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師父

第三十二章 師父

彷彿是一晃之間,春去秋來,冬去春又回,一載的時光匆匆流過。

太醫局外殿院子裏一顆百年的梨樹開滿了雪白的花,微風過處,花瓣紛紛揚揚散落。

梨花樹下,一張竹几並數條小凳,兩名宮女並排坐在竹几對面,正等着宋醫女開方子。

宮女甲盯着周身雪白的宋醫女一撇一捺正寫字,忽打了個哈欠,轉目四看后,對身旁之人道:“自陛下一月前去了雲南,垂拱殿內也安靜得很,正好得空來瞧瞧這頑疾。”

“姐姐在萬歲跟前伺候,可知曉萬歲為何要突然離宮去雲南?”宮女乙瞧了一眼宋醫女后才笑道:“姐姐別擔心,宋醫女雖是太醫令大人的首席愛徒,卻是個又聾又啞之人,所以她才會只用紙筆同咱們交談。”

“聽說是為了那位姑姑。”

“那位姑姑?無詔不得回京的那位嗎?聽說是患了重病。”

“本來陛下是要將其接回的,可是滇王殿下加急送了摺子,稱幾經調查,才知那人並非原來那人。”

“不是那位姑姑嗎,又是何人呢?當初可是刑部侍郎親自押解的犯人。”

宮女甲環顧四周,又對正抬頭思索的宋醫女報以禮貌性的一笑,才湊到宮女乙的耳畔道:“正是掖庭宮的珩兒。聽說此事與魏美人脫不了干係。”

“魏美人嗎?倒是個可憐人,如今碧霄宮內之人個個發著疹子,聽說周身奇癢無比,宮女淞荷上月不忍其苦自縊而亡呢。嬪妃自縊那是關係到舉族性命之事,魏美人自是再大的痛苦也只能幹忍着。若是真有干係倒是個好事,總算是能讓她得個解脫吧。”

“倒是沒錯,碧霄宮如今可真是比冷宮還陰冷,連打更的都要繞着走呢。”

“不過姐姐,既然萬歲已經知曉雲南的並非那位姑姑,為何還要親自去一趟呢?”

“誰知道呢。或許是誰說的都不信,非得自己走一趟親自瞧瞧吧。”宮女甲接過宋醫女遞過來的藥方,滿面笑意的點頭,又道:“不過,這宋醫女雖矇著面紗,仔細瞧着倒有幾分那位姑姑的輪廓呢。”

“姐姐怕是眼花了,那位姑姑皮膚白皙性子又活潑,與宋醫女的沉靜可是天壤之別,聽說姜醫女滿面的紅斑,所以才會矇著面呢。不過,她額間的這胎記倒是別緻,像是一朵花。”

“曼珠沙華……”兩人異口同聲。

“對,就是黃泉之花。”宮女甲補充道,“妙法蓮華經上有此花的註解,聽說意味着生死兩隔,永不相見。到底是個不祥之兆,難怪會成日矇著面。”

“誰說不是呢。”宮女乙一邊說一邊朝宋醫女露出笑容,將手腕放在她的手指之下。

宮女們離開后,自有人端來一盞新茶,打着啞語道:“醫女請休息片刻。”

她露出笑顏,搬了把小凳坐在太醫局門口等人。

太陽西斜之時,那人才從殿門口跨步進來,她連忙站起身,拉着他的袖子,笑意盈滿雙目。

“不去仔細研讀醫書,守在此處做甚?”郁墨言垂眼看着她,又讓隨行的醫正先離開。

隔了片刻,那薄紗之後的嘴唇快速翻動,卻是壓低了聲音:“今日可算是憋死我啦。”

原來如今的宋醫女便是當初的姜采苓。

“師父可知曉碧霄宮之事?”

“嗯。”郁墨言唇角輕輕勾起,“怎樣?師父沒騙你吧。動不動就殺人那多粗俗啊,這世間自有讓人生不如死之法。”

“哦。”采苓點頭,將郁墨言拽到內院,環顧四周確定無人後又問:“珩兒為何也死了呢?難道師父還有千里投毒的本事?”

“珩兒?”郁墨言眉毛一抬,“何人?為師不認識。”

“哦。那應該是她命不好。”采苓撇了撇嘴,“師父是去給太皇太后瞧平安脈了吧。她老人家一切都好嗎?”

