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微
采苓跑到瑜景閣門口時激動的心情依舊未能平復,差點撞翻春姑姑托盤中的茶,她恭謹地賠了禮,春姑姑只溫和地笑。
此時,碧落正跪在堂前,沈牧遲站在一旁,太后坐在主位上半眯着眼睛,而端坐於閣中的三人分別是靜和公主沈牧紜,楊家陶陶和萋萋。
采苓微微一笑,當初料想的倒是沒錯,要想嫁給沈牧遲,太后這一關准不好過。多年來,她老人家唯獨滿意的便是內侄孫女楊萋萋。
“門口是誰呀?”太後接過春姑姑的茶,正欲要喝又將其遞迴去,“這瘋丫頭如今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來赴哀家的約也敢遲到。”
閣中眾人除了跪着的碧落紛紛側目瞧過來,沈牧遲更是一派事不關己看好戲的表情。與之對視時,采苓的腦子裏忽然閃過皇帝單膝跪地的模樣,再也綳不住咧嘴笑開。沈牧遲不知原因,只當她是頑心未泯。
“民女姜采苓叩見太后,太後娘娘萬安。”她闊步走來,跪在碧落身側。
太後手一抬,身子微朝右邊挪了一挪,騰出一個空隙來,“你過來坐在哀家身邊。”
“是。”采苓乖巧答。
“半年未見,你這丫頭倒是出落得越發標誌了。”太**着她的手,微微皺眉,“你剛剛叫哀家什麼?”
“太後娘娘……”采苓聲音很是低微。
“往日裏都叫哀家什麼?”太后稍有不悅。
采苓踟躕一時,方細聲回答:“太后姑奶奶。”
“哀家耳背,你再大聲一點。”太后目光炯炯盯着的人卻是碧落。
采苓稍提高聲調道:“太后姑奶奶。”
“噯……”太后笑得慈眉善目,拍着她的手滿意道,“哀家幼時常隨母親住在姜府娘家,住的可正是你如今那小院。你父親幼時又在哀家膝下教養,你大可不必因為旁的與哀家生分。”
“采苓謹記。”她素來知道太后的娘親與曾祖父乃一母同胞,卻不知自己的小院原是太後娘娘的故居,忽得生出父親待她不薄的念頭,轉念間又記起母親原先跟父親有過唯一的一次爭執乃是因為府中最好的羲和院要分給彩倩。彼時她在西邊的蘄春園裏不以為意,丫頭們竊竊私語時卻道,那羲和院乃太後娘娘幼時的故居,這幾年修繕維持的極好,理應給嫡出的小姐居住,未曾想老爺卻留給了二小姐。
太后大抵是知曉此事的,如今卻這樣說給眾人聽,無非是要碧落知道她待自己與旁人不同,有太后做靠山,歸根結底是怕她在秦王府里受了半分委屈。一想到這裏,采苓很是感激。
正此時,春姑姑來通稟說筵席已準備好,煩請各位前往偏殿。碧落終於尋得起身的機會,興許是跪得太久,堪堪偏倒在沈牧遲肩旁,沈牧遲順勢輕輕摟着她,柔聲細語詢問是否安好。
太后全不將此放在眼中,早在萋萋的攙扶下去偏殿入坐主位。采苓卻站在一處將這二人的溫存看在眼裏,沈牧遲對待女子尚算是細心,這一點同他父皇倒是像,就是不知沈牧遲會不會為了討好碧落也單膝跪地呢?
