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調查
清晨院中靜謐,下人們都被打發走,采苓吹響一枚精巧的小哨,不多時,高大魁梧的赫悅已經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院中桂子樹下。
采苓微笑着從屋檐下朝銀面黑衣的少年走近。
依稀記得兩年前初遇,那個流落街頭衣衫襤褸的孩子,飯都沒吃飽過一頓,居然還有餘力為同伴打抱不平,狠狠揍了進京開眼界的平遠侯二公子。
也怪那二公子調戲民女在先,可百雀樓里的歌姬哪一個不嫵媚不多情,他偏偏喜歡街邊賣身葬父的可憐姑娘。
要說喜歡,就給二兩銀子,讓別人安葬老父再領回封地去慢慢培養感情也未有不可。可那二公子家有悍婦,他也只敢在街上摸摸那可憐女子的手,言語輕浮,連二兩銀子也不肯出。
姜父有意結交平遠侯,所以二公子進京諸事都由相府打點,采苓更是不知為何領了一個陪二公子遊覽京都的差事。所以那一日,站在二公子身後的她也飽受冷眼,那女子哭得梨花帶淚,采苓剛使了眼色讓手下去將二公子拉走,另一邊一個結實的拳頭就砸在二公子的肚臍眼上。
只聽嗷嗷幾聲,這紈絝子已經癱在地上。相府的人按兵不動,在等采苓的指令,只有一個不知死活又愛出風頭的,居然上去就打,結果被那少年一拳一腳就揍在地上再爬不起。在他那哀嚎之聲中,采苓盯着那虎虎的少年忽然就笑出聲。
後來是官府將少年抓進大牢受了鞭刑,采苓被姜相狠狠責罵。當日,采苓託了陶陶去求三殿下將那少年救出,又派人送了一些銀子給那可憐的女子安葬老父,此事方平息。
又過了幾日,那少年帶着素衣瘦弱的女子出現在東喜樓外,那女子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說此身願為姜少爺做牛做馬。采苓甩了一甩衣袂,“若是無處可去,木木餅鋪去做廚娘吧。”
那女子磕頭謝恩,采苓忙攔住,又問那少年,“你可願意跟着本少,從此不用乞食?”
那少年炙熱的目光忽然無光,采苓方知失言,卻不曾想這流離失所的乞兒也有這般傲骨,只對着他離去的背影道,“少年英雄,對不住了。你流落自此自有你的因由,我不該妄作評判。”
那少年止住步子,猶豫了一會兒轉過身來,用語調怪異的口音道,“姜少誤會了。”采苓方知他不是南國人。
原那少年怕自己的身份為她招來禍端所以不能跟在她身邊,可那時候她事業剛有起步,坊間求財之徒不勝枚舉,傳聞里張掌柜被綁后交不出銀票被人剁了手指之事令人心有餘悸,她迫切需要找到一位貼身的保鏢。這孩子雖只有十三四歲,個子卻如一般成人,看他一拳一式又是自小習武之人,性子雖莽撞卻耿直豪爽,定是個忠心不二之人。
彼時她堅信天下諸事都有解決的辦法。首先便是給這少年一個乾淨的出身。她託了許多關係,可官場裏的人非但不願意幫忙開具戶籍證明,還警告她說窩藏北國難民是要以叛國罪論處的。她年輕不懂事,一根筋就喜歡那虎虎的少年,便去黑市花了不少銀子為他辦了南國戶籍。那頁泛黃的紙上該寫名字,她問:“你叫什麼?”。
他猶豫着。她道:“大丈夫坐不更名站不改姓。不怕。”
“赫悅。”他道。她微笑着將那戶籍紙遞給他,紙上赫然寫着“姜赫悅”。她羞赧一笑,“南國尚無‘赫’姓,委屈你了,小悅。”
……
“小悅。”她笑道,“你是每日潛伏在王府里么,為何我一吹哨你就能聽到。”
“姐姐不在,我閑得慌,便時不時到王府的屋檐上坐坐。”不過兩年,他已經說得一口流利的長安腔,個頭也是長得飛快,如今比采苓高出許多,說話時要低着頭,此番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都是我不好。”采苓忙安慰,“不過你這樣肆無忌憚來往王府,沈牧遲的侍衛或者他本人竟從未發現?”
