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鳩酒
目光只要落在那杯鴆酒上,身體上所有的疼痛都能被忽略。
她被人按在地上,鋒利的刀片劃過額間肌膚,只覺有“水滴”從額上緩緩淌下,直到滴在手背上,才知是鮮紅的血液。
這輩子就算了吧,下一世再從頭來過。
她最後勸慰自己一句,走上去端起鴆酒就一飲而盡,周圍的聲音很嘈雜,聽得最分明的便是魏葦的笑聲。
她為何愉悅呢?大概是因為當初秦王府內與她作對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場吧。采苓想,隨後眉頭一皺,只將魏葦的笑聲屏蔽在心門之外,頓時覺得餘生最後的一點點時光無比安靜。
酒杯尚未湊近唇邊,便頓覺四肢酸軟,絲毫無法用力氣,漸漸癱倒在地上。算了吧,他們自然是會將一杯酒喂入她的咽喉的,她又何必非要掙一掙,好像自己飲毒酒多麼瀟洒似的。
迷迷糊糊中,見到的人大約就是黑白無常了,聽說黃泉路上有忘川河要飲孟婆湯,若是到了孟婆跟前,她一定端起湯就飲,不做抵抗和流連。以前看的話本里說,孟婆湯能讓人忘記前世的種種,她不是正需要嗎?
可是黑的就在眼前,白的怎麼還不來呢?閻羅王啊,難道是我姜采苓果真太過福薄,連地府來接人都要缺斤少兩嗎?
她嘴角上勾着一抹苦笑,額間的血液順着臉頰滑如嘴唇,腥甜到令人作嘔,只好閉了雙目。
緊接着便是靈魂出竅似的神遊。
去了相府的蘄春園,見張媽媽正在暖閣里數宮花,嘴裏還念叨着:“我們四哥兒喜鮮艷,這些紅的綠的紫的統統留下,那些個淺藍、淡緋的都拿走罷。”
忽然有人從肩膀一側揚手闊步走過,更像是穿過了她的肩膀。她錯愕地盯着那人,圓領袍衫的男裝打扮卻是桃花粉面,她輕輕一笑,原來是數年前的自己啊。
“本少如今這風流倜儻的扮相,豈能戴這些個鮮艷浮誇之物?”那人望着托盤裏的金絲宮花,搖了搖頭,片刻后忽然拿起一支,別在圓髻上,“張媽媽,你說我美嗎?沈牧遲他會喜歡嗎?”
“普天之下,只我的四哥兒最美。誰說四哥兒不美,那是他沒張眼睛。“張媽媽說著說著,眼中就蘊滿了氤氳。
“好了啦,好啦。我戴就是,你別哭呀。“她連忙拉着張媽媽的手左右搖擺,”況且沈牧遲一定會喜歡的。“
這一抹神遊的靈魂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嘴裏只蹦出兩個字:“真傻!“
還去了東喜樓,走在赫悅身後一丈遠送淵兒去學堂,她跟在他們身後,緊緊盯着前邊小腦袋瓜上的小小圓髻,捨不得移開一點點的目光。
到了白馬書院,她聽見淵兒拉着赫悅衣角問:“師父,是不是我學完了《中庸》姑姑就能出宮了?”