她想得太過入神,未有察覺沈牧遲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未察覺碧落對她恨恨的敵意,直到陶陶行自身旁,輕輕戳她的手臂,而後拽着她的衣袖道,“姜少……你且別看啦。隨本少去吧。”
偏殿席上,太后坐主位,左邊上首是沈牧遲的位置,右邊上首是靜和公主。萋萋乖巧地站在太後身旁服侍茶水,並未入座。靜和見陶陶與采苓攜手入殿,極為不悅,忙從位中起身生生將陶陶拽着采苓衣袖的手掰過來自己牽着,拖到自己位置的一旁,道:“你坐這裏。”
陶陶坐下后又向采苓招手,采苓卻知道陶陶身邊的位置應是萋萋的,因那小桌上擺放的菜式與旁的多有不同。萋萋素來挑食,想必春姑姑是依着她的口味做了些特殊的菜品給她。采苓正要落坐在右側最下的位置上。
沈牧遲偏偏這時候進來,洋洋洒洒坐在右邊上首的席位上,碧落未看采苓一眼,端端要坐在沈牧遲旁邊。太后目光掃過,她卻不敢再有半分動作,只哀怨又帶三分可憐地望着沈牧遲。
沈牧遲正欲開口,太后卻道,“丫頭你還愣着做什麼?你那小案上有你春姑姑特意給你做的桂花糕。你往日雖從你春姑姑處討了方子在民間弄出個餅鋪子,**這桂花糕,到底沒有你春姑姑做得好。”
碧落這才不甘不願退到最下首入坐。采苓坐下時不好意思地朝沈牧遲微微一笑,對橫插在他們中間聊以抱歉,可是他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還舉筷夾走她桌上的一塊桂花糕。
席間,太后循例關懷了列位小輩,大夥都將家中趣事、喜事同太后一一道來。采苓自是跳過,輪到碧落。太后道:“哀家是十年前去的揚州,沒見過陳知府,但同你家祖母有過一面之緣,也不知她近況如何?”
“回稟太后,碧落自小母親早逝,乃跟在祖母身邊長成,祖母對碧落體貼照顧恩重如山。奈何當初碧落太過頑劣,私自從揚州跑到長安,三年別離,魂牽夢縈,碧落極想回揚州陪陪祖母。”說到動情處,雙眸含淚。
對面的兩個丫頭看到此番情況,早已是動情不已,陶陶也極認真聽着,不時點頭附和。采苓卻是一頭霧水,碧落從前不是百雀樓歌姬嗎?何時成了揚州知府的女兒?那艘畫舫停在東喜樓對岸,歌舞昇平中,碧落靠在多少達官貴人的懷中,嬌俏嫵媚,是多少官家女子學也學不會的神態。
采苓瞧着沈牧遲,想從他的眼中察覺一點端倪。可是他卻神色如常喝着茶,目光相接時,面上依舊沒有半點波瀾。
她有些泄氣時,碧落卻站起身款款走到屋子中間,接過隨行侍女遞過來的錦盒恭敬道,“祖母聽說碧落巧遇三殿下之事甚是歡喜,特地派人送來這枚茶晶鐲子,讓碧落獻給太後娘娘。”
“哦……”太后揚手,自有宮女前去接過,太后卻沒有打開錦盒的意思,只道,“替哀家謝謝你祖母。”
采苓聽到茶晶鐲子卻生出許多興緻,不久前暮遲軒新到了一批貨,其中便有一枚茶晶鐲子。京城裏的太太小姐們都愛玉愛金的,從來沒看到誰戴過茶晶。她本覺得新奇,試戴后又很喜歡那透明的質感,覺得同藕荷色紗裙十分相配,想要自己收了。可是轉念一想,自己偶爾為了方便行事會穿男裝,帶枚鐲子好像不太方便。正此時,袁傑遺忽道:“當初你就不該同意進這批貨,就這鐲子倒是不入流的,也不知道何時才會有人買?”
“這鐲子我倒是不擔心。”她笑道,“標價到最高,再隨便編一個來由,自然有的是人搶。要不我們打賭,要是三月內被人高價買了去,我扣你一月的月錢,如果三月未售出,我賠你三月的月錢。”袁傑遺欣然同意。其實當時她也不是那麼的信心十足,只是事已至此,她不過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實在不行她賠了三個月月錢給袁傑遺,自己再將那鐲子收了便是。
未曾想,茶晶鐲子竟然真是高價貨,居然值得碧落將此獻給太后。她倒是想看看自己店裏擺着的那一隻與碧落的相較又差在了何處?
她的那點小心思還是被太后察覺了,問話倒是直白,“怎麼你想要?”
采苓笑道,“聽聞揚州工匠手巧,采苓又素來極愛珠寶玉器手鐲髮釵什麼的,好奇心使然,想要看看而已。”
“拿給她看。”太後手一揚,宮女已經捧着錦盒跪在她身側。
揭開盒蓋的那一刻,彷彿晴天一道霹靂,她卻極力掩飾驚訝,只笑道,“果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又將那盒蓋蓋上,才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沈牧遲。他也轉眼瞧過來,戲謔道,“你何時成了首飾鑒賞名家?”
