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審理
若說姜采苓與沈牧遲從前是妾有意郎無情,如今是郎無情妾也無意,本該是握手言和、相安無事的兩個人,偏偏要捲入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裏,傷了和氣。
“住手!”就在采苓的頸脖被擰斷的前一刻,沈牧遲闊步而來。
來不及管頸脖處的疼痛,采苓重重地呼吸兩口氣便拉着漫雲要走。宅斗她到底是看得多,知道這種情況老爺肯定是要站在受寵小妾那邊的,留在這裏不過自取其辱。
“王爺……”碧落自帶三分撒嬌的聲音剛起,沈牧遲便安慰道,“你不必說。”
王爺凌厲的目光掃過來,長臂一擋,采苓便走不出半步,彼此對視良久,她才勉強道,“若你非要尋個說法,改一日可好?”話一出口,方知喉嚨已沙啞。碧落這個瘋子,難道真敢在王府光天白日下任由手下殺人?她有點后怕。
“送四姑娘回去。”他濃眉深蹙,吩咐屬下。
采苓勉強撐起一個禮貌性的微笑,拖着漫雲的手要走。王爺卻道:“你留下。”是對漫雲說話。
“為何?”聲音雖是沙啞的,說出口卻擲地有聲。
“本王既允了碧落協理王府內務,你院中的丫鬟自是歸她管,你又何必非要出個頭。”王爺道。
沈牧遲這是要將她與這王府諸事撇開關係。說得倒是沒錯,她無名無份住在王府中本應求得平安順遂便是福氣,哪裏敢為他人爭取?
可是漫雲卻不是旁人?她孤獨無依流落王府,是漫云為她添衣蓋被,料理飲食起居,從前她在相府里也有這樣貼心的小丫頭,彼時只當是應該的,逢年過節多賞些銀子珠寶便是。如今方懂得世間變化無常,最難得是一顆待人的真心。
“此事因我而起,怪不得旁人。若是殿下非要責罰,責罰我便是。漫雲受了傷,絕對不能留在此處。”采苓清清嗓子,喉頭卻一股腥甜,她將之強咽下去。
“你不要得寸進尺?”不耐煩中帶着警告。
她無奈地牽出一抹笑,他何時給過寸,自己怎麼就進尺了?
“我現在即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與你說個清楚。”她艱難開口,“早上非說要吃肉包的是我。指使丫鬟們跋扈的人也是我。這些都是從前養成的壞毛病。殿下與我雖相識甚久,這些小事怕早就不記得了。”話未說話,忍不住咳嗽兩聲,喉頭血卻綳不住從嘴角緩緩流下。她慌忙用手去遮。他本負手而立,見此情景,雙手忽地落下來,卻未伸出。
“貴府上的丫鬟們個個**得好。殿下當初既親自去紫微宮接我回府,我便算是客,既為客,未過門的側王妃身邊的丫鬟將我傷成這樣,殿下可想過要好好清算。難道這便是堂堂秦王府待客之道?”
“本王自會追究。”秦王的語氣比之前和緩許多,“你且先退下。漫雲若是行得妥當,本王自是不擔心碧落會冤枉她。”他的目光瞧向碧落時已斂去許多凌厲,極像戀人間的含情脈脈。
“我哪裏也不去。”采苓不肯妥協,“你們要審,我便在此處等着結果。”
話音未落,身後幾名丫鬟紛紛跪下,懇求道:“奴婢等人不顧漫雲姐姐告誡,與人爭論在先,都有份打碎藥罐,請殿下和碧落姑娘責罰。”
眾人齊刷刷被帶入堂內,只留采苓孤零零站在院子裏,皆因碧落一句“王府內務不能讓他人看了笑話”。說來可憐,她自詡沈牧遲知己許多年,半隻腳跨入王府明媒正娶的人,在他們眼中卻只算是個外人。
她卻不急,靜靜站在院子裏等着消息。只是心坎上還是會痛,從前亦有需要保護身邊人周全的時候,比如貼身丫鬟跟采倩屋裏的打架,采倩潑辣,不依不撓去爹爹面前告狀說被姐姐欺負,她雖不喜丫鬟們多事,可是她只要端着嫡女的架子站在堂前聽幾句訓誡,此事自當化解,那幾個丫頭毫髮無傷照樣作威作福。如今想來,到底是從前身份尊貴,爹爹雖偏愛采倩,卻也顧及着嫡庶之分,采倩屋裏的還不至於踩在她頭上。可如今又怎樣?不過是寄人籬下,連自己都不能護得周全,又如何能護得了別人?
