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回宮

第二十九章 回宮

來回一趟不到兩月,彷彿過了數年那樣久。

去時,長安還未飄下冬日的一場雪,回來時宮牆上已經積着厚厚的雪白。

垂拱殿內燃着地龍,溫暖似春。

雲鶴仔細瞧了一眼司膳房呈上的一桌佳肴,滿意地離開了,采苓去請書閣內的皇帝和靜和長公主用膳。

人才剛走近,便被一本書冊砸在頭上,抬頭望去,陛下正不掩怒氣瞪着側席上的靜和。

靜和忙起身,雙膝撲通跪於地:“靜和懇請皇兄收回成命。”

“朕以為你對楊陶陶情深甚篤。”皇帝蹙眉,難以置信地看一眼靜和。

靜和繼續跪伏在地,“妹妹年幼不懂事,往日做了太多令皇兄失望的事。可是妹妹到底不甘願嫁給一個殘廢之人!況且楊陶陶他與姜采苓素來瓜葛不斷,皇兄雖可以不計較,妹妹卻難以釋懷。”

“一派胡言!”陛下冷冷瞧着她,片刻后,已是溫聲以告:“你可知楊陶陶是為朕受的傷,是朕欠了他一條手臂。“

“既然如此,那皇兄自然能找到親自彌補他的法子,不用非要我嫁給那個殘廢。“靜和辯爭道,”況且此事即便是太皇太后答應了,父皇他一定不會答應。就算父皇也應允了,妹妹窮盡其法也不會屈從的。“

“你……”皇帝舉起右手,指着靜和,片刻后卻只頹然放落案上,“你走吧。出宮去吧。”

陛下如今正在氣頭上,估計也沒有用膳的胃口。

采苓雖只穿了薄衫,連忙跟在靜和的身後出了垂拱殿的大門。

“你這個掃把星,跟着本宮做甚?”雪狐大氅內的女子嬌美華貴,頓住腳步。

“奴婢想同長公主澄清一件事。”采苓將所有的驕傲埋藏起來,已是異常卑微,“奴婢與楊都尉不過是普通朋友,而且楊都尉也說過,從此跟奴婢再無任何瓜葛。長公主殿下可千萬別與楊都尉置氣。”

“哼……連你也來哄騙本殿。”靜和邪魅一笑,“往日裏對本殿嗤之以鼻的人現在都來求着本殿接受那個殘廢。可是本殿憑什麼要將大好的青春年華葬送在那個殘廢的手中?你說給我聽聽,從古至今你可聽過斷了手的人還能在軍中做將軍的?楊陶陶的後半生算是完了,本殿現在只慶幸沒有下嫁於他!”

北風呼嘯而過,凌冽的風雪如刀子劃過面頰,只覺疼痛難忍。她眼睜睜目送裹在雪狐大氅內的女子在宮人的攙扶下坐上了步攆,越行越遠,漸漸消失在永巷的盡頭。

她以前就想過,要是每個人都能同靜和一般,喜歡的都勇敢去追求,不喜歡的就棄之如敝履,生活便會變得簡單許多。可是為了這份簡單,就值得活在人世間嗎?

她只希望在百年之後待生命落幕之時,再回想一生的經歷,沒有遺憾的事,也沒有對不住的人。

再回到垂拱殿,見桌前膳食仍原封不動,她取來食盒,挑了幾樣陛下尤愛的,提到書閣去。

她將幾碟飯菜擺在小案上,見陛下正用左手批閱着奏摺,她輕聲道:“一定能有更好的法子。”

他手中的筆稍滯,瞥視過來,劍眉星目,已是恢復了一如往常的決斷。

後來,他冊封楊萋萋為貴妃。

欠陶陶的,他要以賦予他妹妹萬千寵愛來償還。

楊家雖然失去一名能帶兵打仗的兒郎,卻多了一位能在內廷中呼風喚雨的一品夫人。

自配入掖庭,人生好像是被人牽着線,她早已學會了逆來順受、不爭不辯,只等五年後平安放出宮去。

可是這一次,她竟然以內廷女官的身份反對陛下冊妃,朝堂之上敵對者的聲音幾乎要將她溺死,可她就是跪在垂拱前殿內兩天一夜。

許多年後,民間還有人悄悄說起,慈仁姜皇后善妒,竟敢以區區四品女官的身份阻止陛下冊立楊貴妃,無所不用其招,逼得陛下好苦,幸得良賢妃明辨是非又顧全大局,在她跪於垂拱前殿之後不久后也一併跪在她身旁,好言相勸了一天又一夜。那良賢妃當時可是懷着龍嗣,身子但凡有半點損傷,誰能擔待得起,言官們苦苦相勸,慈仁姜皇后這才作罷!

