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宮
許多年前,紫微宮中。
香爐煙翠起纖纖,鳥鳴囀囀嚶嚶,軒窗外薄霧未散,荷塘新葉籠罩在白紗般的霧中,三皇子在三五個宮人的簇擁下昂首闊步從書閣里過來。
太后坐於堂前主位上,拉着萋萋的手,“丫頭,你看着哀家的小老三可還順眼?”
萋萋掩嘴而笑,目光卻留在坐在小榻上百無聊賴正在玩弄宮絛的姜采苓身上。只見她忽地抬首,見是三殿下,連忙蹦去,在那門口嚷着,“我給你帶了桂花糕。”
萋萋將目光轉回時,唇上還留着一抹笑意,太后卻蹙眉,忽又笑道,“這丫頭性情太過張揚,哀家覺得……不合適。”
姜采苓只回頭故作乖順,對太後行禮道,“太后姑奶奶說什麼都對。采苓以後學着溫婉賢淑還不成?”
一語未閉,她的小手已拽上沈牧遲雪青色外袍的一角。太后和萋萋相視一笑。
往昔歲月悠悠,即便在夢中也能清晰回憶。
將醒時,她覺得眼角處有些濕潤,順手抓了被褥來擦,睜開眼,卻看到自己手中拽的那布料是雪青色雲錦,仿若仍在夢中,她不禁擰眉,似囈語。“太后姑奶奶,苓兒知道自己沒資格嫁作您孫媳婦兒,不嫁了還不成么?”
“何必做夢也求人。”沈牧遲站在床前居高臨下看着她,唇角輕揚,“娶不娶你從來都是本王一人可以做主之事。”
她立馬驚醒,驚出了冷汗,又聽到漫雲委屈道,“姑娘忽然暈倒,奴婢去請了大夫,大夫說姑娘氣息平順應無大礙,可姑娘暈了好幾個時辰也未醒,奴婢這才斗膽稟告王爺。”
“嗯。”沈牧遲抬了抬下巴,身後眾人紛紛散去。他方問,“哪裏不適?”
“我並無不適。”她不過是太累了,加之陡然知曉有人要加害於她不免緊張所以暈了過去,如今酣睡一場已無大礙,“我父母兄嫂如何?”
剛醒來便知道關心別人看來是沒什麼問題了,他舒眉道,“安全抵達。吏部的摺子昨日我方看了,你爹對治理蜀中倒是有一番見解。”
姜采苓安心,方知此番並非爹的冤家尋仇,不然也不會留着姜家數十口性命只單單對她下手。
彼此沉默片刻,她仔細打量着沈牧遲,她與他無冤無仇只不過稍微死纏爛打,他就起心欲誅之也未免太小心眼了。
想了一想,還是說出口,“沈,哦,三殿下,你不要覺得我是個累贅。從前我是挺喜歡你,可是那些皆為少年意氣,凡事要與別人爭個高低,別的姑娘中意你我便也跟着起鬨,其實我對你這個人也不是很了解,怎麼可能非要死纏不放呢。所以你啊就放心大膽與碧落姑娘出雙入對,她要是作了秦王妃氣死一兩個京城裏的姑娘,我覺得倒也沒什麼。”
“你是不是腦子燒壞了。”他揚手過來。
她以為要挨打,連忙躲避,他修長的手指卻輕輕落在她的額頭上,聲音低沉動聽,“若本王要殺你,你該死一千回了。你父親那邊也大可放心,但凡是太后要保的人定是無性命之憂。”
若不是沈牧遲,這府里府外誰與她有這樣的仇怨?
