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斷臂
那一日本是朗朗晴空,到了傍晚時分,彩霞更是瀰漫了整個天際,殊不知都是這場血雨腥風的前奏。
眼看着沈牧遲在擊殺了數人後體力漸漸不支,采苓握着長劍步步逼近,北國的將士本對眼前這殺紅眼的南國君主十分畏懼,見她來了,便都退到一邊。
她使勁抬起利劍,劍端直指沈牧遲。
他卻未躲,將手中的長劍插到雪地里,抬着眼皮冷冷瞧着她,眼中悲傷、憤恨難辨。
“沈泰。你從前最瞧不起我喜歡眼前這人。你說了許多次,沈牧遲清高,絕不會瞧上我姜采苓。”她嘴唇上勾起一抹笑容,對身後的男子說道,目光卻留在對面的男子臉上,他卻只冷然看着她。
“可是沈泰,你錯了。他不禁瞧上了我,還一心只在我身上。”采苓笑着笑着忽覺眼中模糊一片。沈牧遲是何反應,她再管不了。
“所以沈泰,傷他不如傷我。”采苓忽地調轉劍頭,緊閉雙眼將劍往自己胸口刺去。
可那劍端才剛劃破了衣衫,便被人擊落於地。
沈牧遲站在她身側,緊緊握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說過,此生再不許你傷害自己一絲一毫!”
“小心!”采苓驚呼一聲。壯漢中有人舉着大刀快速逼近。她要擋在沈牧遲身前,可是卻被他緊緊拉着,不准她動彈。
“不……”采苓嘶聲力竭地喊。
目光所及,是陶陶用手臂擋住了就要砍在是沈牧遲後背上的快刀,一截斷臂滾落到腳邊,臂上湖水藍色的錦緞染滿鮮血。
“啊!”是陶陶發出的仰天長嘯,“爾等速速掩護陛下離開。”
沈牧遲轉過身去,佈滿血絲的眼睛裏登時全是怒火,五步一擊殺,北國壯漢們無不心驚,統統後退數步。
采苓將那雪中斷臂撿起來,裹在大氅之中,忍着錐心之痛,走到沈泰跟前,求道:“你要的我都給你,放他們回去。”
她轉目看向萋萋,萋萋卻早嚇得躲在一名黑衣侍衛身後,渾身發抖。目光相接,萋萋連忙迴避。
“哈哈哈……”沈泰毫無感情的笑了數聲,低垂眼睫看她,“表妹,多少年了你還是首次如此柔和地同本王說話。那人到底是本王的親弟弟,本宮不會讓他死在這千里雪原。可是表妹,你給本王開出的條件,本王仔細想過了,倒覺得可行。可本王給你的時日卻不多,半載如何?”
“一言為定。”采苓堅決道。
沈泰唇角勾出一抹邪魅的笑容,忽然伸手將她額間一抹鮮血抹去,她抬手便打在沈泰手背上。
沈泰收了手,勒緊馬繩打馬回奔,全程竟沒有看萋萋一眼。眾將士也登上馬去,馬蹄聲踏破了幽靜的山谷夜空。
人去后,采苓連忙抱着一截斷臂蹲在陶陶跟前,“快跟我去找郁大哥。”
陶陶倒在雪地里,額頭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隻手支在雪地里撐住身子,一隻袖子空落落隨着凜冽的北風左右飄擺,袖子裏一滴滴血滑落在雪地里,登時融化了冰冷的落雪。
他咬緊牙關,轉過眼去,沒有啃聲。
“哥哥!”萋萋奔至,哀怨地望着采苓。
那一刻她的心比這冰封的北國還要涼,終於意識到,她一心想要保護的人卻是因為她而受傷。來不及悲傷,扯開裙角的棉布,她將雪敷在他的傷口之上,然後正要裹上棉布止血。
他狠狠甩動只剩上半截的手臂,將鮮血甩到她的臉上,卻仍未啃聲,撇過臉去。萋萋接過她手中的棉布,為她哥哥包紮傷口。
不再理她的人還有沈牧遲。來時是一隊數十人,回去時卻只剩寥寥六人。
回到府中已是深夜,太醫左右踱步,焦急萬分,說楊大人失血過多,怕難以捱過今晚。
她聽后登時衝出屋去,沈牧遲這才同她說了話,他冷聲問:“做什麼?”