赫悅很篤定地點了點頭,淵兒便一蹦一跳混入了書院的人流之中。她努力再找了找,只看到那個小小的圓髻蹦到殿門裏頭去了,她便也笑着。
而後,全是零散的片段,有良府的京郊別院,有秦王府含彰院裏的小廚房,還有桃花谷的半山腰上,甚至是北國烈烈寒風中,一個人騎在馬上,跑遍了懷遠城方圓二十里之地。見了許多人,愛的亦或是恨的,連陶陶都說要同她重修舊好,雲南那位爺更是慷慨,甚至拿出許多銀子要給她蓋一座竹樓,明月生了大胖小子,沈泰坐上了北國皇帝之位,站在他身邊身披彩雲金龍皇后朝袍的女子卻是楊萋萋。
就在此時,她才忽然明白,這趟靈魂出竅的神遊其實更像是一場夢。可是即便是夢,她也再不能見到沈牧遲哪怕是一面。
渾渾噩噩中也不是沒“遊盪“到垂拱內殿,年輕的君王端坐在案前批閱奏摺,內廷女官將新煮好的茶送到案邊,皇帝擱下手中奏摺,抬起臉來,卻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那濃密的眉毛,幽暗深邃的眸子,微微捲曲的睫毛,英挺的鼻樑,那薄唇如塗脂,即便是那白皙光潔的面頰都統統不見了,周圍景物清晰無比,連他玄黑龍袍上綉着的金龍正咆哮的面目都清晰可見,可是他的面容就是糊作一團。
她忽然就哭了,原本就要忘記的人,即便是見不到最後一面又有什麼可惜的呢?她自問一句,也沒個回答。
哭着哭着,竟然再次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淺緋色的幔帳,綉着翠色的蜻蜓並幾朵嫣紅的牡丹花。
轉過眼去,見到窗前有個梳着羊角辮的小姑娘扣了書冊在胸前,朗聲背道:“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參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嗯……子曰……”
采苓輕輕一笑,發出虛弱的聲音:“夫孝,得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姑姑……”小女娃連忙放下書冊,奔至床前,“你終於醒來了。”
“小川……”采苓才剛剛抬起右手,小川便跳起來,“我這就去告訴爹爹。”一溜煙跑出房門去。她想撐着坐起身,卻動彈不得,只抬眼看着幔帳頂上碩大的牡丹。
首先進入屋子的是漫雲,她眼中藏着淚,跪坐在床榻前,“姐姐,謝天謝地,你總算是醒了。”
“漫雲。”她咧嘴笑道,“你變美了。”當初離開北國時,漫雲還在桃花谷中養傷,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恢復白皙光潔面容的漫雲,心中一股暖流,溫暖了虛弱的身子。
“姐姐……”漫雲眼中的淚水再也藏不出,吧嗒滴落在手背上。
“這是小川的房間嗎?”采苓將周圍打量一圈,“我怎會在此處?”
“是漫雲將你救下了。”站在門口的郁墨言輕聲說道。
“多虧了郁大人神機妙算,若沒有郁大人的迷魂香,怕是我也沒有把握可以在碧霄宮中救人。”漫雲朝郁墨言投去感激的目光。
“多謝你們。”采苓道。
“姐姐安心養着身體便是,只是未免橫生枝節、惹人懷疑,我今後怕是不能再到太醫院來看望姐姐。”漫雲憂傷的很。
“傻丫頭。我如今好吃好睡,人又還在未央宮中,你難過什麼呢?”采苓笑責。
“陛下他……”漫雲才剛開口。
“往後別再提他了。”采苓將她的話打斷。
隨後,采苓將目光看向門口,使了點力氣:“郁大人……”
郁墨言走近了幾步:“好好躺着,不要試圖起身。”
“郁大人因何救我?”
“前幾日有人來取鶴頂紅?我估摸着應該是要用在你身上。”郁墨言說得滿不在乎。
“所以你就給了更加烈性的鴆毒?”采苓問。
“我自己配的鴆毒,我自己自然能解。那鶴頂紅,暫時還沒有法子能解。”郁墨言俊朗的面容上閃現出幾分失望。
采苓慢慢笑開,“謝謝你,郁大人。”忽覺額頭上一陣刺痛,“可是為何我一笑,額上就像是要炸裂開,是不是飲了鴆酒的後遺症?“她連忙問。
“你根本就沒沾到。”郁墨言寬慰她。
“那是為何呢?”采苓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眉心之上,好痛,卻似乎能摸到一個輪廓,“他們是否在我額頭上刻了字?”
“嗯。”郁墨言點點頭,“不過別怕,我自有辦法。”
“刻了何字?”她皺眉問。
郁墨言也皺眉看了她一眼,瞥過眼去,沒有回答。她頭上似乎有一個驚雷瞬間炸開,連忙看向一旁的漫雲,“快告訴我是何字?”