面對她的譏諷,她回以冷笑。
沈牧遲你個獃子,這碧落來路不明,如今卻說自己是揚州知府的女兒,可她家祖母千里送來的傳家寶,卻是暮遲軒里虛標了高價的普通茶晶鐲子。她腹誹道。
接下來便是陶陶神采飛揚細說軍營里的趣事。采苓心事重重,再吃不下,再聽不進,仿若夢中。
筵席之末,太后忽道:“今日找你們幾個前來倒有一件正事。”旁的人紛紛正襟危坐仔細凝聽老太太的教誨,采苓卻還陷在思索里,隱約聽到太后念到“采苓”兩字她才回過神。
陶陶很是替她捏了一把汗,卻也是愛莫能助。
“既然苓兒是由八抬大轎送入秦王府的,即便是中間出了岔子你倆差了拜天地的儀式,怎麼說這孩子也是我沈家的人。你如今要納妃到底也只能是納個側妃。這其中的道理你應該懂吧?”太后這話是說給沈牧遲聽的。
沈牧遲未反駁,靜和公主卻極不情願,“如今姜相戴罪被貶蜀地,就算采苓與三皇兄有婚約在先,也絕不可能成為秦王正妃,難道皇祖母要皇兄終身不娶?”
“你這丫頭!”太后斥道,看了眼一副無所謂表情的采苓,又看了眼略帶羞澀的萋萋,對靜和公主道,“哀家自有打算。”
采苓心中瞭然,太后心儀的孫媳婦一向只是蕙質蘭心、賢淑溫婉的楊萋萋。忽得,太后問:“苓兒,你可願意常伴秦王做她的側王妃,從此與碧落姐妹相稱?”
采苓方知曉太后此番設宴是要逼沈牧遲給她側妃之位,皆因碧落若是嫁入了秦王府,她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留在王府中的人必是會被下人們瞧不起,從此在府中活得更加艱辛。她很感激太后,可是此事卻不能貿然同意。沈牧遲若是對她有半分情意,絕不會讓她失婚後被禁王府,從此看着自己心儀的人與其他的女子恩愛纏綿。她如今自食其力,長安城裏的生活多姿多彩,犯不着將漫長的人生綁在不喜歡自己的人身上,縱使她曾經是真心實意喜歡着他。
她側過頭,還是瞧了眼沈牧遲。多精緻的側顏啊,肌膚光潔,稜角分明,雙眉好像水墨畫裏的小山峰,她恨不得伸手摸一摸。此時,他靜靜地看着案上的茶碗,彷彿也在等她的答案。她忽然想笑,早上他不是才叮囑過,說她完全可以拒絕太后的不合理要求。彼時,她雖然覺得他是在慫恿她抗旨,心想老娘信你個鬼,這時候她竟然想要聽他的。剛要轉頭,沈牧遲卻看過來,彼此目光交融,她抿嘴揚了揚下巴,意思是:放心吧,一切看我的。
采苓緩緩起身,跪在堂中間,埋首道:“太后姑奶奶的恩情苓兒銘記在心,終身不敢忘懷。可苓兒與三殿下正應了那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殿下的心只拴在碧落姑娘身上,既然苓兒得不到殿下的心便無意得到殿下的身。況且殿下如今只想着如何與碧落姑娘雙宿雙棲,必不會想見到苓兒,既然殿下不想見到苓兒,即便是做了側妃,苓兒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所以,此事還請太后姑奶奶收回成命,苓兒亦不再執着於此。”
“你果真如此想?”太后卻也不惱。她打心底里對采苓有幾分疼愛,可是卻不認為她會是三皇孫的佳偶,這丫頭太過飛揚跋扈,不適合沉穩內斂的老三。況且老三如今是公認的儲君之選,往後這丫頭是否習慣被禁深宮她也持懷疑態度,倒不如等風平浪靜后,給她另找個富貴之家許配之。
“苓兒句句屬實。”果真與料想的無異,既然太后未有不高興,大家都可以舒口氣。她瞧向沈牧遲,本意是討個好。可他的目光卻是冷冷的,數日共處,她知道這表示他心情不太好。或許是因為她太過在太後跟前細說他與碧落的情感令他不自在了,此舉無疑會令太后更加不喜歡碧落。她又無所謂,至始至終她姜采苓從未對碧落有過半分的憐惜,令太后厭煩她,也是有意無意為之。她有些得意,揚眉一笑。
“啪!”那個茶杯不偏不倚砸到她的腳下,嚇得跪着的她差點站起來。太后厲色看過去,沈牧遲只道,“孫兒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