約莫半個時辰后,梨花木門推開,幾個丫頭攙扶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漫雲從屋裏出來,采苓連忙衝上去,按捺住洶湧的怒火,她卻只道,“快送回院裏。”
瞥了一眼屋內,也有幾名碧落身邊的丫頭被打,想來她們就是早上鬧事的那幾個。可是沈牧遲正在親自審理的卻是剛剛掐住她咽喉的女護衛,只聽到他淡淡道,“保護主子雖是你的職責,王府里卻不缺你這樣的。領了罰,滾出王府去!”
采苓不驚不喜,只覺得太累了,正要轉身。又聽到碧落道,“王爺要走?”他語氣已和緩,道,“尚有些事未處理完,本王改日再來。”
采苓連忙加快了步子,奈何丫鬟們攙着漫雲着實沒辦法走太快。秦王不過是尋常步伐就將她追上,卻好像她故意減慢速度等他似的。彼此走到一起時,素來伶牙俐齒的她卻好像被人堵住了嘴,不說話了。
秦王本來就不多話,如今更是一聲不響,兩人並排走着。丫鬟們在前面艱難前行,侍衛們在後面走走停停。
走到岔路,采苓知道秦王應該走另一邊了,先前她便是從那裏誤入他住所的。可是他卻還是跟她走着同一條路。“誒……”這一字才剛冒出來,就察覺到嗓音很奇怪,這麼難聽的聲音還是不要說話為好,她又閉上嘴了。
“痛么?”秦王問。
痛么?他這樣問了!
她以為這輩子也等不來他的一句關心。苦苦追他的那些年裏,她花盡心思不懼他人恥笑,多少次想要放棄,他總是高高不可攀的模樣?百雀閣諸事,她為了奪夫不惜將名聲和金錢付之一炬,他在東喜樓里劍拔弩張、嚴詞厲色!聖旨一道,她被八抬大轎送至秦王府,暢想從此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熟料換來的卻是舉家流放,寄人籬下,諸事如斯,他從未問一句“尚安否”。如今不過是身體上小小的傷,卻換得他一句“痛么”。
痛么?是痛過的,當那冰冷的一隻手掐住脖子時,如被千萬隻針扎入咽喉的疼痛。不過只痛了一瞬,當那人被喝止時,那痛便消失無蹤。與從前那些心痛相比,算不得什麼。
她微微一笑,像是對他的關懷錶示感謝,更像是對他這些年的有眼無珠表示鄙夷。
他忽地發怒,為了她此番疏離。他握着她的手臂,她便一步都走不了。她乾脆不走,昂着頭望着他的眼睛,彷彿在等他解釋。他的眼睛是極好看的深褐色,瞳孔那樣深,奈她如何看也看不進那內心。
良久后,采苓嘶啞開口,“我不是還不死心。只不過碧落她……算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也有她不願意說話的時候。她雖然很想知道碧落的來歷,想要了解這女子到底有什麼值得被他利用的。可是如今這些都不再重要,她唯一想要的,不過是走出去,從此與這一切再不相見。
“有些事最好不知。”他淡淡說完后輕輕勾起唇角,彷彿是安慰。
當然是最好不知,如若不知,她便能像當初待字閨中時,心心念念的就是出嫁之時,每日皆有盼頭,若是早知今日,免不了一日日的無限憂思,應是早已積鬱成疾。
“今晚等着本王。”他道。
“嗯。”采苓點頭,快走了兩步。
秦王不再追來,只吩咐手下去找姜太常。姜太常本是御醫,秦王幼時身子虛,姜太常便總是在其左右照顧着,致仕後秦王給其買了大宅子,安頓在府側。
回到院中,丫鬟們正手忙腳亂照顧着漫雲,這丫頭雖然挨了幾棍子,意識卻還是清晰,強撐着身子不願躺在榻上,只硬着頭皮靠坐在一旁。采苓快步上前,親自將她扶倒,知她臀部有傷,便讓她趴在榻上,又吩咐旁人去打水為她清洗傷口。
“不行。雖然這些都是皮外傷,護理不好也會潰爛。”她焦慮道,“你們得去趟東市,去找杏林堂的諸葛郎中,就說是東喜樓的四公子請他過秦王府一趟。”
“姑娘有所不知。”丫鬟道,“姜太常寶和林里的初級學徒們正是給奴們看診的,奴婢現在就去請。”
“姜太常?”采苓不禁想起,十五那年得了一場大病,母親去求了姑母,御醫院才遣了位太常前來看診,那時候母親老淚縱橫一再道,姜太常妙手回春真是感激不敬。她後來雖然一再想當面對姜太常說聲感謝,可當時畢竟年輕,無法混入御醫院,後來漸漸就忘了。想來到底是御醫姜太常的徒弟,醫術應是沒有問題,便道,“那就快去請。”
不多時,丫鬟回話說,寶和林的小師傅說太常大人已經親自來了。采苓着急,“難道是你沒說清?我們只需要一位會用金創葯的郎中,他老人家怎麼就來了?”