紫微宮內,池水結着薄冰,九曲長廊旁的灌木叢上堆着厚厚的雪白,兩株臘梅花兒迎着呼嘯的北風吐露花蕊。

采苓站在長橋上等萋萋。

“苓姐姐。”雪狐大氅內的女子朱唇輕啟,頷首低眉。

“你可知我約你相見所謂何事?”采苓沉聲道。

萋萋蹙眉:“是關於陛下要冊立我為貴妃之事?看苓姐姐的意思難道是要我抗旨?”

“哼……抗旨?”采苓冷冷道,”你難道還有接旨的打算。你與他已經走到哪一步了,我暫且不去思量,你有信心入宮以後能全心全意只侍奉陛下,從此將之忘記?“

“為了楊家、為了哥哥我也應該如此。這些不是姐姐你一再告誡我的嗎?要我顧全大局。如今為何自己倒是無所不用其極來阻礙此事?哥哥為此有多恨姐姐你,你可知道?“萋萋一雙手攏在狐狸毛袖子裏,不掩埋怨地看她一眼。

她與陶陶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嗎?思及此,找人算賬的氣勢頓時沒了。

“姐姐你放心,我同沈泰只不過是逢場作戲,我如今只慶幸未與他有夫妻之實。”萋萋低聲道。

采苓黯淡的眸中忽然閃出一絲光彩,“此話屬實?”

“若是姐姐不信,可以看看我臂上的守宮砂。”說罷,就要撩起袖子。

“不用了。”采苓見她言之鑿鑿,便只叮囑道,“後宮不輸朝堂,從今往後你應當學着自保。”

“多謝苓姐姐成全。“萋萋微微屈膝,轉身離去。

這後宮之中到底又多了一名敵人。她撇撇嘴,扔了一塊石子擊穿了池塘里的薄冰,濺起三、四點水花。

她輕輕一笑,眼角餘光瞥見有人負手站立於橋邊小徑之中,她轉目瞧去,與時任太醫局最高長官太醫令的郁墨言四目相對。

她連忙扔了手中另一枚石子,撲通一聲,再擊碎一個冰窟窿。

“郁大哥……”她小跑至郁墨言跟前,朗聲喊道。

“姜大人。”一名更年輕的醫正從樹后閃身而出,拱手作揖。

她回了禮,再看向郁墨言,才發現他深邃的眼裏並沒有任何歡喜,她便將心中的話都吞進去,只問:“郁大人可還習慣近來的生活。”

“嗯。”他只這樣回答,連提着醫藥箱子的醫正也局促,忍不住往樹后挪了數步。

“郁大人這是剛為太皇太后診了平安脈?”采苓微笑着問。

“嗯。”這次他點了點頭。

采苓依舊微笑着,頷首道:“郁大人忙,我就不打攪了。”說罷,避在小徑的一旁。

他從她身邊經過時,留下一陣略帶花香的風,她忽然開口道:“上次開的葯都吃完了,也不知道痊癒了沒?”

他的步子一頓,兩隻指腹已隔着襦裙衣袖附在她的手腕之上,須臾,他道:“同樣的方子,再吃三副。”

她竊笑着點了點頭,目光所及,他冷峻的臉上忽然染了一層薄薄的紅暈,將他的俊朗更點亮了些,她忍不住仔細看了看。他卻很快瞥過眼去,轉身離開。

宮中時日悠遠而枯燥,有的人拼了命要往裏鑽,有的人身不由己,前者是良明月、楊萋萋等,後者是郁墨言,而她呢?兩者兼有之。

只是為何郁墨言對她的態度忽冷忽熱?要不是剛才的考驗,她還以為連郁大哥也要同她劃清界限。那這漫漫看不到頭的日子,才真的全是道不盡的苦楚。

又等了一柱香的時間,皇帝疾步從瑜景閣里出來,玉德打着塵拂小跑着在後面追。采苓避在小徑旁,只等他走近了便跟在他身後。

剛走近,他卻頓住步子,負手而立,一株臘梅在他身側吐着花蕊,花香瀰漫。

她這才抬起頭來,錯愕地看他一眼,四目相對后,她微微一笑:“陛下是想問,為何我會站在這冰天雪地裏頭,不知到暖閣里去等?”

皇帝本來冷肅的一張臉,頃刻間稍緩,深不見底的冷眸里也點亮了些許的光:“竟敢揣測聖意?”