尚書府三小姐本性柔弱,蟑螂都怕,小郡主倒是張狂,卻只是小孩子般的頑皮。她的那些手下忠心耿耿,即便稍微將疑慮放在他們身上也覺得十分對不住。
此事她又在院中琢磨了一兩日,還是沒個頭緒。
漫雲說那次送來酥餅的侍衛已經不知所蹤,她估摸着是被滅了口,心下更是惶惶然。
往日出行雖必帶着身壯如牛的赫悅,好像生怕被人刺殺劫財似的,她心裏明白誰也不會膽大到敢與相府作對,那些不過是個排場,做樣子嚇唬人。
可是相府落敗后,她再沒有靠山,沈牧遲說得對,她的性命對權勢滔天的人來說不過是草芥。如今在這王府中,聽話一點,方能保命。
十月初八,於姜采苓新婚未成之期一月後,秦王與新歡碧落入宮拜見太后。懿旨里竟然還提到了姜采苓,太后說半年未見甚是挂念,讓她也一道去。
采苓素來覺着太后不靠譜。許多年前力排眾議幫助兒子求娶公主,后與自己的丈夫一同奪了公主老爹的江山,老公駕崩后,任由兒子冷落前朝公主,卻將公主生的兒子養在膝下,極疼愛之。如今明明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她偏偏下旨要采苓去淌這一趟渾水。為老不尊必是如此。采苓默道。
紫微宮親自安排了金漆馬車來接,采苓站在王府石獅子側看着那車上的珠簾,往日吵着要同三殿下同車,甚至敢於公主相爭,有一次靜和公主沈牧紜輸了,居然鬥氣將車窗上的珠簾悉數扯落,被太后罰了禁足。一想到靜和不服氣嘟着嘴的模樣,她唇角自然上揚。
沈牧遲與碧落從王府大門裏出來時,諸事已張羅齊全。
沈牧遲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姜采苓,素來喜歡鮮艷的她,今日只穿了藕荷色羅裙,雲錦織紋細密卻未繡花樣,反而將她姣好的容貌襯托得極好。往日她性子急凡事要與人爭高低,他只曉得她張狂,未曾仔細看過她的容貌,如今方知亦是個美人。
姜采苓側過頭,只將目光從沈牧遲身上掃過落在站在他身後的碧落身上。
想必今日她極花心思裝扮,發間累絲珠釵上的瑪瑙與她一襲紫衣相得益彰。她本來相貌極美,如今更是富貴雍容。
再回眼看沈牧遲時正與他目光相交,她覺得今日他的目光溫和了許多,應該是終於可以帶碧落見皇祖母心中大喜,所以和藹親切。
她禮貌性微笑,從他俊俏的臉上移開,他雖穿着月白長衫,綴白玉的腰帶卻是淺紫色,正與碧落髮間那枚紫色瑪瑙相配。她由衷感嘆這真是一對璧人。
“上車。”沈牧遲將碧落扶上車后,看向采苓,見她站在離車數尺遠的地方不動,不耐煩道,“要本王扶?”
“豈敢。”采苓笑道,“只是在貴府中困太久,如今想騎馬。”她是腦袋抽了才會想要跟這一對璧人同處一車,看着他們你儂我儂、卿卿我我?
“你要在宮中騎馬?”他雙眉一揚。
她知道即便是八千里輕騎遞送邊關戰事的摺子也只能在朝陽門下馬,而皇族世家們進宮通常需要在安德門下馬,地位高的可坐步輦,地位低的就權當皇宮半日游。
她都不願與人同車了還會想要與人同輦?雖然極有可能沒有她的輦,屆時亦是尷尬。
“你別管我。我自會按時到紫微宮。”她昂着倔強的頭,末了又極不爭氣道,“可好?”
