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拳館
陳清揚晚上一回家就被南山告知了他弟弟離家出走的事。
“什麼時候?”
“下午。”
“一個人?”
“嗯。”
“沒有叫梅川跟着?”
“沒有,江陵少爺走得時候梅川大哥不在。”
陳清揚急了:“那你也不攔着他點?”
“攔是攔了,”梅川顯得有些為難,“但二少爺的脾氣您也知道……”
“完了完了完了……”陳清揚一晚上頭都要炸了,神經質地在院子裏繞着魚池疾走,邊走邊向南山求救,“你說我是現在給李嬸兒打電話主動認錯,還是等李嬸兒待會兒打過電話來罵我?”
果然,半小時之後,南山來叫陳清揚用宵夜,就看到他在堂屋當間兒踱來踱去,緊張兮兮地抱着電話聽筒:
“……沒有李嬸,我沒有發脾氣……怎麼會?我哪捨得動手呢?……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幹……真的李嬸……沒有,沒有吼他……說話聲音不大……”
等廚房準備的夜宵又重新熱過了兩次,南山在院子裏繞了一大圈,經過堂屋的時候,陳清揚還在講話,南山只聞其聲,看不見人,進了裏面,才看到陳清揚已經累得跪倒在了木榻後面的地毯上,還在唯唯諾諾地聽着電話:
“……沒有沒有,沒有不讓他睡覺,讓他一個人睡而已……沒有!沒不讓他出去玩啊,您是不知道槍戰遊戲是真得很危險吶!……啊?沒有!沒有不讓他配保鏢,想着給他換一個嘛……什麼?好好好,不換不換……行行行,這就叫他過去,立馬過去……”
他嬌生慣養的弟弟指名點姓地要湯梅川到清水陪他,還是通過李嬸兒傳的口信,即便陳清揚渾身不爽,也只能咬着牙根,親自開車把梅川送到了機場。
“別以為給你們二少爺做事就比跟着我清閑,”臨上飛機之前,陳清揚把梅川扯到一邊,一字一句地訓誡,“你聽着,一,我同意你帶他出去玩,但我要他絕對的、百分之百的安全,如果出了任何差錯,我保證你不會完完整整地走出陳家的大門;第二,家裏新來的那個小年輕你應該也看到了,我弟弟他的確是喜歡男人,這一點我不反對,但是要提前告訴你的是,在我們家,做什麼就是做什麼的,你是保鏢,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就好,如果膽敢碰他一下的話,我叫你不了兜着走。”
梅川抵達清水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一推開門,江陵正坐在客廳的皮沙發上抽泣,李嬸兒坐在一邊守着他,看起來像是大哭過了一回,已然接近尾聲。
江陵一個抬頭望見梅川,沒忍住癟了癟嘴,一頭撞到他的懷裏,“哇”地一聲又哭了出來,梅川把行李扔在地上,就這麼窩在沙發里攬着哄他,李嬸兒把手裏的毛巾遞給梅川,說:“好不容易好點了,你一來又給招哭了。”
梅川禮貌地點了點頭:“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陪着少爺就好了。”
早上李嬸兒下樓的時候,看到江陵披着梅川的外套,枕在人家大腿上睡覺,梅川一隻手矇著他眼睛給他遮光,就一動不動地這麼坐着看他。
李嬸兒過去跟他說話,還沒開口,梅川就做了個“噓”的口型,帶着歉意搖了搖頭。
一直睡到下午三點江陵才醒,腫着一雙泡泡眼,不說話也沒有表情,倚着梅川一個勁兒發獃,他不動也不許人家動,他不吃東西也不許人家吃東西,由打梅川進門起,一連十幾個小時動都沒有動過。
“江陵,您去餐廳吃口飯活動活動,也讓湯先生歇會兒。”李嬸兒勸他。
“不。”江陵頭也不抬。
“沒關係的李嬸兒,我不累。”梅川倒是袒護他,把替自己說話的李嬸兒給氣了個好歹。
晚上的時候,難耐的飢餓感終於促使江陵想通了,他以要把陳清揚狠揍一頓,下決心開始鍛煉筋骨為由,結結實實吃了一頓晚飯。
“其實沒必要這麼麻煩,少爺槍法一流,一顆子彈的事嘛。”梅川在餐桌上跟江陵鬼扯的時候,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語氣商商量量地完全不像在開玩笑。
“哎……”江陵望着他,憂慮地嘆氣,“連謀反的心你都有,難怪陳清揚準備想開你。”
“……大少爺要換掉我嗎?”
