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復仇(三)
假如明天將軍還留他,那葉雨便打算後天一早不辭而別。
過去的十年裏,他穿過無數個沒有小木的城鎮,對他而言,這裏也不過是個他不願停留的沒有小木的陌生之地而已。
顏先生身上散發的葯香如同她稚嫩的年歲一樣,青澀,純粹。
尤其是那一雙常年和藥草接觸的雙手,帶走了她這個年齡本該有的白嫩,每當這雙手在藥箱裏翻騰的時候,為人把脈的時候,反倒多了一種她這個年齡本不該有的母愛。
這雙手剛剛寫好一個方子,順着指尖望過去,一個虛弱的人影走進了這小小的醫館。
醫館裏的灰塵在黃昏的殘光里飛揚,落在土裏,沾在葉雨的臉上。
“酒醒了?”顏先生看清楚是葉雨後,隨口問了句。
葉雨道:“人醒了,酒還沒醒。”
顏先生道:“爐子還熱着,要不要再給你熬一鍋醒酒湯。”
葉雨苦笑:“我正是為此而來。”
砂鍋里的湯比鍋還黑,倒在白凈的瓷碗裏,這湯看上去就更黑了。
熱氣透過葉雨的鼻孔,彷彿一個酒徒聞到了酒香,隨便吹了吹,就一飲而盡。
顏先生又給他倒了一碗,道:“你從哪裏來?”
葉雨道:“很遠的地方。”
顏先生道:“打算一直留在這裏嗎?”
葉雨道:“不,明天我就走了。”
顏先生道:“到哪裏去?”
葉雨道:“不知道,應該也是一個很遠的地方。”
顏先生沒說出來,她臉上已經寫滿了莫名其妙。
葉雨解釋道:“我在找一個故人,她不在這裏,所以我要繼續往前走。”
顏先生道:“將軍可是個神通廣大的人,還是你朋友,有沒有幫到你。”
“沒有。”葉雨道:“也習慣了,這亂世里與人失散的,又何止我一人。”
他嘆了口氣,又喝了一口湯,忽然問道:“你呢?從哪裏來?”
顏先生也苦笑了一聲,說道:“也是很遠的地方。”
葉雨道:“這醫館裏就你一個人嗎?”
顏先生轉過身子給爐子加了點柴,不知是火小了,還是她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的表情,道:“以前我夫君和我公公都在,後來許國人打到這裏,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輕描淡寫一句話,葉雨已能感受到她失去親人的痛苦,這一路上他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間悲劇,可這一瞬間,他還是忍不住為之顫抖了一下。
“總有一天,戰火會結束,亂世會過去的。”葉雨說的很真誠,他相信那一天總會到來。
“這句話人們說了很多年,許國和衛國還是打個不停,要不是有將軍在,我也早就死了。”顏先生忽然壓低聲音,道:“再過些時日,御駕親征的衛王和其餘幾路兵馬在這裏與將軍會師,到時候又不知有多少人妻離子散。”
葉雨有些吃驚,道:“你怎會知道這件事?”
顏先生感覺到葉雨也知道這件事,道:“將軍說的。”
葉雨不假思索的點了點頭。
顏先生道:“這裏馬上就要不太平了,你趕快離開也好。”
葉雨道:“你呢?”
顏先生還沒回答,一個腳步聲忽然傳了過來。
來人是將軍府的僕人:“葉先生,時辰不早了,將軍特地派我來請您回府用膳。”
葉雨站起身,道:“好。”
僕人彎着腰對顏先生行了個禮,道:“顏先生,我家主人吩咐,先生若有閑暇,不妨移尊駕,來府上一聚。”
顏先生笑了,道:“你家主人就算喜歡熱鬧,這一年到頭也不知道要請我吃幾頓飯。”
葉雨道:“你去嗎?”
顏先生取過掛在牆上的披風,抖了抖灰塵,小聲說道:“明日你就走了,就當給你踐行。”
十年過去了,她似沒有長高多少,也不知是這披風太大,還是她身形過於瘦小,把她整個人都緊緊的裹在了披風裏,彷彿這樣才有安全感。
“明日你走之前,來我這一趟,我給你些草藥帶在身上。”走在僕人身後幾丈遠的顏先生小聲對身邊的葉雨說道,聲音很小,卻和腳步踏在青石路上那麼清脆,一清二楚的傳到葉雨的耳朵里。
葉雨感激的說道:“先生真是個好大夫。”
顏先生道:“你是病人,還是將軍的朋友,既然是將軍的朋友,也便是我的朋友。”
葉雨道:“我到覺得,你是拿將軍當恩人。”
她先生沒有否認,她不願離開這裏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報恩。
顏先生道:“將軍是個好人,我已經很久沒看見他這麼高興了,你要是走了,他一定會捨不得。”
葉雨道:“我知道,所以還請先生一會兒不要告訴將軍我要離開的事。”
顏先生驚訝:“你打算不辭而別?”