漫雲低着頭,眼淚啪啪滴在地板上,她連忙伸出手背遮住眼睛。
“是個‘奴’字。奴隸的奴。”站在漫雲身側的小川開口說出實情。
屋內靜謐無聲,彷彿一切都靜止了,漫雲仍然落着淚,片刻后才哽咽道:“若是我再早一點趕到,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不消擔心,我自有辦法。”郁墨言信心滿滿。
“其實我早就看煩了自己這張臉,巴不得換個容顏呢。”采苓看向自責不已的漫雲,微微笑着。
待漫雲帶着小川出了房門,采苓滿懷期待地看向郁墨言,弱弱道:“雖然我一直嫌自己臉太圓了,鼻子不夠挺,眼睛不夠大,可是能不能只解決額頭上的問題,就算是留下多大的疤也沒事,反正我又不嫁人了。”
他目光極溫柔,笑容極和煦,走上前來,隔着衣袖給她把脈。是末,他將她的手臂放回錦被中,溫和而低沉的聲音彷彿是天籟,“在天牢裏吃了些苦頭吧?不消擔心,只需靜靜躺着養好內傷,其餘的就都交給我。”
她還巴巴望着他,可是聽了這話,眼睛裏忽然就浸滿了淚花,不敢眨眼睛,只將它們睜得大大的。片刻后,轉過頭去,讓淚水滴在枕頭之上。
自去年九月初三,她的世界發生了斗轉星移,她忙着曲吉避害亦或是全力保護所愛之人,常常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軀,會因為落入髒水池子而身患疑難雜症,也會因為身心俱疲而漸漸累積了內傷,稍不注意便會染了風寒,以往只一碗葯、一碗葯喝着,喝完后又與平素無異,從未想過讓時間暫停,好靜靜躺在床上養一會兒病。
“謝謝你,郁大哥……”
她忽然改了稱呼,他聽了很滿意,原本皺起來的雙眉慢慢舒展開來。
京郊五里桃花林外,刑部的囚車剛過了長亭,便見五個黑衣人騎着高頭大馬攔在路中央。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攔住刑部要員!”領頭的拔劍出鞘,冷聲質問。
“正是本王。“從路旁策馬而來的公子,穿着粗布衣裳,腰間一枚環形墨玉系在紫色的瓔珞之下。
“下官參見滇王殿下。”刑部眾人連忙下馬,拱手行禮。
“免禮。本王並非要阻礙爾等押送犯人。”滇王也從馬上一躍而下,堪堪站在囚車之前,“本王只是想見一見故人。”
“這車未免也太破舊了,這帘子是怎麼回事?居然破了如此大一個洞。”滇王手指着囚車,連連搖頭。
“殿下,這是押解犯人。”領頭的壯着膽子提醒。
“犯人怎麼了?犯人也是人,本王估計坐你們這車一路往西,等到了雲南,人就得散架了。”滇王提高了幾分音量,領頭的正要再解釋幾句,滇王道:“幸好本王早有準備,那輛停在那裏的馬車看到沒,去換吧。”手指着的馬車,嶄新而華麗。
“這如何是好?我們押解的可是囚犯。”領頭的嘟囔道。
滇王踹了他一腳後放了狠話,“你不去將人給本王請到新車上去,本王就鑽到這囚車內與爾等一同回雲南,反正本王也正不想騎馬。”
說著,甩了甩袍角,一隻腳就踏在了囚車之上,只聽車架發出嘎吱一聲,連拉車的老馬也轉過頭來嘶鳴了一下。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領頭的連忙彈起身,連連拱手勸着,“這車太破舊,殿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下官怕是難逃其咎啊。”
滇王眉毛一抬,領頭的點了點頭,就這樣,事情便辦成了。他兩手抱胸站在官道中央,等着采苓從囚車內出來,他還在想要不要扮作極嚴肅的模樣,讓她全程提心弔膽、唯唯諾諾,往後,彼此對坐品茗時,到能拿出此事來解了悶。
“小苓……”才剛看到她從囚車內出來,他便忍不住揚手招呼。可是她卻並沒有抬頭來看他,反倒是左右躲閃似在迴避他。
該不會是在天牢內被人用了刑?他的拳頭不自覺捏緊了,疾步走到刑部官員的跟前,輕輕一掌將人群撥開,站在素服女子跟前,他握着她瘦弱的手臂,“小苓。讓本王看看你。“
手中的女子微微顫抖着,嘴裏囁嚅出一聲:“王爺。”
他的身子僵了一僵,片刻后,伸手握住她的下頜,讓她抬起頭與自己對視。珩兒雖並未料到滇往會出現,卻對自己扮相有八分的把握,只凝視着滇王,見他英武俊朗,情不自禁就露出了一抹嬌羞的笑容。
滇王面無表情看了她片刻,遂將手從她的下頜處移開,任何話也未留下,轉身躍上馬去,策馬一溜煙消失在視野之中。
刑部的小吏們交頭接耳:“如今是該換車呢還是不換?”
後來,不到一年,珩兒死在了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