“秦王殿下倒是知道的,上次他還用一枚石子碇我,那枚石子不大,力道十足,差點將我從房頂上的打下來。不過幸好我又站穩了,姐姐說說我是不是很厲害。”他忽得撒嬌,和他高大魁梧的身型實在不般配。
采苓笑道,“你當然是最厲害的,不過萬事小心,如果他再為難你就別老往王府跑,我在這裏好吃好喝,你們不必太挂念。”
“知道。”他乖巧的在銀面具下笑了,半掩的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今日我找你來倒是有件正事。”采苓確保四下無人後,“調查一下暮遲軒里茶晶鐲子的買家底細。我估摸着來付錢的不一定是背後真實買家,所以此事要刨根問底、費些周折,就拜託你了。”
“茶晶鐲子之事我倒是聽袁大哥提過,說是某個從未謀面的小夥子前來付賬取貨,城中富貴公子雖多,卻沒幾個真正懂貨的,所以以極高價買走茶晶鐲子也無可厚非。可是那公子驗貨時的手勢露了馬腳,掌柜的一眼看出此乃內行人,此事傳到袁大哥耳朵里,他暗中調查后才知道原是聚寶樓的掌柜派店裏小二來咱店買貨。”
“聚寶樓?可是城西那玉器坊?”采苓想了一想,“莫非是幕後買家本想找聚寶樓,可聚寶樓苟延殘喘下已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寶貝,所以他家掌柜無措下如此為之?”
“袁大哥以為正是。”
“很好。那就順着這條線再查查幕後買家的底細?”采苓道。赫悅領了命要走,采苓又吩咐道,“萬事小心。”
“姐姐也保重。”話猶在耳邊,人卻已消失不見。
漫雲攜着數名丫頭回到院中,帶了各色早點,她又胡吃了一通。往日嫌棄秦王府里飲食清淡,自從在紫微宮中住了數日,才知何為清粥小菜。如今她需要吃肉,開些油葷。
“今日着實麻煩你們了,去膳房忙活這麼久給我蒸大肉包子。”采苓滿意得吃着皮軟肉厚的包子。
“姑娘贖罪。”漫雲並身後的兩名丫頭忽得跪下來,淚水嘀嗒落在木板上。
她將那肉包擱下,掩去心中隱隱的不安,“所為何事?”
“奴婢們在膳房裏與人爭執,不小心打碎了一鍋葯膳。”漫雲低泣道。
她復將肉包拿起,“與人爭執確實失了風範,若是在膳房裏為爭個火頭就大打出手,傳出去是要給別人笑話秦王府的。不過我也去過膳房,見識過那裏的寬敞,打擠是不會的,除非有人故意找你們麻煩?若是這樣,這葯膳砸了也就砸了,即便是龍肝鳳髓本姑娘賠了就是。何須哭個不停?”
“姑娘明鑒。這肉包在爐上蒸了一半最怕失了火候,可那青雲閣的丫頭們非要在爐子上煒葯膳粥,況且周圍有數個空的爐灶,對方就是不用,情急之下便推搡起來,以致釀出此禍。”漫雲急道。
“是奴婢太過莽撞,一時情急先動了手。”另一名丫頭用顫抖的聲音說。
“奴婢們實是不忍心看到漫雲姐姐被人欺負。”后一名丫頭嗚咽道。
“都別跪了。肉包正熱和都來吃吧。一鍋粥砸了就砸了唄,青雲閣那位還能吃了本姑娘不成?”她面上雖笑着,心底卻隱隱不安,這些宅斗小招她在相府里就看了無數遍,無關情理,鬧到老爺面前統統只有得寵之人大獲全勝,若是私了,那麼較為不受寵的就得帶着禮物誠心實意去對方跟前賠禮道歉,從此好像低人一等。從前只為姨娘們感到可悲,未曾想此事有朝一日竟也會降臨自己頭上。
去向碧落低頭哈腰,她未曾想過,這輩子也不會做。幸得她還腰纏萬貫,暮遲軒里珍寶無數,若是碧落到沈牧遲那裏去鬧,她或許能用一幅隱世畫仙郁墨言的真跡換得太平。於是便稍安心,欲等着水來土掩。
可是事情卻發生的頗為急轉。碧落行事到底不同於相府里的姨娘們,後者為的是爭寵,碧落求的卻是立威。
漫雲被帶走時,采苓正在午睡。她渾渾噩噩的夢裏沈牧遲扔了一個墨硯砸中她腦門。冷汗淋漓中驚醒,聽到丫鬟們在門口嚶嚶哭泣。
了解事情原委后,她只披了件外衫就急匆匆往青雲閣里去。原是從未想過要踏足青雲閣的,故並不知路線,匆匆之間誤入沈牧遲住所。圓月門內,冬日暖陽正好,將軍們在院中議事,坐在上首的沈牧遲手裏握着一張羊皮圖正在細看,倒是陶陶最先注意到忽然闖入的她。
“你怎麼來了……”陶陶故意壓低聲音,可院中實在安靜,幾雙眼睛整齊地瞧過來。
采苓方知自己走錯路,連忙轉身,可那午睡后不爭氣的髮髻忽然散開,她乾脆將那及腰的長發披散着,迅速從圓月門裏出去。沈牧遲將目光從軍機圖上移開,只看見她纖瘦的背影,小衫輕薄青絲飛揚。
幸得丫鬟引路,她才能順利走到青雲閣門口。可經過這番折騰,原本怒氣衝天的勁頭已經過去,唯剩擔憂。漫雲性子懦弱,最怕她受了氣又不願講,以後再被人欺負了去。
剛跨入青雲閣的院門,就聽到甩鞭之聲,引路的丫鬟面露土色,驚道:“這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怎麼就用上刑了?”
