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淑妃
若非太醫丞們捻着白鬍須連連搖頭稱良賢妃此番凶多吉少。
若非韓醫正一個勁兒打啞語勸她前去長樂殿哪怕只看上一眼。
若非往日從宮女們的閑談中多少知道皇帝並不疼愛楊貴妃所出的大皇子,獨愛良賢妃所生的長女滄凌。
她也不會走出太醫局的大門。
五月牡丹花開的季節總讓人特別憂愁,生怕又一名他愛的人香消玉殞。
初夏綿密的雨滴落在油紙傘上,太醫局的大人們匆匆來到長樂殿的院子裏站成一排。院中一抹明黃色身影由兩名撐傘的宮人簇擁着,尤其引人注目。
為首的太醫丞剛行了禮,皇帝已經疾步走上前來。
“胎水流出逾十二個時辰,胎兒卻不落,實屬萬分兇險,若不果斷採取措施,不僅小皇子難保,賢妃娘娘也有性命之憂啊。”太醫丞如實稟報。
“可有法子?”皇帝蹙眉問。
太醫丞們面面相覷,為首的將心一橫,道:“郁大人正在研究一種剖宮之術,應能救急,不過……”
“不過什麼?”皇帝冷聲道,“難道他不在,太醫局內云云眾生就沒一個可用之人?”
“陛下息怒。”太醫丞瞥了一眼站在最末的白衣女子,“宋醫女乃郁大人的關門弟子,自從醫以來便專研孕產之症,能夠委以大任。”
“宋醫女……”皇帝呢喃。
韓醫正用胳膊肘輕碰她一下,見她沒反應,乾脆將她推出了隊伍外。淅瀝的雨下個不停,很快將她的頭髮和衣衫打濕,她只靜默地站着。
皇帝轉身走到她跟前,宮人們連忙將傘遮擋在他們頭頂,因為要顧全主子,所以傘皆往皇帝的方向偏,如瀑布一般的流水從傘上往下淌,剛好落在她的頭上,雨水順着額頭往下落,打濕了面紗,她連忙低垂着頭。
皇帝伸手奪過一把傘,避在她頭頂之上,默默看了她片刻,直到殿內再次響起女子痛苦的哀嚎聲,皇帝看向太醫丞:“有幾分把握?”
“臣等不敢隱瞞陛下,此術從未有過先例,實屬冒險為之,如若陛下有慮,爾等也可竭力保全賢妃娘娘,只是小皇子就……”太醫丞不敢再說。
“那就再想個萬全的法子。”皇帝冷聲道。
“這……”太醫丞面如土灰。
“這便是個萬全的法子。”“啞女”宋醫女忽然開口說話,令在場眾人皆驚得掙大了眼睛,面面相覷。
靜默無言裏,唯有落雨噼啪敲打着地面,她咬唇抬起了頭,面紗之下,一張臉上全是決然。
“你可知如若出了半點差錯便是死罪!”皇帝貼近耳畔,冷聲質問。
“微臣明白。”
此時,殿宇內再次傳來陣陣痛苦的哀叫聲,采苓沉聲道:“微臣甘願一試。”
給良明月進行的剖宮之術並不比之前在動物身上試驗的難上多少,只是被人脅迫着難免多了幾分提心弔膽,可是轉念一想,自父親叛變以來,她便如同一顆無所依傍的浮萍,莫不說沈牧遲要殺她,連救命恩人郁墨言都不要她,似乎苟且偷生的活着也沒太大的意義,倒不如利用此次機會,大展身手。
孩子呱呱捧在懷中時還沾滿了血,她將其遞給穩婆,見慣了生產之事的穩婆雙腿發抖,好不容易才穩住自己,拿出棉布輕輕擦拭着孩子身上的胎膜。
她再看了眼孩子,眼睛裏的光彩暗了暗,轉過頭認真縫合傷口。隨後聽到長樂殿女侍跑出去通稟:“恭喜陛下,良賢妃生了一名公主,母女平安。”
待到一切收拾妥當后,她又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面色慘白、奄奄一息的女子,織雲將手指從其手腕上移開:“師姐,娘娘脈象細弱。”
“不着急。再等等。”她只這樣囑咐,而後坐在錦凳之上看着襁褓中的小嬰兒,瞧着那五官輪廓到底更像沈牧遲一些,情不自禁露出了一縷笑意。
“師姐,你的面紗上染了許多血。”織雲提醒。
“無礙。自然會幹。”話音剛落,血的腥氣隨風傳入了鼻端,她只極力忍着。
這時,女侍從殿外小跑着進來:“太醫丞大人讓小的傳話請醫女大人到殿外通稟娘娘的狀況,陛下還等在院中。”
“我這就去。”織雲看采苓一眼,抬步就走。
不多時,織雲垂頭喪氣回來,低聲道:“陛下果然心疼賢妃娘娘,我自認為已經稟告得極清楚了,說娘娘今夜是不會醒來的,他依舊不肯放棄,難道說是甘願在院中站上一晚上嗎?陛下身旁的玉德公公更是奇怪,拉着我叮囑說要請姜姑姑出去勸一勸。”
“你們這兒誰是姜姑姑呀?”織雲問侍女們,眾人面面相覷,無人回答。
采苓將她抬起來的手往下按,站起身走向門口。
“師姐……”織雲瞪圓了眼睛。
風雨未息的大殿之外,皇帝還負手站在院中,幾名宮人執着燈,玉德撐着傘,太醫局一眾同僚們依舊整齊地排成一排。