“奴婢說清了。”丫鬟也着急得很。
“那姜太常人呢?”采苓問。
“說是半個時辰前就出門了。”丫鬟回答。
“興許是腿腳慢些。無妨,只要能開到藥方子就不怕。”采苓喜道。
榻上的漫雲昏昏欲睡,忽得似囈語般,“四姑娘快回,別管奴婢。”
采苓微微皺眉,輕輕摸着她的後腦勺。
再過了半個時辰,在兩名徒弟的陪同下姜太常才姍姍來遲。其中一名較年長的,拱手對采苓道:“姑娘久等了。爾等半路有事耽擱,以至來遲,望姑娘見諒。”
只要來了就好,她哪裏管得了他們因何事而耽擱,正要寒暄幾句後進入正題。另一名年輕的忽道,“說來也是好事,奈何那碧落姑娘太過柔弱,非得……”
年長的狠狠瞪他一眼,就連慈眉善目的姜太常也有些不耐,打斷道,“姑娘可否讓老生把個脈。”
采苓笑道:“姜太常恐怕搞錯了。需要看病的不是我,而是我屋裏的漫雲,也不是何了不得的病症,不過是需要些金創葯。其實不必您老人家親自來,真是對不住了。”
“姑娘頸上的傷痕又如何?姑娘的嗓音又如何?”姜太常正色道,“若不及時醫治留了後遺症姑娘可別後悔。”
采苓只好乖乖讓姜太常診治,同時還托其年長的徒弟也為漫雲診治。趁姜太常開方子,另一名徒弟在裏間教丫鬟們塗抹金創葯,采苓抓住小徒弟逼問道,“小師傅剛才說的話頭,可否展開細細說說?”
那小徒弟知自己闖了禍,可如今騎虎難下,只好在師父師兄不在的情況下快速說道:“那碧落姑娘有喜啦。”
有喜啦!原是有喜啦。本是好事,可她卻怎麼也笑不出口。她也不是未曾想過會有今日,可是忽然的心緒不寧,心口發慌,難過的感覺彷彿是窒息。
“姑娘?”小徒弟看采苓似元神出竅,嚇得臉色蒼白。片刻后,她又仿若無事發生,接過葯讓丫鬟們去煎,而後與姜太常聊起往事,說幸得有機會與太常大人見上一面,不然此生怕是沒機會向救命恩人說聲感謝。
“老生依稀記得相府中亭台樓閣錯落有致,若不是去給姑娘看診,老生也沒機會走進那一處別緻的江南式園林。”姜太常拱手道。
“大人客氣了。”采苓笑道,“如此說來咱們都應該感謝聖上。”
“莫非姑娘一直以為是聖上安排老生去相府的?”姜太常捋了捋白鬍子。
“還能有誰呢?”采苓笑道,“我姑母也不敢擅自做主呀。”
姜太常喝了口茶道,“老生是時候告辭了。”
采苓急道:“還請大人明示。”
“來日方長,時候到了姑娘自會知曉。”姜太常領着徒弟闊步走了,“老生三日後再來。”
“謝大人。”采苓雖惱他故弄玄虛,心中卻仍是感激。
她本想晚上待到沈牧遲來後向他打探一二,可是等了許久,未見沈牧遲蹤影。
半夜的時候有人來報,說碧落姑娘身子不舒服,哭求王爺留在身邊,殿下實在脫不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