“我去請郁大哥。”她眼中一片氤氳,卻一再告誡自己哭不得。
他盯着她片刻,冰冷的眼眸像寒潭一般要將她溺死在裏面。她不敢看,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隨你去。”他道。
“少主!”明月連忙拉住他的袍角,“雪天路滑……”
“無妨。”他轉過眼去,回復了一個溫柔的笑意。
采苓才剛登上黑馬,他便立即騎在同一匹馬背上,夾了夾馬腹星夜啟程。
一路行至桃花谷,采苓用力拍打着小院的門,燭光微亮后,郁墨言出現在院中。
“郁大哥……”兩行淚頃刻間再也控制不住,滑落了兩行。
即便是有郁墨言這樣的神醫星夜趕來醫治,陶陶只求了個性命無憂,左手臂是再也接不上原來的位置。
五日後,已勉強能夠走動的陶陶去府後溪邊葬斷臂。滿樹的梅花開得艷麗,雪還是紛紛揚揚落着,落在鬍鬚鬢角雜亂的他頭頂之上。
采苓撐了一把油布傘,雖猶豫了片刻,還是鼓着勇氣走近,將傘撐在跌坐於地的他頭上。
“對不住……”想了好久,只這句話可以出口。
“我幼時第一次見你是在將軍府門口的小巷子裏。趙王世子夥同幾個無賴來找我算賬,我不敢告訴我爹,也不敢同他們打架,所以一直在那個巷子裏被人欺負,以至於每次出府門只敢走後門。可是那一次,你站在我身前,張開雙臂,說男子漢怕什麼流血,是不是真的慫打一架看看再說。所以我們將漢王世子揍了。父親拿了千年人蔘去賠罪,姜相也罰你禁足一月,可是從此再沒人敢欺負我。”
采苓撐傘的手抖了一抖。
“後來他們告訴我,你之所以要幫我,是因為想要通過我認識三皇子殿下。”
“陶陶……”
“我不怪你。我沒什麼交心的朋友。多少年來,你便是我唯一的朋友。父親告誡,離姜氏遠一點方能避災禍。我從來不信……”
“可是我現在信了。”陶陶抬起眼來冷冷凝視着他,口吻從呢喃自語變成責問:“廢太子是如何的人你難道不知?陛下又如何待你,你是沒有心還是眼睛被蒙蔽了?竟然敢勾結沈泰!”
“我沒有!”采苓辯白。
“哼!你以為我還是總角稚童?”陶陶輕蔑一笑,“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們是如何入了沈泰的埋伏?你們倆又做着怎樣的交易?”
“我……”采苓才說出一個字,陶陶便再也聽不下去,站起身子,碰落了她撐在他頭頂的油布傘,那傘隨風滾動了半丈遠。
“從此你我二人如陌路之人。”陶陶走時,頭也沒回,只頓了頓步子,語氣冰冷地警告:“別忘了碧落!陛下可不會對北國姦細心存憐憫。”
采苓跌坐在斷臂的墳冢前,紅梅花落個不停,溪水都結了冰,北國的冬天尤其寒冷。淚水留下來的,本是溫暖的兩串液體,滴在手上慢慢就有了冰晶。
她抬起頭,找着藏在雲里的日頭,朗空晴日的春天,何時才會再來?
那日去桃花谷請來郁墨言,就再沒了送他回去的時候。
沈牧遲當夜便坦誠相告,又說意欲冊封趙楚茨為昭儀,郁先生若是甘願回國效力,他便將整個太醫局都給他一人執掌,若是想要留在北國,他也不會強人所難,馬車就備在門口,郁墨言最終選擇了留下。
宋府外,停了數輛馬車。小川拉着他爹爹的手:“阿爹,長安也有這麼漂亮的梅花燈嗎?”
郁墨言撫摸着小川圓圓的腦袋,“有。”說完后,轉過眼來,看着采苓。
采苓這才露出笑臉,蹲下身子對小川說道,“宮中的琉璃燈,很美。”
小川將信將疑,走到她姨母跟前,她姨母正是風光時,嬌俏的小臉上每時每刻都洋溢着笑容,拉着小川的手在雪地上轉着圈子。另一邊的馬車旁,兩名侍女攙扶着身體虛弱的的良明月,明月愁容不掩,緊緊盯着無憂無慮的趙楚茨。
“往後日子還長,郁大哥心中可有主意。“采苓仍忍不住要提醒。
“至少能保她不死吧。“郁墨言的目光也停留在趙楚茨身上,緊接着又問采苓,”笑什麼?”
