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瓜洲渡正德巧落水
偏西苑廷和領遺旨(7)
喻茂堅聽着,手不小心插進滾燙的茶杯中,燙得一縮手,緩過了顏色,才淡淡地說道:“皇上正值春秋茂盛,這些都是空穴來風也未可知。再者說,你禮部凶禮司,按照章程辦事就好了,我料想應該不會出事的。”
這湯繼文卻一拍大腿,皺眉說道:“話是這麼說,若是皇嗣正常繼位,也就沒有那麼多事情了,總是越整齊越周全越好。可是如今不同了,皇上沒有子嗣。我想着定然是藩王入主,天下藩王這麼多,光先皇兄弟就有十三人,除去早夭了的憲宗長子,還剩下十二個。誰知道是哪個主子入主乾清宮呢?倘若新皇帝與正德皇帝交厚還好,倘若要是有恩怨,我們這些操持司儀的禮部官員,豈不是先就犯了聖忌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了,也就算是挑明了。喻茂堅立刻就知道了此人的來意。雖然臉上沒有什麼息怒,但卻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湯繼文哀求道:“皇上已經久病了,這到底是哪位藩王入主,想來茂堅兄應該是有所耳聞了罷。”
喻茂堅雙手齊搖:“我只不過是七品御史,你是五品員外郎,你的品級比我高,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湯繼文忙哀求道:“誰都知道,當朝首輔楊廷和是你的姑父,想來應該早就擬定了人選,我並沒有別的意思,也算是自保而已。”說著,不知道那句話觸動了情腸,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別人不知道,茂堅兄還不知道嗎?我們做京官的,不比你們外放的流官兒。在北京這卧虎藏龍的地方,五品官只怕比永定河裏的魚還多些。誰不是看着部院長官和皇上的臉色行事?倘若要是辦對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倘若要是辦錯了,禍不旋踵啊!我現在也望四十的人了,一家老小可都靠着我這點俸祿過日子呢。我要是有個一差二錯,他們可怎麼辦?”湯繼文聲淚俱下,哭得人心中戰慄。
喻茂堅長嘆了一口氣:“不瞞年弟,我自從陛見了皇上,就一直住在寺廟裏,除了派人在御史台等着部文,都極少出門。不怕你笑話,你是第一個拜訪我的同年,我哪裏知道九重天闕的事情?湯年兄請回吧。”喻茂堅不軟不硬的送走了湯繼文,回到了禪房,只見祖父剛剛進來,正在擦拭着書桌。喻茂堅嘆了口氣說道:“祖父,這大覺寺也不是清凈之地了。”
喻志善卻擺了擺手:“這個寺廟裏的沙彌,和我相與得很熟。他們告訴我,山門後面,有一條古道,直通京郊潭柘寺,我們說走就走。”喻茂堅點了點頭,捆好了書,當即便和喻志善離開了大覺寺,前往潭柘寺祈福了。
正如湯繼文說的,京師的人經常說,冬至大如年。若是在往年,自入了冬至,一直到臘八、祭灶、除夕,便都是不斷頭的祭祖祭天儀式。民間泡蒜、驅瘟疫、祭灶……,買賣鋪戶也都攢足了勁,賣紙錢的、賣灶王爺像的、賣冰糖葫蘆的,沿街兩行熱鬧非凡。
可正德十六年的京城已經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城門戒嚴,就算是水車煤車,也要拿着城門領衙門的戡和方可進城。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還有巡防營的差役們縮手跺腳,在街衢巡視。大街之上,一條狗的影子都沒有。
臘月二十三祭灶神的時候,北京城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房門都推不開。人們都說,老天都在為正德皇帝戴素了。這一年的祭天儀式,平日裏別出心裁的正德皇帝,終是沒有出現。據說有一次,江彬喝醉了酒,說出了正德皇帝的現狀,恐怕很難熬過第二個春天了。
正德十六年三月,楊廷和等閣臣,才第一次進入到讓他們嗤之以鼻的豹房之中。江彬仗劍隨從在側,對楊廷和怒目道:“你!你還算是個純臣嗎?今上祭天患病,太醫院束手無策,我便要求在民間遍訪名醫,你卻置之不理!以至於皇上病重如此!”
病床上的正德皇帝氣息奄奄,命江彬回府,這才對楊廷和說道:“太傅,我命不久矣。如今下一道遺詔,內閣庭臣們能奉旨辦差嗎?”
楊廷和匍匐在地:“皇上受命於天,臣下自然是謹遵聖命,但若是有違太祖成法,還恕臣不能俸詔。”
正德皇帝無力的苦笑了一聲,隨即用一種慘然的眼神看着楊廷和:“朕是天子。”
楊廷和又復叩首:“正因為皇上是天子,才要時時處處敬天守命。下諭旨更要與內閣商議定了,才不會出紕漏。昔日皇上再宣府動用‘大將軍朱壽印信’,繞過了內閣,才導致了天下刀兵四起。前車之鑒不遠,所以臣說了,若是有違太祖成法,臣不能俸詔。”
正德皇帝閉上了眼睛,緩緩地搖頭,顴骨已然塌陷了,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對楊廷和說道:“你們總是這樣,朕說的每一句話,在你們那裏都成了廢話;朕做的每一件事,你們都極力反對,難道在你們閣員眼裏,朕連個阿斗都不如嗎?”
楊廷和伏跪在地,不敢出聲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走進來一個豹房的侍衛,叉手稟告道:“皇上,土豹已經殺了。”正德皇帝嘆了口氣,說道:“這廝和我一起,享了很多福,做了很多孽,算是陪着我一塊兒去吧。”楊廷和就像是電擊了一般,渾身一顫,難道皇上遺旨裏面,竟然是這個意思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躺在龍榻上的正德皇帝劇烈的咳嗽起來,太監們一擁而上,吸痰灌水忙活了一陣,正德皇帝才算是緩醒了過來。看着下面伏跪着的楊廷和,忽然孩子一樣地笑了。說道:“你終究還是怕我的,是不是?”
見楊廷和許久沒有說話,正德皇帝也閉上了眼睛,又復歸於平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正德皇帝喃喃地說道:“傳遺詔口諭:朕死後。需派太監張永、武定侯郭勛、安邊伯許泰、尚書王憲挑選各營兵馬,分佈在皇城的四門,京城的九門及南北要害地帶,廠、衛御史安排他們的部下四處巡邏防備。不能用豹房的侍衛,這些人我信不着。第二,裁撤豹房,侍衛全部遣散至原籍戍衛所。第三,這些年徵召上來的女眷,全部遣散,不得有殉葬濫殺的情形。第四,哈密、吐魯番、烏斯藏、弗朗機國使臣,命他們遣返回國。第五,豹房裏的番僧少林僧,教坊,都一應解散。第六,宣府和豹房裏的金銀珍寶,還是放到府庫中吧。”
正德皇帝一條一款地說著,思路清晰,絲毫不像是垂死之人。楊廷和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這些林林總總,都是他和其他閣老幾次三番上書上奏諫勸的,此刻竟然統統接納了。心裏本應該高興的,但是此刻望着病懨懨的正德皇帝,心中卻有說不出的凄楚。忙磕頭道:“皇上,您!您這是!倘若要是早些……”