“脈象虛浮,仍需調整飲食。”郁墨言回答,片刻后已是半眯着眼睛看她:“《神農本草經》背熟了嗎?才剛學了點皮毛竟敢給人看診了。”

“師父有所不知,徒兒專功婦人之症,只需了解胞宮,熟背《婦人嬰兒方》和《千金藥方》便可,不必背完《神農本草經》。”

“胡言亂語。知道何為‘有毒無毒,斟酌其宜’嗎?”

采苓答不上來。

“‘七情和合’又是什麼?”

“七情六慾都要合在一起?”采苓想了一想,勉強回答。

郁墨言被她氣笑了,戳着她的額頭道:“葯有單行者,有相須者,有相畏者,有相惡者,有相反者,有相殺者。凡此七情,合和視之。”

“原來如此啊。”她連忙附和道。

“真的理解了嗎?那你說說看到底是何意?”郁墨言一臉的嚴肅。

采苓卻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墨言道:“背不了《神農百草經》今晚別吃飯了。”

“是。師父。”她垂頭喪氣走了。

回屋后對着典籍挑燈夜戰,過了亥時才將之背完。

她歡喜地敲開郁墨言的房門:“師父,原來“有毒無毒,斟酌其宜”的意思是有毒之葯根據實際情況以及其毒性之大小也能斟酌用藥,而‘七情和合’指的是藥物配伍的關係,比如兩味或者兩味以上的葯配在一個方子中,相互之間會產生有益的或者有害的反應。”

郁墨言仔細聽着,慢慢露出欣賞之色,又問:“那麼應該如何配藥呢?”

“此七情,應該合而視之。單行的,不用臣佐之葯。相須相使者能用,相惡相反者勿用,如果要減輕某種葯的毒性,可酌情用相畏相殺的。”

“相惡之葯可知曉?”郁墨言又問。

“元參惡乾薑,巴戟惡雷丸,狗脊惡敗醬。”采苓信心十足。

“很好。孺子可教也。”郁墨言俊朗的臉上掛着春風般和煦的笑容。

“師父,夜深了。您這是要去哪兒?”采苓問。

“你肚子咕咕叫了。為師去給你端包子來。”郁墨言快步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采苓抱膝坐在檐下,望着夜空中一倫圓餅似的明月,露出久違的笑容。

早前兩位宮女的言談不經意間又來擾亂了平靜的思緒,讓她倏忽一下便想到了滇王。

是兩月前的除夕,太醫局裏的醫官們早早歸了鄉,偌大的殿宇中除了郁墨言和她便只有幾位家住長安的醫正。

午後,郁墨言應邀出席宮內的慶祝活動,她百無聊賴下,便戴好了面紗到前廳去與韓醫正下棋。

贏了兩局,第三局時她去倒了杯茶,再回來瞧見棋局有變。

她深知是韓醫正輸不起背着她調整了棋局,她很想嚷他兩句,可是如今扮着啞女,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只暗自下定決心就算是一局死棋,她也要想盡辦法讓它起死回生。

滇王獨自進入主殿內,兩人都緊緊盯着棋盤,未注意到有人闖入。

直到她走了一步妙棋,滇王拍手道:“好!”

兩人錯愕地抬起頭來,見到穿着朝服的錦衣王爺正注視着棋盤,笑道:“你們繼續啊。”

“參見殿下。”韓醫正已機敏的單膝跪地拱手行禮。

她卻當場愣住,直到韓醫正替她解釋:“這位是太醫令郁大人的徒弟,自幼跟在郁大人身邊,大人進宮后念其孤苦無依,又是聾啞之人便將她也帶進宮。她腦子不太好,失了禮數,請殿下恕罪。”情急之下,他朝采苓使了個眼色。

你腦子才不好!采苓心道,卻是屈膝行禮如儀。

“都起來吧。”滇王笑道,“宴席之中,本王忽覺頭暈,又怕傳太醫驚擾了太皇太后,便到此處來走一趟。”

“下官這就為殿下把脈。”韓醫正連忙擺出一副專業的姿態。

滇**炯的目光卻只留在她身上:“既是郁墨言的愛徒,自得了幾分她師父的真傳。就讓她提本王看看吧。”滇王如是回復韓醫正。

“可是……”韓醫正欲言又止。

“有何可是?”滇王有些不耐。

“殿下有所不知,這宋醫女只能看……婦人之症。”韓醫正囁嚅。

“無妨。”滇往倒是笑了,“本王的身體與婦人也無多大的區別。”