采苓收住笑容,搖了搖頭。
她心裏想:若是這世上也有這麼一人能夠保她性命無虞,她也許也能活得如同趙楚茨這樣恣意。她很想念年少時的光陰,可是卻再也回不去了。
沉吟中被人拽住胳膊,她連忙轉過眼去看,見到他白皙而冷若冰霜的一張臉,她每每看見都禁不住激動的一個人,她結結巴巴道:“沈……陛下……少主。”
自陶陶斷臂后,再沒同他說一個字的人,將她塞進最豪華的一輛馬車內,自己也坐進來,也不看她一眼,便伸長了腿那樣坐着。
采苓局促中帶着幾分緊張,很快便恢復了常態,眼前這人趾高氣揚的模樣明顯就是垂拱殿裏至高無上的君主,所以她只需要像往常一樣將他伺候妥當便是。
整個回程的路途,從永州到幽州,再從幽州到雁門關,途中住了四家客棧,采苓皆是卯時便守在他的屋外,靜等他起身,然後進去為他更衣梳頭。
有一次良賢妃恰好在裏面,采苓就靜靜候在幔帳外,等良賢妃穿戴稍整齊后,她才蹲在床榻旁為沈牧遲穿雲靴。靴子才剛穿好,她的手指還停留在雲靴上綉如意祥雲的地方,他舉步就走,她來不及收回手,兩根手指便被他踩在腳下。
“少主……”是良賢妃嬌滴滴的聲音,待到他回頭,才道,“您踩到苓姐姐了。”
他面無表情,轉過頭去,微張開雙臂,是在等着她為其穿衣。她來不及多想,只將深紫色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仔細為他繫着腰帶,他細長的手指忽然也伸過來,剛好觸及她被踩過的手指,兩兩無言,她垂下眼去,將手指移開,連忙去取大氅。
“姑姑為何要站在姜公子身邊?姑姑犯了什麼錯?他們為何不許她吃飯呢?”到了太原,在客棧用膳時,另一桌的小川拉着她爹的袖子低聲問。
郁墨言將目光移回來,瞧了眼無心飲食的楊家兄妹,又給小川夾了一塊白玉豆腐,低聲道:“你姑姑她沒有犯錯,她是內廷女官,侍奉陛下是她的工作。”
小川瞪圓了眼睛,“姑姑是內廷女官嗎?那我長大了也要做內廷女官。”
最後幾字稍微說得大聲了,隔壁桌的采苓轉過眼來看了她一眼,她連忙伸出一雙小手來將自己的嘴捂住。
休息時,馬車停在小樹林,采苓來到溪邊準備裝一壺水,正好遇見正陪女兒玩耍的郁墨言。她自知自己如今狼狽不堪,只笑了笑,甚至沒有要同他們閑聊的打算。
“姑姑,你快來看。這溪里有好多魚。”小川揚手招呼她。
她正踟躕不前,郁墨言緩緩走近,接過她手裏的水壺,蹲下身子接着最石頭旁最清亮的甘泉,“除了你,小川她不愛同旁人說話,要是沒事,就留下來待一會兒吧。”
兩人抱膝坐在溪邊草地上,看小川拿着長長蘆葦逗魚,偶爾相識一笑。
“累嗎?”他忽然問。
她搖了搖頭,“其實沈牧遲他並不難伺候,除了有些菜不愛吃需要人勸兩句外,其它的都好。他的頭髮又很柔軟,像摸在一匹錦緞之上,為他梳頭是我的一大享受呢。”
他沒有接話,反倒是笑了。她不服氣地推了推他的手臂,“什麼意思?是不相信嗎?“
他收了笑容,搖頭道:”沒有。你要是享受就好。“
“我是真的享受。”她再次強調,片刻后,卻覺眼中似有異物,連忙將一顆頭埋在兩腿之間。直到她感到有一雙溫暖的大手正在輕拍她的後背,她抬起頭來,並不知自己的眼睛已經紅了一圈,只努力說道,“我從前在長安城了可是叱詫風雲,誰也沒有怕過,過得可比你在桃花谷還安逸呢。”
“我知道。”他看着她,溫和的眼神,堅定的語氣。
這次換采苓哈哈大笑,“你怎會知道?我們不過才相識。明顯是敷衍我嘛!想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對吧?”
“你如今過得也不差。”他依舊溫暖如四月的風。
“真會安慰人。“采苓站起身後拍拍屁股後頭的枯草,”多謝郁公子開導。不過馬車旁還有主子等着我伺候,小女子這廂先告退了。“
轉過身子,見沈牧遲就站在幾丈之外,他們的交談被他聽了多少去,她已經不想再去思量,只揚着手中的水壺笑道:“山澗里的清泉。”
“少主。”良明月似一隻歸林的百雀鳥,從馬車處走過來,一雙柔荑纏在他的胳膊上,“那邊有一株開得好美的紅梅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