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梅花(一)
葉雨冷笑:“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將軍的語氣里透着殺意:“這十年,我一刻都沒忘記當年復仇的毒誓。”
葉雨道:“你當上了衛國大將軍,應該忘了。”
“我沒有忘。”將軍的眼裏滿是苦楚,這種痛苦已經折磨了他很多年:“兄弟們都死了,只剩我一人,我不能忘。”
將軍繼續說道:“當年,憑我們幾十人的力量,根本沒有辦法透進皇宮,在重重御林軍的保衛下刺殺衛王。於是我們決定,受衛王的詔安,立下軍功,當上將軍,才有機會接近衛王。”
“終於,五年前我官拜將軍,一直在等一個機會,等一個一口氣能把這些人全部殺掉的機會。”
葉雨道:“兩軍會師,就是你等的機會?”
將軍點點頭:“我一人之力,沒有十分的把握,我需要一把足夠快的刀。”
葉雨看着手裏的刀,道:“我就是那把刀?”
將軍又點點頭:“對,你就是。”
葉雨怒了,他很久沒有這麼憤怒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你把弟兄們都害死了,還殺了我那麼多許國同胞,只是為了報仇!”
將軍道:“只要能報仇,我自己這條命也可以送進去。”
保家衛國,壘起的枯骨,不過是復仇的墊腳石。
“何必呢?當一個將軍不好么?與衛王統一天下,從此再無戰火,不好么?”葉雨激動說道:“你有沒有想過,許國就要敗了,天下就要和平了,殺了衛王,這戰火又不知道要燒多少年。”
將軍冷冷說道:“天下與我何干,我只要衛王的人頭。”
這句話如一盆冷水從葉雨的頭上澆下去,他的脊背開始發涼,他看着眼前的將軍,道:“原來這十年你一點都沒變,還是想着復仇。”
葉雨道:“你這個將軍是假的,你為衛國殺敵是假的,為了百姓是假的,把我當朋友留下也是假的,只有復仇是真的。”
將軍不理他的諷刺,恭恭敬敬的把長槍放回架子上,道:“湯老哥的仇不報,我死不瞑目。”
葉雨看着那桿槍上的兩個字,冷笑道:“我現在才知道這兩個字真正的意思。”
戮情,斷絕的不是與湯劍離的情誼,而是對世間一切的生命的情誼,為了深深牢記湯劍離的仇,就算犧牲一切都值得。
將軍轉過身,以一種衛國人對許國人的口吻說道:“你是許國人,殺了衛王,為同胞復仇,豈不如了你的意願?”
“我早已忘了什麼衛國人,許國人,我更願意世間沒有戰火,做一個天下人。”葉雨又冷笑:“你留住我,本以為是我們兄弟之情,沒想到卻是為了讓我替你殺人。”
將軍申辯道:“你只說對了一半,我留你下來,有一半真的是兄弟情誼。”
葉雨道:“我該不該信你。”
將軍竟然也怒了,他咆哮道:“如果我不把你當自己兄弟,何必把這秘密告訴你。你別忘了,湯老哥對我們有恩,此仇不報,你良心會安嗎?我知道你當年也很想復仇,只不過沒有機會罷了,現在有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我們面前,你為什麼不把握?”
葉雨怔住了,這一瞬間他才發現,自己這十年來真的變了。自己當年何嘗沒想過復仇呢,自己當年何嘗不為大仇不得報而痛苦呢。
“是不是為了找一個女人,就把男人該做的事都給忘了?”將軍喝道:“你忘了湯老哥是怎麼死的了嗎?忘了八位嫂夫人嗎?連他兩個孩子你都忘了嗎?”
葉雨握緊拳頭,他的心彷彿被長槍刺穿一樣疼痛,他發現自己真的忘了這本不該忘了的大仇。
將軍看出他表情上微微的變化和鬆動,趁熱打鐵說道:“十年了,你找的人不知是死是活,說不定再找一百年也找不到。但現在,一個可報大仇的機會就在我們眼前,你甘願視而不見嗎?”
說道這裏,一顆眼淚從葉雨的眼角悄悄滑落,他又何嘗不知道呢。
將軍拍着葉雨的肩膀,竟有赴死的意願:“兄弟,別再想了,那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忘了天下,忘了過去,忘了一切,和我一起,殺了衛王,為鏢局報仇!”
