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花馬池茂堅退敵軍
修祠堂府台立人望(2)
一場大戰,直到天明時分。紅彤彤的太陽沿着東邊的群山,惺忪地睜開了眼,一縷光輝籠罩在了邊塞大地上。此時才看清楚了城下的情形,無數瓦剌軍馬的屍體橫在城下,有的身中數箭。軍兵們正在打掃戰場,將屍體上的鵰翎箭盡數拔了下來。吳氏呼着哈氣,不滿地說道:“大驚小怪,就這麼區區幾千人,犯得着齊射嗎?”喻茂堅剿滅了凈江王,但那次是擊潰戰,大小水匪多數被擒獲,而此刻,才是真正的血戰。
喻茂堅望着屍橫遍野的城下久久失神。聽見吳氏說話,他才深吸了一口氣:“瓦剌這次進犯金昌衛,本意是試探,否則也不可能用區區幾千人攻打金昌衛。這回他們應該知道,金昌衛固若金湯。若是舉大兵進犯,則是苦戰無疑。他們沒有城池,消耗不起。”
吳氏這才知道了喻茂堅的用意,側臉去看喻茂堅的時候,卻見一縷陽光灑在了他的臉上,此刻的喻茂堅,已經不是那個喋喋不休的文官了,而像是一個鐵血睿智的將軍。滿臉的堅毅和果敢。喻茂堅望着早出的太陽以及一望無際的大漠,聲音厚重的吟誦道:
朝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里天低。
瓦剌大軍見甘州防守嚴密,便氣餒的退兵了。
吳氏不知不覺地渾身籠罩在溫暖的日光中,原本冰冷的心境,也像這紅日一般,溫暖了起來。經過了一夜的苦戰,吳氏已經是渾身虛脫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被弓弦勒出了血。還有一道擦在了臉上,就像是胭脂一樣好看。
喻茂堅坐在了吳氏的旁邊,無力地笑了笑:“此時此刻,你是吳氏還是馬氏?”說著,將一個裝滿了水的葫蘆遞了過去。
吳氏眼神之中閃過了一絲精芒,但是隨即又掩飾了過去,喘着氣說道:“若不是嫁給了你,還給你生了個女兒,這幾百支箭,根本不在話下。”
喻茂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臉上的疲倦一掃而光,依靠着吳氏,伴着越來越暖的陽光,穩穩地睡了過去。
消息傳來,全營將士歡欣鼓舞,等着喻茂堅大人上表請賞。
喻茂堅回到了西安城。喻應台十分興奮,以前總是聽說祖父建立奇功,今日總算是親眼得見,便興奮地圍着祖父問這問那,可是喻茂堅卻始終沉着臉(注2)。
祖孫二人都不說話了,爐子上的水已經翻滾了,卻誰也沒有去取,只是呆然枯坐。過了好一陣子,喻茂堅忽然嘆了一口氣:“按說你我已經是一方布政司。朝廷大員。但是你需記着,不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我需一身擔負,可明白了?”喻茂堅走到了喻應台面前。長嘆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
喻茂堅在書房裏,鋪紙磨墨,將事情的經過上奏了朝廷,朝廷的加急批複下發至布政使司衙門,喻茂堅拆看時,一筆硃砂端楷,卻是當今萬歲的筆跡,寫道:朕知道了,此次甘陝之行,做得甚好,陝西軍政已然明晰。可留王瓊軍前效力將功折罪。其中原委朕深知之,朕聽聞陝西民政也頗有紊亂,你可就地撫按,事無巨細奏朕知道。
喻茂堅看着奏報上端端正正的字跡,心下不由地感嘆,仕途十幾年,他看得最多的便是秉筆大太監寫的“照準”,或者“批駁”。這樣一絲不苟的皇帝親批,還是頭一次。恍然有一種暢快。好像是身坐玉宇瓊樓的嘉靖皇帝,正在自己面前諄諄教導一般。他又穆然想到了王瓊贈《漕河圖志》時說的一句話:當今聖上乃是英主。必須有仕功傍身。喻茂堅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批複,回到了二堂,
吳氏正拿起了毛巾和茶壺走了過來:“大人寫字,我不敢攪擾,喝口茶吧。西北這地方苦寒,寫字也算是活泛身子,若是不活動活動,人早晚就要僵了。”
喻茂堅看着吳氏,鄭重地說道:“是啊,不能一輩子待在陝西,北京雖然四季分明,但是比起甘陝,還是好很多。你也隨我上任去吧。”
沒想到吳氏卻淺淺的一笑說道:“好啊!”
陝西軍政算是處置完畢,但是民政卻是千頭萬緒,有的時候,比軍政還要煩瑣些。喻茂堅打疊精神,事事都處理的完備周全,出榜安民,統計人丁,立坊潔婦等事辦完之後,終於有了時間處理一省學政了。
這幾日張天相跟着忙前忙后,也算是盡心儘力,但是在學政一節上,卻明顯有些為難,站在堂下,欲言又止。喻茂堅正在奮筆疾書,見張天相這樣的作派,不由得皺眉問道:“怎麼?張大人有什麼異議嗎?”