“日日伺候陛下,到底不能是笨蛋吧。“采苓笑道,見他還等着她的回答,連忙回答:”怕老祖宗見了我又是一肚子的氣。”

“嗯。太皇太后是被你氣得不輕。“皇帝闊步走在前頭。

“陛下就不能騙騙奴婢嗎?”采苓緊緊跟在他身後,“可沒有這般寬慰人的?“

“朕並沒有要寬慰你。“皇帝轉過眼來瞥視她一眼。她嘟着嘴,滿腹的牢騷只敢對自己發泄。

回到垂拱殿處理政務、用晚膳皆與平素無異,直到玉德捧着幾位娘娘的牌子來,皇帝看也沒看一眼,抬手便讓他端走。

玉德同雲鶴抱怨道:“良賢妃今日竟來垂拱殿來找陛下,趙昭儀自數日前進宮還未得見聖顏,魏美人就更別提了……“

雲鶴微微一笑,轉目瞧着采苓。采苓有些內疚,心知是近來自己極力反對陛下冊立楊萋萋引致陛下煩心了。

在小屋內睡至深夜,忽覺有人坐在床沿上,將她輕輕往裏推。她氣不打一處來,迷迷糊糊道:“我明明從內鎖好了門。”

片刻無聲,那人已經找了足夠的位置躺下,輕輕將她往懷中一帶:“小小一把鎖難不倒朕。”

睡意深沉,她不願再深究,只靠在暖烘烘的胸口上進入香甜的美夢。

次日,她聽說皇帝打消了要冊立楊萋萋為貴妃的念頭,縱使朝堂上多有微詞,陛下只說:“朕心意已決。”

穿着朱紅朝服,一隻袖子卻空空如也的陶陶跪在垂拱內殿的大理石地板上,“臣斗膽再來替臣妹求一次。”

“你可知朕自可保你楊家。朕可封你為平陽侯,世襲罔替。”皇帝勸道。

“臣如今不過是一介廢人,無法替國效力,封侯又如何?可臣妹素來面子薄,臣恐怕她會有不測。如今臣雖不能為國為朝廷效犬馬之勞,卻希望給妹妹一個未來可期。求陛下成全。”陶陶磕了三個頭。

陛下道:“你先回去。朕自會再三思量。”

陶陶退出垂拱殿,面對追出來的采苓,抬手從懷中拿出一張銀票,遞給她:“這是欠你的錢,從此你我二人就再無瓜葛。”

“陶陶……”她沒有伸手去接,只難過地看着他。

他便將那銀票扔在空中,北風凌冽吹過,將之捲起來吹入雪中,他的話冰冷不帶一絲溫度:“姜大人請自重。”

因此事,她告了一日的假,在小屋裏輾轉反側地思量。直到午後,春姑姑親自來傳話,說太皇太后想見見她。

她連忙找出太皇太后喜歡的絳紫色衣衫,又梳了精緻的髮髻,拿上新培的茶葉隨春姑姑去了趟紫微宮。

一路上想過好多遍的問安還來不及說出口,太皇太后開門見山就問她:“有何條件?你開出來便是。”

她瞪圓了眼睛,雖然已經猜到是關於楊萋萋的,卻還是想要問清楚:“開什麼條件?”

“你若不再阻礙萋萋入宮,哀家答應保你五年後平安出宮。”

她凄冷一笑,何德何能,竟然能跟同老祖宗談條件。

“若是能提條件,奴婢還真有一個。”

“說罷。”太皇太后輕咳一聲。

“奴婢的姑母還關在行宮,連八皇子的生母也能搬到王府同兒子居住,廢太子不過是一名庶人,關着她的母親有何用?不如也放姑母去邊關吧。”采苓跪下懇求道。

“只這件事?”太皇太后雖怨廢后不爭氣,卻到底是她的姑母,不是真的狠她,采苓提其這事,倒是正中她的下懷。

“嗯。只這事。“采苓道。

“哀家答應你。”太皇太后囑咐,“不過,你也別忘了答應過哀家什麼。“

那一夜跪在垂拱內殿外的女子求的竟然是:求陛下冊立楊氏。

後來有說書人說到這段,自然不懂其中緣由,只說慈仁姜皇後有野心、懂手段,一招欲擒故縱便將皇帝捏在股掌之中。皇帝雖幾日不理睬她,卻了結了心頭一樁煩憂之事。慈仁姜皇后依舊做着內廷女官,直到第二年的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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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宮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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