韓醫正撫着胸口,差點噴出一口血來。

采苓躲在面紗之下,也是穩了許久才保持住不笑。

韓醫正無奈之下又給她使了個眼色,正此時,滇王已經挽起袖子,將光潔的手腕放在她跟前桌案上。

她悄悄按了按微微顫抖的一隻手,才將之抬起來,手指輕柔地覆在他脈搏跳動的地方,她雖緊緊盯着他的手腕,眼角餘光卻能清晰看見他的目光是一刻也沒離開過她,情急之下,她忍不住咳了一聲,瞥眼看他,劍眉星目,目光炯炯。

她連忙瞥過眼來,這時候,他也將目光移向她的手指,看了片刻。

她感覺手抖個不停,連忙停了診脈,拿過紙筆正要胡亂開個強身健體的方子。

“哈哈哈……”滇王朗聲道:“本王出來走了一趟,忽覺頭清目明,不治而愈了。”

說罷,起身便走,她還來不及反應,他便只給她留了個清俊的背影。

當初不敢相認,連半個字也未說。

今夜月華如練,滿目星辰,她抱膝坐在一地清冷里,舉頭輕聲道:“王爺。多謝你……”

千里之外,雲南滇王府內,春風拂面,桃花杏花開了滿樹。

“皇叔恐怕早就知曉此人並非是她,竟瞞到最後?”主位上,皇帝眼神冰冷。

“當初可是刑部侍郎親自押解的人,連陛下的心腹都看不出來,臣愚昧,自然也被蒙在了鼓裏。”滇王悠閑地喝了口茶。

皇帝薄唇輕輕勾起,笑意卻不抵眼中:“明明一開始就知道,偏偏等了一年。皇叔留給她的時間果然充分,如今即便是朕布下天羅地網怕是也難將之找到。”

“原來陛下也明白事到如今已是一年的光陰。”滇王收起笑容,“一年之中,陛下可來過一封書函?千秋節、太皇太后的壽辰、中秋、除夕,陛下可有過半點赦免她的意思?若非聽說人病重將死,陛下還會想起這世間還有一個她嗎?”

大殿之中,兩人劍拔弩張,兩兩向望,靜默無聲。

片刻后,皇帝問:“皇叔可知她如今身在何處?”

“臣不知。”

“皇叔竟決意至此?”皇帝面色一凜。

“臣猶記得幾年前東喜樓中,圓嘟嘟的女孩子手持一把摺扇,坐在小桌邊,聽曲子吃花生米,一杯接一杯飲酒。臣問她身為女子為何不守婦道要當眾醉酒,她拍了拍桌案,朗聲道:喝不喝?要喝就坐下,不喝就請便。”

“這樣的人,陛下讓她委身為奴,向嬪妃們端茶送水,磕頭如儀,陛下可曾心疼過她半分?”

皇帝雙眉蹙在一處,久久不語。

滇王勸道:“放她走吧。她那樣的人應該策馬紅塵里,本就不屬於深宮之中。”

皇帝冷然瞧了他片刻,倏得起身,從其身旁掠過,只留下一句:“朕絕不會放手。”

許多日後,未央宮中,又有一批宮女到歲數了,將會被放出去。

采苓穿了淺藍的襦裙,以同色面紗覆面,一年以來首次踏出了太醫局的殿門。

郁墨言去紫微宮陪太皇太後下棋,一個時辰內是不會回來的,她便尋得機會偷偷跑出去。

因為前幾日她無意間得知,浣衣局的吳姑姑也將在今日被放出宮去,她只想悄悄去掖庭看她最後一眼。

那一日晴朗無雲,杏花露在宮牆之外,桃花開了滿樹,承影湖中偶見白鷺低飛,各種熟悉的景緻許久不曾見過,倒是有些想念,她又貪心地在亭子裏坐了一會兒,直到無意間想到了碧落,而如今的自己在沈牧遲的心中恐怕還不如碧落,心情忽然很低落,便只垂着頭朝掖庭宮行去。

她躲在浣衣局內晾曬的層層衣物后,見到拿着小包袱的吳姑姑正與眾人道別。

吳姑姑雖然已過二十六歲,卻還是身姿綽約,面容嬌美,即便是在長安城中也能嫁入積善之家從此相夫教子吧。

她目光一轉,瞧了眼水池邊那塊大石頭,曾經兩人都愛坐在上面。吳姑姑說:“色衰而愛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她埋頭輕笑,就算命苦如吳姑姑至少還有滇王傾心以待。

而她虛活了二十年,深愛之人即是要殺她之人,又有什麼資格來憐憫別人呢。

此生還很長,只願吳姑姑從此安穩無憂。

卻不知,便是在這草長鶯飛的春日,在那高高的城樓之上,那人站在身後,冷聲問她:“你是何人?”

一年之後,得以再次見到沈牧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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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宮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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