采苓加快步子奔入院中,轉過九曲迴廊,跨入圓月門,就看到碧落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擁着坐在紅木椅上,而跪在她跟前髮髻凌亂衣衫破損的人正是漫雲。漫雲身側有個氣焰囂張的婆子正揚着皮鞭,眼看就要再次打在漫雲身上。
“住手!”初到時她便察覺青雲閣與沈牧遲的居所不過一牆之隔,此事並不想驚動沈牧遲,所以她暗自告訴過自己凡事不可大動干戈。可是這一聲呵斥實在太擲地有聲了,所有人紛紛將目光投過來。
“我說今日青雲閣怎麼蓬蓽生輝,竟是姜四姑娘大駕光臨。”碧落笑靨如花,那笑意卻不及眼睛,“我今日被一些雜事惹得心煩,家奴們疏於管教越來越不成體統,不能與姜四姑娘閑話家常,姑娘先請回吧。”
“我今日來可不是要同你閑話的。”采苓性子本就急,看到身邊人被打更是心情浮躁,“漫雲自我入府以來一直跟在我身邊,如果你要管教家奴,身邊人比比皆是,何必將手伸到我院子裏?”
“姜四姑娘應是忘了吧。你和你的嫁妝雖然入了王府,王爺卻從未承認過四姑娘的份位。府中人客氣的叫你一聲“姑娘”,不客氣的你還不知道他們背地裏怎麼稱呼你呢。若是換了我,早就消失無蹤了,哪裏肯無名無份賴着不走?”碧落手一抬,那婆子的皮鞭就狠狠抽在漫雲身上,打得她皮開肉綻,那丫頭卻只咬牙不做聲。
她當然知道碧落所說一席話無非是要激怒她,若是動怒便是上了小人的當,可是卻不肯眼睜睜看着漫雲受苦。她箭步上去,一把奪過那婆子手中的皮鞭,扔在牆角,又將漫雲從地上扶起來,二話不說就要離開。
碧落卻忽然從椅子上起身,拖住她的手不肯讓其離開,並叫嚷着:“你這是什麼道理,跑到我這裏說帶人走就帶人走,當我這裏是何地方?可曾將我放在眼裏?”
采苓冷笑一聲,以前、現在和將來她都不會將碧落放在眼裏。她也不理解,這麼一個膚淺的女子,沈牧遲到底看上她哪一點。論美貌倒是天下無雙的樣子,可是兩人相處,難道僅美貌足以,彼此不用溝通相處嗎?若說利用,碧落這樣的女子又有什麼值得被利用的呢?
采苓的冷笑徹底激怒了碧落。多少年來,她碧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極為順遂,因為美貌和資源,身邊的人不是恭維就是謙卑。只有這個姜采苓,在百雀閣里羞辱她,在秦王府里與她的愛人眉來眼去,太後跟前搶盡風頭,如今連一個丫鬟都敢欺負到她頭上,這王府里到底是側妃主事還是這個無名無份的臭丫頭,她倒是要看看!
碧落一把抓住漫雲肩膀,那處傷口還流着血,她嫌惡地撇撇嘴,又換了一處地方抓着,並在她衣服上將手上的臟污處理乾淨,“都不許走。”像是命令。
采苓正欲一把推開碧落,熟料碧落身旁的侍者卻快步過來,伸出一隻手捏住采苓的下頜。彼此雙目對視時,采苓看到對方眼中凜冽的殺氣,不是任何居於深宅里的丫鬟可以展露的。若說這樣的眼神,她幼時倒是在將軍府里的畫像上見過,那是將士殺敵的模樣。生死威脅今日算是碰上了,可是她身邊卻沒有赫悅,心中忐忑,卻故作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