葉雨忍住沒有哭泣,他已經習慣了忍住流淚,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種壓抑有多麼深邃。
大廳是將軍府上個最大的屋子,這裏足以站下千餘人。
大廳的最深處,走上一個七層的台階,是一張雕滿麒麟的紅木太師椅,上面鋪着波斯商人那裏買的軟墊子,氣派程度絲毫不輸給衛國的龍椅。這把椅子,就是這裏最尊貴的位置。
將軍撫摸着這張椅子,對葉雨說道:“我住進這裏的那天,就請這裏最有名的木匠,足足花了十一個月做了這把椅子,因為有一天,我會讓衛王坐上這張椅子,讓他死在這張椅子上。”
他帶着葉雨繞到麒麟椅後面,蹲下身,拉開了地上的一個三尺見方的暗門,打開后,有一個小小的空間,剛好可以躲一個人,道:“這個暗門和密室非常隱蔽,旁人完全不會發現這裏有個暗室,就算站在上面也發現不了。這是我自己親自做的。因為這個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因為將來有一天,衛王會坐在這張椅子上喝酒,會有一個人躲在這裏,用刀劃破衛王的喉嚨。”
葉雨道:“這個人就是我?”
將軍道:“你來了就是你。你若不來,我也會找別人。”
葉雨道:“這麼說,除了我以外,你心中還有其他人選?”
將軍點頭,道:“有無數個人選,我帳下也有刀快的人。”
葉雨道:“如果我的刀沒那麼快,是不是就不用躲在這裏了?”
將軍道:“鏢局裏你的刀最快,你有這個使命。”
葉雨道:“衛王為什麼要坐在這裏喝酒?”
將軍道:“因為重陽節那天,他帶着眾人來此與我會師之日,我會為他接風洗塵。他是王,我是臣,我當然要把上座給他坐。”
葉雨道:“其他人坐哪裏?”
將軍走下台階,指着大廳兩邊的兩排椅桌,道:“他們會坐在兩旁。”
葉雨看着兩排椅桌,道:“這些椅子的後面,是不是也有一個暗門,暗室里是不是也有一個刺客?”
“沒有。”
“為什麼?”
“與其大費周折做那麼多暗門,還要防止被人看出破綻,還要考慮一般的刺客是否一擊就能殺死方丈和掌門,不如想一個更隱秘,更有把握的計劃。”
“什麼計劃?”
“在酒菜里下藥,豈不是比做密室,安排刺客更容易?”
“致命一類的毒藥味道太重,那些老江湖一聞就能識破。”
將軍得意的笑了,他顯然很滿意自己滴水不漏的計劃:“瞬間致命的毒藥做不到無色無味,但蒙汗藥可以,只要讓他們失去力氣,喪失反抗的能力,就足夠了。”
葉雨道:“據我所知,配置出一副無色無味的蒙汗藥,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將軍道:“這裏剛好有一位此中高手,可以配置出無色無味的蒙汗藥。到了那天,我再命廚子做一些味重的川菜,就算再老道的江湖大俠也辨識不出來。”
葉雨咽了口唾沫,有點不敢置信,但他還是問道:“你說的高手,就是顏先生?”
將軍道:“是的。”
“原來當年她得你救下時,你已經想到了現在的一切。”葉雨低聲道:“如果她不是個用藥的高手,你還會不會施恩,還會不會拿她當朋友。”
將軍淡淡說道:“也許會,也許不會,我不知道。”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灑下時,本該離開的葉雨沒有離開。
他一夜未眠,十幾年前的一筆舊賬就像一團麻繩把他的腦子死死捆住,剪也剪不斷。
顏先生看見葉雨,顯得有些詫異:“你怎麼還沒走?”
葉雨道:“你不是讓我臨走前來你這拿點葯么?”
顏先生道:“是啊,天沒亮我就開始等你了,太陽都出來了你還沒來,我還以為你忘了,先離開了。”
葉雨很無奈:“將軍又把我留住了。”
顏先生伸向葯櫃拿葯的手縮了回來,奇怪的問道:“你不是說,一定要離開么?”
葉雨苦笑:“每次想離開,將軍總是有辦法把我留住。”
顏先生道:“他倒真的有本事,這次又是什麼原因把你留住的。”
葉雨壓低了聲音,輕輕說了兩個字:“衛王。”
顏先生的目光里彷彿亮過一道閃電:“衛王?”