“人家覺得你不靠譜,要請全國散打比賽的冠軍替你吶,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江陵托着腮懶洋洋打了個飽嗝,“你可能馬上就要失業了。”
梅川搖搖頭,故作遺憾地道:“其實自由搏擊我也會一點兒的,只可惜先前一直待在國外,沒有機會參加國內這類有影響力的比賽罷了。”
江陵果真被勾得來了興趣,瞪圓了眼睛求他:“真的嗎?那你教我好了,等我學了,胖揍陳清揚一頓幫你解氣!”
梅川知道他是三分鐘熱度,教訓陳清揚更只是說說而已,本來打算在家裏隨便教他幾個動作玩玩兒,沒想到江陵的興緻出乎意料地高漲,當時便提議了一個現成的場地,而且距離還不遠。
一開始考慮到陳清揚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要保證他弟弟的安全,梅川並不想節外生枝,但據江陵所說,這個龍門拳館是他的一個舊友開的,他之前來玩兒過幾次,店裏的教練和前台他都熟絡,出出進進的,都是乾淨人,不會跟道上的有牽扯。
梅川有感覺,江陵近來確實沒有像以前那麼防着他了,但對於自己的朋友圈卻依然很謹慎地從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這次肯主動介紹朋友給他,實屬機會難得,於是梅川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同意了。
和梅川想像中有所不同的是,這個拳館的面積還不小,一個公用的練習場地,一個拳擊台,外加幾個獨立的練習室,地面一律鋪了專業防滑地毯,練習室的四面牆壁一面貼了鏡子,一面掛了幾隻沙袋,還有一面玻璃牆,可以看到前台,視線開闊。
江陵一開始學,梅川並沒有打算教他太難的東西,陪他熱完身之後,示範了幾個簡單的基礎動作,讓他找找感覺,江陵學着做了幾下,犯了幾個新手的通病。
“以後打拳的時候沒必要打得太直,”梅川走過去,一手輕托着他的胳膊,一手抓着小臂慢慢把他的肘關節開合了幾次,說,“少爺的肘關節和膝關節天生有超伸的問題,這樣的身體條件要比一般人容易受傷。”
江陵聞言抓着自己的小臂往後掰,果然輕輕鬆鬆就掰成了個鈍角,他半信半疑地看了眼梅川,問:“我會受傷嗎?”