葉雨低頭:“有可能。”
顏先生道:“如果你真的當將軍是好朋友,最好還是跟他當面辭行,我相信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一桌的好肉好菜一筷都未動,倒是好酒已經被將軍喝了不少。
將軍看了看沒有興緻的葉雨,又看了看寡言的顏先生,粗大的右掌拍了拍葉雨的肩膀,道:“怎麼?飯菜不合二位的胃口?”
顏先生接話道:“將軍三天兩頭請我來這吃飯,怕是真的有些吃膩了。”
難得聽顏先生說句俏皮些的話,將軍忍不住樂了:“那就喝點酒,我的酒可是這裏最好的。”
也不等顏先生答應,將軍就給他倒滿了一大杯酒。
顏先生連連擺手:“我向來不喝酒,將軍你又不是不知道。”
滴酒不沾的顏先生的拒絕將軍早已習慣,倒是葉雨,抬頭看顏先生的眼神里,竟然有一絲渴望,他希望她為自己喝下這杯酒,當做為自己明日的離去踐行。
給不會喝酒的人灌酒,是全天下酒鬼共同的毛病。
顏先生看出他眼裏的意思,但她伸向酒杯的手不是將酒端起,而是向前推了推:“我真的不會喝酒。”
她對酒的排斥,就算拿刀逼着她,她也絕不喝一口,聞都不聞,這些都寫在她臉上。
夜已經很深,送顏先生回去的是兩個將軍府的侍衛而不是葉雨,將軍硬拉着葉雨陪自己繼續喝酒,所以葉雨只好留下。
“你們少喝點。”顏先生離去前的這聲囑咐兩人並沒有聽進耳朵里,倒是顏先生來時路上說的話,葉雨一直在心裏思考。
差不多等到將軍喝到五六分醉的時候,放下酒杯的葉雨,鄭重的說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說完,他十分仔細的觀察將軍臉上表情的變化。
將軍意外的平靜,彷彿早就料到:“你沒有不辭而別,就真的拿我當朋友。”
葉雨道:“如果你也拿我當朋友,明天一早,就用一杯清酒為我送行。”說完,他開始咳嗽。
將軍不理會他的咳嗽,道:“你跟我來。”
說完他就起身,彷彿在這一瞬間,他的醉意已經全部消散了。
葉雨跟在他身後,看不出將軍眼裏的決絕,他不懂將軍,也猜不到接下來將軍要告訴他的秘密。
幾個火盆被將軍手裏的蠟燭引燃,這寬敞的練功房瞬間變的明亮起來,把這裏的十八般兵器照的寒光逼人。
尤其是湯劍離的戮情槍,在這所有的兵器里顯得格外顯眼。
“這是湯鏢頭留下的槍。“將軍撫摸着槍桿,自言自語的說道,葉雨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將軍的話是一陣槍風,他揮舞起這桿槍的一瞬間,槍尖未到,風已到。
這忽然的變化使葉雨大驚不已。
他下意識的抽出刀,沒有遲滯,在槍風還為襲來的時候他就下意識的握緊了刀柄。
刀拔的很快,這把刀早就成為葉雨身體的一部分。
槍尖離葉雨還很遠,足有二尺,卻已停在半空。葉雨的刀在擋下這一刺時,他的眼裏寫滿了疑惑。
長槍的一刺,刀的一檔,就像二者相交時擦出的火花那般短暫,轉瞬即逝。
“你做什麼?”葉雨帶着一絲怒意問道。
收回槍的將軍彷彿變了一個人,淡淡說道:“果然沒看錯你,十年過去了,你的刀還是這麼快。”
“又如何?”
將軍謹慎的關上門,這裏就成了密室,無論他們說什麼,外面的人都聽不到。
將軍道:“我希望你留下。”
“理由?”
“殺人。”
“殺誰?”
“衛王,方丈,丐幫幫主,華山掌門,所有當年逼死湯老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