葉雨道:“將軍說,你負責無色無味的蒙汗藥,我負責一把足夠快的刀。”
顏先生大吃一驚,眼裏閃過極近厭惡的不情願:“他把你也拉下水了?”
葉雨道:“我和他的仇是共同的,我本就是水中人。”
顏先生愣了,她只是個邊城一個小小的醫師,捲入了她本不該捲入的事。
葉雨低頭看着自己手裏的刀,眼神里竟有一絲往日的快意恩仇,是殺人後帶給他的痛苦:“這把刀已經跟了我十幾年,殺過敵人,仇人,小人。現在這把刀有可能要躲在一個角落裏,殺一個也許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一個仇人,也是這世上最有權勢的人。”
“你能殺了這個最有權利的人,這把刀豈非才是最有權利的?”刺殺衛王的秘密就這樣被葉雨三言兩語道破了,顏先生反而覺得很釋懷,很放鬆,不用再對葉雨保持原本的警戒。
葉雨道:“如果沒遇到將軍,它只是普通防身的刀。”
顏先生看出他眼裏有一些畏懼之色,道:“那你在怕什麼?是不是對這件事沒有把握?”
葉雨道:“這我不怕,我有把握一擊必殺,先生的葯呢?”
顏先生道:“將軍一年多前就開始讓我調製無色無味的蒙汗藥,經過反覆的實驗,這一劑葯已經做到將軍要求的無色無味,只需少量混入酒中服下,用不了一炷香,人就會全身乏力。”
葉雨竟然有些欽佩:“這麼厲害的葯,有沒有名字?”
顏先生搖搖頭:“害人的東西,何必取名字讓人效仿,留世人傳說呢?”
葉雨道:“既然是害人,先生為什麼還要做?”
顏先生道:“一開始我拒絕,怎奈將軍好幾次好言相勸,他又有恩於我,這才不得不為他這麼做。況且他也說了,這件事如果我不做,他也會找其他人做。到時候別人的葯做的不夠好,重陽節萬一出了岔子,豈非還害了將軍。”
顏先生指了指醫館門口兩側的一副對聯,葉雨看了后才徹底理她的不情願。
“但願蒼生皆無病,何愁架上藥生塵。”這幅對聯經過歲月的洗禮已經開始剝落,一個醫者的慈悲就藏在一道道風霜里。。
顏先生道:“你呢?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葉雨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心心念念只想找到故人,過去的恩怨我早就忘了。”
顏先生感嘆:“原來這才是你害怕的。”
葉雨道:“若衛王死了,這裏也會不太平,你怎麼打算?”
顏先生反問:“你呢?”
葉雨道:“如果能活下來,便繼續前行。”
日晒三竿的時候,將軍在他的屋子裏看着地形圖,在沙盤上調兵遣將,他很謹慎的告訴站在身旁的葉雨:“只要得手,繳下衛王的兵符,其他人中了蒙汗藥動彈不得,局面就控制住了,所以你可以放心,我們很安全。”自從昨晚說出他這十年來隱藏的秘密后,將軍彷彿就變了一個人,不再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
葉雨道:“衛王一死,世間再無凈土,我能活着走出這裏,未必能活到尋得故人。”
將軍道:“大仇得報之日,你一定會忘了這些小事,豈不痛快!”
葉雨道:“那時朝廷不會放過你,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將軍早已想好:“退隱大漠,天下再無我這個將軍。”
葉雨冷笑:“你是不是小看了衛國的鐵騎,怎麼可能會讓你活着走出衛國。”
將軍道:“我一人一騎漸行漸遠,目標小,他們抓不住我。再大的網也只是網,而我很小,可以穿過網眼后消失的無影無蹤。”
葉雨一愣,他又發現一個將軍深意的安排:“原來這就是你不願成家的原因,只是為了報仇以後,孑然一身,更加容易脫身。”
將軍嘆道:“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如果你能理解我,到了那天你一定不可以失手。”
葉雨還是沒下決心,他又問道:“衛王死後,兩國又要為此死很多人,你忍心?”
將軍冷笑:“是兩國的王為了一己私利,為了地盤和人口,才讓戰火燒起來的,人不是被我害死的,是他們。”
葉雨道:“我不認同。”
將軍揮了揮手,不耐煩的說道:“你我都不用認同,你只需要記住,衛王是我們的仇人,這就足夠了。”
如果是十年前,葉雨一定會理解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因為那時他和湯劍離堅若磐石的情誼還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