他眼中有薄怒,將她拉到一邊,旁人看來以為是責備刁難,那話卻說得溫和,“到了太後跟前與往日一般即可,不必太過恭順,若是想要的就答應,若是不想要也可以拒絕,不用本王教吧。”
“此話怎講?”她要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他卻已轉身上了馬車。
城中風景依舊,她要策馬揚鞭,沈牧遲卻只允許她跟在馬車後頭。
馬兒閑庭興步,她就在馬上搖搖欲睡,路過東喜樓時她瞧見賬房宋世聰和已經榮升為掌柜的老蔡並肩站在二樓窗戶口同她揮手,她便也回了個瀟洒的手勢,縱使如今被拘着,在手下面前依舊不能失了身份。之後又經過木木餅店,她還從掌柜的手上接過一盒餅,忽覺馬車上有人打簾瞧過來,立馬將那盒餅扔回去,“本少在王府里好吃好喝住着,爾等就不必掛心啦。”
後來在暮池軒門口耽擱了少許,原是掌柜的要進一批貨需要她簽字方能去宋世聰處領銀票,因暮池軒做的是大買賣,所以凡事經她手的比較多,如今得到消息說姜少要來,連忙派了四名壯漢在外堵着,掌柜也是個不怕死的,王府闖過幾次未果,如今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虛,今日非要得到姜少的簽字不可。
沈牧遲留給她一眾侍衛后先行離開,她也不敢耽擱太久,處理完公事後策馬朝宮門趕。當她在安德門下馬,宮道上早沒有他們的蹤影。
絕就絕在他居然連一個領路的丫頭也未留給她。
不過倒是在這宮中跑慣了的人,腦海里彷彿有張地圖,只隨意穿過巷陌就來到世外桃源一般的御花園中,那薔薇、蝴蝶蘭、海棠和各色菊花開得正好……哦,那幾株害羞草還在呀。她蹲下身子,輕碰含羞草的葉子,看着它慢慢捲縮起來,覺得極是好玩。穿過御花園就是太后住的紫微宮,說不定她比他們走大路的還先到達呢。
那假山後似有人竊竊私語,御花園裏此時未有一人,連鳥叫都比平素少許多,她覺得很詭異,卻又想去一探究竟,畢竟皇宮裏鬧鬼這事不是人人可見的。
她悄悄走近,再近了,躲在大榆樹後頭,慢慢探出半個頭。
明黃色衣擺綉着龍紋就在假山處若影若現,她心中大喊一聲不好,要逃,可是目光竟被那抹明黃色鎖住,她眼睜睜看着九五至尊單膝跪在地上,而他跟前之人卻沒有一同跪下或者蹲下身子去扶,只昂首那麼站着。
如此驕傲的人,宮裏只有一位,便是那翠微宮的宣婕妤,沈牧遲娘親。
可素來聽聞宣婕妤並不得寵,皇帝甚至半年也難得去她寢殿,如今這唱的是哪處?
正琢磨不透,想起必須逃了,腳下又踩到一節斷枝。那明黃色連忙拽着宣婕妤的手站起身,見她未有掙扎,便順勢靠在婕妤身上,才厲聲道:“是誰?”
死定了!這下神仙也難救!皇帝素來不喜歡姜氏一族,如今被她看到如此秘辛不被殺頭才怪。她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忽感到有人拍她的肩膀,更是嚇得腿軟。
回頭瞧見那人正是御前太監總管月公公。她同月公公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了。月公公擺了擺手讓她待在原處,才走到樹前道,“奴才已備好了酒菜,特來請陛下與娘娘移駕明悅閣。”
“嗯。”皇帝回答,見月公公退下后,又虛弱道,“朕沒有力氣,愛妃扶朕去。”
采苓躲在樹后,只覺胃裏翻江倒海似要傾瀉而出,連忙捂住嘴。月公公方低聲道:“你且同洒家來。”
她素來喜歡月公公,喜歡他的溫和,喜歡他榮辱不驚好像仙者一般在這深宮裏不急不忙地活着。聽說沈牧遲也喜歡他,小時侯去太學的路上,常常拉着他的手。
“采苓謝過月爺爺救命之恩。”她故作平靜,可雙腿依舊發軟。
“姑娘可還記得紫微宮如何去嗎?”月公公白眉輕揚。
“知道。”采苓懊悔道,“一時貪玩犯錯,今後必不會在宮中亂走,今日我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
“嗯。”月公公一派慈眉善目,“那洒家就不送了,當下得去皇上跟前伺候着。”
“月爺爺您慢走。”她恭順道。
見月公公漸行漸遠,她才激動得跳起來,連忙在九曲迴廊上疾跑,心想:沈牧遲啊沈牧遲,恐怕你這輩子也沒見過父母恩愛時,居然讓本姑娘瞧見了,要不要我詳細敘述給你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