選擇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於是,塵緣未了的俞音便懷揣着這個想法,坦然下山,意欲前去了卻一切未了也終難了卻的心事。
不過,俞音在下山之前,還是沒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儘管一切都已隨風而去,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但俞音還是決定最後一問以探究竟。
於是,從空谷身旁的矮凳上起身的俞音,在燒得噼里啪啦的灶火的映照下,如同昔日百里流深冷不防地向他發問一般,今時的他也冷不防地向空谷發問道:“空谷師父,於你而言,漫長的黑夜意味着什麼?”
“幼時有記憶之初,於我而言,漫長的黑夜便意味着恐懼,莫名的恐懼,無限的恐懼。爾後,當我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對佛法一點兒一點兒的了解,一步一步的深入,漸漸習慣了這浮生寺中暮鼓晨鐘的生活時,於我而言,這暮鼓晨鐘之間的所謂的黑夜,便不再漫長,也不再意味着恐懼。久而久之,代替恐懼而來的便是無限的希望,是隨時都有可能迸發而出的希望,就好似不受約束、但卻從不爽約的太陽一般,哪怕陰雲密佈,它也依舊如約棲身於陰雲之後。”空谷如是說。
俞音聽后,便真正地坦然下山去了。
俞音心想:果然是假的真不了,真的藏不住啊!原來從那時起,阿姐便已然確定我不是百里澤漆了。是呀,於我而言,漫長的黑夜意味着什麼呢——我不是不願作答,而是無從作答呀!因為於我而言,黑夜從不漫長啊!因為有他的存在,有他的陪伴,無論是在身邊,還是在心間。
然而,儘管此時此刻的俞音仍迫切地想要找到鍾大煓,但是他卻不打算再去挖空心思地苦苦尋覓了。因為眼下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要去面對。
當然,這些所謂的更重要的事情,是於天下人的安危而言的;而若是於俞音自己的心意而言,那世間不會再有比找到鍾大煓更為重要的事情了。
而現在,身負重任的俞音只能企盼鍾大煓自行回心轉意,進而主動前來尋獲他了。因為他時刻記得,鍾大煓曾對他說過,無論世間有多大,只要鍾大煓想,鍾大煓便一定能順利找到俞音。
而事實,依舊是如此,就如同俞音無條件地相信鍾大煓一般,鍾大煓也永遠都不會令俞音失望。
少頃,待到俞音抵達幽冥山下之時,夜幕已然降臨,隨之而來的還有肆虐的狂風。
無視狂風的阻礙,於匆忙間動身趕往天朝帝都鹿靈城的俞音,不求力挽狂瀾,只想盡一份綿薄之力。
然而,北風與東風的交替襲來,還是無情地阻礙了俞音的迫切相助之心;不過,卻是也嚴重影響了四方大軍行進的速度。
殊不知,風起雲湧之後,方得清明。
七日後,坤乾十七年,二月廿六。
一連颳了七日的大風,直到這第八日清晨才稍稍有所減弱,卻也時有狂風侵襲而過。
俞音緊趕慢趕,才於這一日的日出之時,抵達了天子腳下——天朝帝都鹿靈城。
此時此刻,天朝帝都鹿靈城內,不鳴街上,身在馬車內的俞音,正透過車窗打量着帝都的風光。
天朝帝都鹿靈城內留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井然有序;即便此時四方大軍已然先俞音一步抵達城內,城內的一切也似乎沒有因此而受到絲毫的影響,依舊各相安好。
然而,俞音卻並不喜歡這裏的氛圍。倒不是說這裏的氛圍不好,相比較雜亂無章而言,這裏的氛圍反而是出奇的好。只是因為俞音下意識地感覺到,這裏的氛圍與岐國國都沃石城的氛圍莫名的相似,只是因為擁有這種氛圍的沃石城沒能留住他的大煓哥。
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帝都寬闊的不鳴街上,不一會兒,一座偌大的成衣鋪便透過馬車的窗子,赫然出現在俞音的眼中,此時成衣鋪里的夥計正在準備開門營業。
尚不知田觀就在此做工的俞音心想:這大概便是世代居住於福靈城內的隨形鏡心年家,在帝都開辦的成衣鋪了吧!真不愧為天朝最大的成衣鋪啊!話說回來,也不知道年小姐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找到比大煓哥更適合她的人。
於此時,天朝皇城城門緊閉,皇城內外禁軍林立,天朝皇帝公孫樹身佩服劍,率其子公孫閑葉,太尉程起陸以及一眾王公大臣,神色凝重地佇立於鈞天城門樓上。
天朝皇城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皆因以一人為首的現任四方上將及其各自部分大軍,正於天朝皇城的鈞天門前,嚴陣以待,步步相逼;而這為首之人也不是別人,正是鄭忠、陳赤以及謝瑞香口中聲聲所喚的主人——“幽冥七子”之一——天朝丞相——袁君遷。
只聽得城下的袁君遷完全不顧君臣之道,兄弟之情,手足之誼,對此時身處於鈞天城門樓上的公孫樹出言不遜道:“公孫樹,我袁君遷作為昔日的‘幽冥七子’之一,特率前任四方上將麾下親軍來此,為傳揚於民間的十七年前的真相向你討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