采苓邁着堅毅的步伐,走近後行禮如儀。
“產後暴崩雖是止住了,妄言母女平安為時尚早,雖然小公主脈象平穩臉色也未見發紺,可畢竟是滯留胞宮中太久,具體情況如何還有待觀察。陛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偏殿靜候,太醫局諸位大人都上了歲數,怕是不能在此干站上一整夜的。”
皇帝緊緊盯着她,深不可測的眸子裏映出長樂殿內明如白晝的燈火,緘默不語。
采苓微微嘆了口氣,轉身要走,卻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拽住,邁不開步子。雨水嘀嗒落在那人的手背上,她不由自主的稍微偏轉身子,將頭頂的傘朝那人的方向偏了一偏。
他仍沒說話,跨步進入她的傘下,兩人面對面近在咫尺間。片刻的對視后,他抬手將她臉上的面紗扯落,單手捏住她的下頜,面無表情的臉上漸漸勾出一抹笑。
“玩夠了嗎?”他只問。
她的心似乎要蹦出來,目光垂落,只見他將那面紗捏在手心裏,雨水落在他手上,那面紗上本就沒幹透的血跡便被沖刷下來,一滴一滴的血水落在水坑裏,落在他墨色的錦靴之上。
良賢妃在兩日後清醒,小公主也安然無恙、活潑健康,宮裏宮外都在傳頌宋醫女高超的醫術。
與此事完全不相干的刑部侍郎卻落了獄,原是皇帝追查當初魏美人謀害姜氏一案,受牽連之人皆難逃厄運。
太醫局內人人歡笑,只為了慶祝“宋醫女”沉冤得雪。韓醫正羞紅了臉:“沒想到你就是當初垂拱殿那位姑姑。”
“小韓,咱們當初在紫微宮內見過。”采苓笑道,“後來欺瞞了你是我不對。”
“師姐可別這麼說。我也有錯。”韓醫正盯着她白皙若雪的一張臉,漸漸語無倫次。
“師兄錯在哪裏?”織雲連忙問。
眾人紛紛笑開。這時候,御前太監玉德忽然來了,捧着一道明黃色的錦帛,太醫丞們立即收了笑容,皆正色。
“太醫局醫女姜采苓接旨。”玉德朗聲道。
眾人皆跪下,采苓稍滯,織雲扯了扯她的裙角,她才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姜氏乃開國功臣姜坤德之嫡孫女也,懿範性成、徽音素著、溫惠端良、貞靜持躬,今冊封為淑妃。欽此。”玉德捧着聖旨,弓身道:“恭喜淑妃娘娘。”
本朝四妃中,貴、淑、德、賢,貴妃為尚,淑妃次之。
采苓面無表情跪在原地,並未接旨。玉德連忙將她扶起,湊到耳邊低聲提醒:“娘娘,抗旨可是殺頭的大罪。”
“玉德。冊封典禮幾時?”采苓問。
“依陛下的意思是越快越好,聖諭剛到禮部,估計就這一兩日內。”玉德鬆了一口氣,又將聖旨望她跟前推了推。
“能否替我傳個話?請陛下恩准十日之期。”
“奴但且問問。”玉德雖為難,仍點頭稱是。
采苓這才雙手接了聖旨。
大殿之內,一派歡聲笑語,前來道賀之人接踵擦肩,唯韓醫正和織雲略帶傷懷。
織雲瞧了一眼身旁之人:“你也想到了師父對不對?倒也無妨,從今往後,有咱們全心全意跟在他左右,不會給他傷心的機會。”
韓醫正窘迫地看一眼織雲,轉身走出喧鬧的人群。織雲找了處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心想師父明明說一月便會回來,今日就整整一月了,卻不見人影,也不知能不能趕上師姐的冊封大典?
五月十三,是嵩白宮大師親算的良辰吉日,巳時初便是姜淑妃的冊封之禮。
宮人命婦簇擁中,一襲極繁複的衣裝之下,卻是一具行屍走肉般的軀殼。
為了等郁墨言,她將冊封之期盡量拖延,拖了十日再十日,明明說了一個月,直到今日還沒將他盼回來。
漫雲帶着數名宮女來太醫局迎接:“姐姐,你今日可真美。”
鳳冠之下,女子朱唇微啟,只問了一句:“查得如何?郁大人的車輿可到了長安?”
“前幾日便到了,郁大人在宮外買了宅子,陛下特許他過些日子再回宮復命呢。”漫雲嘆了口氣,“姐姐是想同郁大人道別吧。往後宮中倒也能見到。”
“走吧。”采苓伸出手去由人攙扶着,出了太醫局,坐上步輦,鳳冠珠簾之下,白皙若雪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即便是織雲在後面喊了兩聲“師姐”,她也再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