梅川搖搖頭,幫他把胳膊收回去,柔聲道:“我不會讓你受傷的。”
教完了基本的步法,外加直拳和擺拳,梅川又講了一些注意事項和發力方法讓他練習,江陵學得專註,進步也很快,梅川就同意讓他打沙包試試,一得到准許,江陵馬上把事先準備好的他哥哥的大頭照拿出來,貼在沙袋正中央,開始左一拳右一拳地掄了起來,梅川見他練得起勁兒,借口去衛生間,到前台溜了一圈。
前台這個時候沒有人,櫃枱后牆的幾排格子吊柜上,塞滿了各種拳擊比賽的獎盃,梅川匆匆掃了幾眼,這些榮譽大都來自於業內各大正規且有分量的賽事,看起來沉甸甸的,的確有分量。
不過令人費解是,這樣一個專業的武館,不僅選址偏僻,而且偏到了可以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步,像今天這樣的工作日裏,冷冷清清的一個學員都沒見到,店裏除了他跟江陵之外,只剩幾個大塊頭教練,閑散地圍着門后的茶桌抽煙打牌,遠處拳擊台上倒是有兩個人在對打,不過能看得出很專業,應該也是店裏的人。
梅川走到茶桌那裏討了一杯茶,趁為首的一個大塊頭幫他過濾茶湯的功夫,大略地觀察了一下這幾個人的面相,雖然開武館的人有些流氓地痞相也屬正常,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對勁兒的地方,但梅川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不適感,等他接過來茶杯道完了謝,仰頭一飲而盡的時候,餘光瞥見身前坐着的兩人正竊竊私語着什麼。
梅川沒有多待,把杯子還回去之後便又返回找江陵去了。
江陵已經練了個差不多,滿頭大汗,臉像猴屁股一樣紅,梅川一邊幫他放鬆肌肉,一邊問:“少爺之前沒有學過嗎?”
“沒有。”江陵搖頭。
“少爺不是說常來這裏玩嗎?”
“只是看他們打而已,”江陵的小腿肌肉被梅川按得吃力,哼了一聲接着道,“……我沒有上過手。”
“你朋友店裏的生意不是很景氣啊。”梅川回頭瞅了一眼前台和外面空蕩蕩的場地,看着正趴在地上做腹部拉伸的江陵搖搖頭,“也沒見到你的館長朋友。”
“你要見館長做什麼?”江陵停下來疑惑着問他。
“沒什麼,”梅川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幫他解開了纏着的手帶,“我就是想着跟他切磋一下。”
“切磋?哈……”江陵卻不知怎麼地突然笑了一下,“他可不是你的對手。”
江陵不習慣在外面洗澡,打完拳汗淋淋地就要趕着回家,梅川擔心他着涼,便勸他好歹沖一下。
江陵沖了一會兒早,才後知後覺地有些勞累,梅川掀帘子進來的時候,正看到他在噴頭下面衝盹兒。
“少爺你沒事吧?”梅川關心道。
“沒……”江陵晃晃悠悠打了個哈欠,“就是有點困了。”
梅川伸手扶了他一下,說:“我幫少爺把水溫調得稍高一點,少爺多衝一會兒,免得明天肌肉酸痛。”
健身房的浴室隔間兒里裝的是淋浴,有了之前的失敗經驗,梅川這次格外地小心謹慎,他先側身到江陵身後,拿背擋住噴頭,把水溫調到自己覺得合適之後,才退開身子讓江陵洗。
新調的水溫比之前高些,剛開始覺得偏燙,沖了一會兒之後渾身都麻麻酥酥的,江陵舒服得眯了眼,軟綿綿地仰到梅川肩上小憩。
他濕漉漉的後腦勺枕着梅川的鎖骨,臉頰紅紅的,肌膚被水流沖刷得滾燙,就連上半身剛硬霸道的墨色刺青竟然也顯得無辜可愛起來,梅川低下頭,在他胸口的位置搜索了一會兒,終於在那一片密集到幾乎重疊的墨色中間找到了當年的那道傷疤。
它已經被紋成了一柄墨色歐式長劍橫貫江陵的胸口,傷痕增生和顏色不勻的位置特意被紋身師用繁複的花紋所掩蓋,和諧融洽地與那一大片光怪陸離的圖案融為一體。
梅川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突然感覺江陵的頭往他這邊一轉,翹着的鼻尖就戳到了他剛硬的下頜骨:“看什麼呢?”
“沒事,我只是覺得……”梅川笑了笑,“少爺毫無防備的樣子像小動物一樣可愛。”
江陵從他懷裏離開,抹了一把臉,苦笑一聲道:“……也一樣脆弱吧。”
“放心少爺,“梅川凝視着他的纖腰細骨,深吸一口氣,篤定而真誠地柔聲說,”我來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