張天相忙回答道:“異議是沒有的,只不過有些擔心而已,陝西這地方文氣薄,僅有幾個舉人進士,都是當地一方鄉紳,難請得很。”
喻茂堅笑了笑:“沒關係,不試試怎麼知道呢?要想推行學政,必須要有這些學子們出力,你派人下帖子吧。”
張天相吞了一口唾沫:“還是下官親自去吧。”
整整一日,喻茂堅一邊着人核算去歲的賦稅和開支,一邊等張天相的消息。日頭已經西斜了,張天相才苦着臉回到了布政使司衙門。喻茂堅笑道:“張大人,辛苦了,快坐!”
張天相擺了擺手,躬身說道:“下官無能,您交給的差事,沒有辦好,今日發出了七八道帖子,被直接退回的就有六份,這些讀書人孤傲的很,有的甚至為了表示遠離權貴,不讓下官進門。”
喻茂堅沒有想到,本地的讀書人,竟然是這樣的作派,撫慰了一下張天相,嘆了口氣說道:“學政也是極其要緊的事情,一來為國取士,二來教化萬民。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生受你了,你去辦自己的差事吧,這件事我親自去辦。”
辦完了這一天的差事,喻茂堅又來到了康海的家裏。門上的門丁見是喻茂堅來了,便滿臉笑意地說道:“老爺吩咐過了,只要是喻大人來,就免了那麼多的禮數,直接裏面請!”
說罷,開中門請喻茂堅進去,徑直來到了書房,見康海正拿着雜居的台本,一邊搖頭晃腦的合韻,還不時地在紙上塗塗抹抹。
見喻茂堅進來,放下了紙筆,朗聲笑道:“你的公務繁忙,怎麼想到來我這裏了?”
自從幾年前二人詳談,康海將朝局和形勢剖析的清楚明了,二人也成了之交了。喻茂堅苦笑着說道:“如果不是遇到了難事,不會上門叨擾。”康海略一思量,便知道了喻茂堅的來意,叫人上了茶,坐在了喻茂堅對面:“可是為了學子們的事情?”
喻茂堅點了點頭:“就是這般,我素知文人清高,循着古風古訓,安能低眉折腰事權貴,可是沒有想到,竟然清高到這份上,竟然連憲台大人的面子都不給。”
康海哈哈大笑道:“什麼古風古訓,沽名釣譽,自命清高而已,若是換了當朝不拘那個宰輔來,你再瞧這些舉子,肯定都巴巴地跑到衙門遞名賜請見呢。說到底,也就是看你茂堅不是文人,沒有文章傳世,又不是哪個文派的成員,這才輕慢與你,是壓根沒有把你當讀書人。”
喻茂堅皺着眉聽完,緩緩地吐了一口氣:“是這個道理,若這些有頭臉的讀書人都不肯與會,那麼學政又如何推行呢?”
康海嗤笑了一聲:“這件事交給我,我來幫你請,你不說他們有頭臉嗎?嘿嘿,在三秦大地上,論起讀書人的頭臉,還沒有人敢站在我的左邊。”
喻茂堅眼輪一亮:“如此甚好,拜謝康狀元了!”
康海卻很豁達的一笑:“你要記得,你在陝西的事情,還遠沒有結束,我一定幫你到底。”
康海的號召,自然是得到了讀書人的相應,在陝西文人圈子裏,很快就傳開了。康海由武功縣來到了西安城,不多時,康海所居的店房,便雲集了聞名而來的各處學子。康海一概不見,這些學子不由有些悻悻然。到了月末,又有傳言,康海此次來西安城,是為了參加大雁塔會文的。這些學子更是聞風而動,早早地便雲集大雁塔。
雖然漢武唐宗的盛世已過去近千年,但是在古城西安的出處遺迹上,依舊能看出往日的輝煌。大雁塔便是見證了盛世中華的名勝之一。大雁塔位於唐長安城晉昌坊的大慈恩寺內,又名“慈恩寺塔”。唐永徽三年(652年),玄奘為保存由天竺經絲綢之路帶回長安的經卷佛像主持修建了大雁塔,最初五層,后加蓋至九層,再后層數和高度又有數次變更,最後固定為今天所看到的七層塔身。自盛唐以來,大雁塔便屹立在文人心中,大雁塔也曾是唐朝新中進士的題名之地,即著名的關中八景之一雁塔題名。但可惜的是雁塔題名已經看不到了,其原因,據說是唐武宗時的宰相李德裕不是進士出身,深忌進士,下令取消了曲江流飲,將“向之題名削除殆盡”。
但是讀書人喜歡附古風,效仿唐代進士大雁塔提名的碑文便有幾十通。“雁塔瓊林宴”的風采則無法目睹了。今日有陝西文壇首領康海牽頭,組織了這次雁塔會文飲宴,則是搔到了這些讀書人的癢處。於是有自薦的,下帖子的,拜訪師友的,儼然成了陝西的一大盛事(注3)。
學子們都穿了盛裝,在大慈恩寺門外等候着康海的車駕,到了巳時末,一輛騾車才由西邊逶迤而來,學子們紛紛簇擁而上,但見車上卻攜手下來兩個人,一個身穿絳紅色大氅,滿臉絡腮鬍子的,便是康海了。這是大多數的讀書人都見過的。而康海還拉着一人的手,這人卻穿着青色關中棉大氅,身穿素色的外褂,雙頰消瘦的人,卻是沒有見過的,此人正是陝西布政使喻茂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